宣宸回头,莫名道:“当然不是,本王是告诉你,继续留在那里也只能听些废话,浪费时间罢了。”
“那暴……我是说灾民怎么办?近一年的旱灾啊,再加上沉重的赋税徭役,简直不给人活路!但凡有一丁半点的希望,他们都不会这么做!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可怜的百姓被当做乱臣贼子镇压吗?这跟屠戮百姓,又有什么区别?京城的大老爷们看不到那种悲惨的场景,但我见过从陕州逃出来的难民,他们饿得面黄肌瘦,全身只剩皮包骨头,酷暑之下,竟流不出热汗,让人于心何忍?”
这些话他其实想在方才就质问文武大臣,质问皇帝,只是没找到机会,想说的时候又被昭王带出来了。
“官逼民反,这次是陕州大旱,下次怕是北方严寒,再下次就是南方水患,若是此事解决不好,会有更多地方暴起,走上这条路,这大舜怕是要完了!你……他们不怕吗?这锦衣玉食,这滔天权势,难道不是基于百姓?”
这沉痛的道理连他一个江湖人都知道,那么这些饱读诗书的大臣难道看不到?
裴星悦真的不理解!
宣宸见他满心烦躁,便问:“星悦,你听说过亡国之君吗?”
“当然。”
“那亡国之臣呢?”
裴星悦一愣,皱眉思索,“好像……很少说。”
“旧国灭,新朝立,但站在朝堂上的,依旧是那批旧臣,大不了换个主子磕头就是。”
裴星悦停下脚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一停下,轮椅也跟着不动了,宣宸无奈,只得道:“傻子,面前的这些大臣如今只想保持荣华富贵,能捞一点是一点,反正就算叛贼攻破了皇宫,也不过是重新拥立最终的胜利者罢了,到那时候再表现忠心也来得及,现在的大舜朝……不值得他们多费心思。”
先帝已经筛选出一批很合格的投机者,而如今的朝廷选官又以推举为主,这就意味着若官场无人,也无雄厚的背景,再如何有才华有能力有抱负,也无官可做,无处施展。
平民百姓,乃至寒门已经彻底断了那条晋升的路。
如今的朝堂就像一池飘着死鱼的臭水,任何活鱼进来,要么逃离,要么腐烂在淤泥。
而地方上的混乱只是一个开始,江湖蠢蠢欲动也是一个征兆。
宣宸淡淡的话语撕开残忍的事实,江湖豪杰一直对皇帝恨铁不成钢,对昭王专横独断恨之入骨,对尸位素餐的大臣恨不得杀之后快……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大舜朝这艘船早已经被先帝搁浅,船上没有人能力挽狂澜。
想要让它调转方向,驶入正常的航道,实在太困难,因为这艘船上只剩破铁烂木。
裴星悦闻言,瞳孔顿时一缩,手脚瞬间冰凉。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道,他看着表情冷漠,仿若事不关己的宣宸,忽然问,“那你呢?”
都说昭王觊觎着皇帝的位置,享受着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感,但事实上,裴星悦发现不是这样的。
“我?”宣宸眯了眯眼睛,他抬起头,望向宫门之外的那片天空,“我呀……”
一直想要的只是自由而已,随这人去哪儿的自由。
至于这个国家的死活,与他何干?他将皇室几乎杀光了,也算是帮未来篡位者清理障碍了。
可是,就连这点奢望,老天爷都不愿意让他达成!
虚弱的身体处在寒潮之下,宣宸捏紧轮椅扶手,眼中透露出浓烈的不甘!
忽然,泛白的指节被轻轻覆盖,炽热的手心传来安抚的温度,透过肌肤传递进了经脉,仿佛连那蛰伏的邪物蜷缩了一下。
“宣宸,大舜若是颠覆了,是不是就如那妖道所愿了?他蛊惑先帝那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刻?”裴星悦的一双猫儿眼素来干干净净,清澈可见底,然而说这话的时候却满是恳求。
经过早朝之后,他很清楚,这满京城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甚至包括皇帝都不可靠。
唯一能有办法改变这世道的只有面前这个人。
但显然偏执的昭王是无法用大义来打动,裴星悦武功高,嘴却笨,思来想去便只剩仇恨来点燃宣宸的斗志!
