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一个人?”想到这里,宋成书心下微微有底了, 他看向周茹, 安慰道, “夫人,那就替我准备官服吧。”
“老爷……”
“无妨,应该是为了陕州之事, 按理昭王也该表态了,让灶房温些粥点,等我晚些时候回来喝。”
从赈灾开始, 到问责赈银丢失,调查涉事之