他很清楚这个心思是瞒不过宣宸的,所以他坦坦荡荡地写在眼睛里。
他行走江湖三年,见过太多的穷苦百姓,谁都知道这世道乱,日子越过越艰难,背上的枷锁越来越沉重,但还是努力地活着,希望有朝一日云开见月,能让自己喘口气。
文杰兄妹即使知道路途遥远,生机渺茫,但还是拼尽全力逃离陕州,绕过沧州,千里来到襄州……
底层的人都没有放弃,上位者又怎么能坐在金银堆上,吃着民脂民膏,却如泥塑雕像一般冷眼旁观他们受战火纷争,家破人亡呢?
“师尊说,侠者,大义也,遇见不平,必拔刀相助!但这个不平事,太大了,我……宣宸,我比较笨,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你告诉我,究竟怎么做才能让大家好过一点?”
裴星悦其实没想过济世救民,可谁让他出现昭王身边,见到了如此大的不平?
陕州百姓水深火热,濒临深渊,朝廷能够无动于衷,可他又怎么能过自己这一关?让自己当做没看见。
那双眼睛燃烧着火焰,仿佛他炽热的内力,充满了勃勃生机和力量。
宣宸很疑惑,这小子难道从来不觉得累,学不会逃避吗?
于是他忍不住问:“若我不是昭王,手上无兵无权,你当如何?”
裴星悦没有任何犹豫,回答:“奔赴陕州,为义而战!”
那便注定与朝廷对立,与昭王对立。
或许是被对妖道的仇恨点燃,或许不忍心看到裴星悦失望,更或者良知尚未泯灭,宣宸眼神一暗,他望着被修建的富丽堂皇的宫殿,最终一叹,“我知道了。”
裴星悦怔然,接着惊喜地问:“你是答应了吗?”
宣宸撇过头,冷淡道:“陕州这局势少不了那妖道挑火,本王总不能让他如愿。”
不管什么原因,裴星悦心说他愿意管就好!
“但你也别抱太大的希望,有些事顺应天理,非人力所能抗衡。”旧朝不去,新朝如何到来?
裴星悦坚定地点头,“只求无愧于心。”说完,他想了想,又问,“那我能做什么,但凡需要,宣宸,你随便吩咐我!”
“你?”宣宸瞥了他一眼,有些嫌弃,只有一腔热血的傻子有什么用?
裴星悦一拍胸脯,自信道:“我!”
宣宸冷笑,“你就好好琢磨你的武功吧,把那该死的黄鸟缺陷先补上了!还有……”
“什么?”那单纯到愚蠢的眼睛锃锃发亮,看得宣宸一股无力,忍不住烦躁道,“你下次别跟我出门了。”
一盆冷水泼了过来,浇灭了裴星悦的热情,他纳闷道:“为什么?”
他好歹也是一名宗师,不管是保护还是动手都方便,不至于连陆拾和非伍都比不过吧,难道相处了这么多天,昭王已经腻了?
裴星悦有点委屈。
宣宸鄙夷道:“杀个人都不痛快,要你何用?”
裴星悦:“……”他张了张嘴,满脸冤枉。
不是,他盯着那根手指很久了,真的,他确定是宣宸没给指示!
这不怪他不是吗?
第42章 天上
天上宫处在皇宫西侧, 远远望去,能见一座琉璃通天塔,是先帝掏空了国库花费三年才建成。
琉璃砖瓦, 碧色透亮, 阳光下闪闪发光,是用金银宝材堆砌的金碧辉煌, 每一寸都价值连城。
裴星悦瞧了瞧, 只觉得漂亮,但又纳闷道:“建这座塔有什么用?”
宣宸淡淡道:“此塔名为通天, 听闻坐于塔顶可聆听仙人论道,脱凡人之躯感悟星辰之变,冥冥之中可体会天命玄奥。”
“神神叨叨的, 比我那不靠谱的师尊还会胡扯。”裴星悦不信命, 自然对此嗤之以鼻。
然而宣宸却说:“可先帝在这上面的时间比之朝堂和后宫还要多的多。”
裴星悦顿时默然, “那天上宫……”
“就在塔的下面。”
宣宸说着从轮椅上站起来, 守卫的龙煞军推开了大门。
裴星悦随着宣宸走进里面, 大殿之中, 空旷无比,冲着眼前的是一道琉璃天梯, 随着高塔盘旋而上。
裴星悦下意识地仰头, 在外头看还不觉得有多高, 可到了里面,琉璃瓦层层往上,将视野不断拉长拉远, 只觉碧蓝簇拥着顶尖金色流彩,仿佛蓝天之上的仙境所散发的神光,一路随着天梯好似不断突破九重天, 登临造极。
这一刻,裴星悦就算不相信仙神之说,也不得不承认内心的震撼,有种灵魂被超脱的错觉。
“漂亮吗?”一旁的宣宸轻声问。
“简直是鬼斧神工!”
“这是鲁墨门的手笔。”宣宸说着继续往里走。
裴星悦一愣,“怪不得……”
天梯之后,便是一个空旷的大殿,只搁置着一个巨大的青铜四脚鼎,表面雕刻着龙衔吐珠,敞口,鼎内灰烬深垢,尚插着密密麻麻的燃尽香根,可见天上宫当时的繁盛。
“这就是那个神鼎?”裴星悦环顾一周,不确定地问。
“不是,你把它逆转一周,正转两周,逆转三周。”
这鼎一看就很沉重,常人根本无法撼动,不过这对裴星悦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他单手握住一方鼎脚,接着目光凝微,内力缓缓注入手掌,将鼎连同底下的基座一起旋转起来,沉重的齿轮开始转动,声音在这空旷的大殿里尤为清晰。
不过这速度太慢了,裴星悦于是释放出更多的内力,接着大喝一声,逆一,正二,逆三,一口气转动到了确定位置。
只听到咔哒一声重响,机关开启,大鼎周围的石板向外收缩,露出了环形的阶梯,一路往下,漆黑深深。
裴星悦双手拍了拍,轻轻吐出一口气,他看看这阶梯,又瞧瞧这口大鼎,眼中不禁带了一丝困惑。
“怎么?”
裴星悦挠了挠头,问:“宣宸,难道之前妖道进出也是这么打开的吗?我敢说没有至臻境的内力,或者天生神力,根本就挪不动!”
宣宸一边踩着台阶往下走,一边理所当然地回答:“自是有另外一种方法。”
“那你还要我那么费劲……小心。”台阶的通道两侧虽然有昏黄的油灯燃着,但宣宸体虚无力,一个不小心还是容易踏空。
裴星悦一把扶住他的手臂,带着人往下走。
宣宸说:“你方才看到鼎里的香灰了吗?”
“嗯。”
“你若愿意就插上三炷香,跪上三个大礼,香气引动鼎内石龙张口,落下滚珠,就能撬动机关,轻松打开。”说到这里,宣宸戏谑地问,“可要试试?”
裴星悦嘴角一扯,“不必了。”这个鬼地方没资格受他大礼。
说话间,两人走下台阶,双脚踩在地宫地砖上的刹那,只见壁上插着的灯火一排排地点燃,很快,昏暗的地下一览无余。
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有冰冷的砖墙和通道,以及通道末尾的五扇门,都关闭着,除了地上有拖拽的痕迹,墙上还有干涸成印的血迹外,还挺干净。
然而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腐臭味和腥气,依旧萦绕在鼻尖,缠绕上来凝成实质般的森然和阴冷,与此相比,昭王府镜湖下面的刑房都算得上人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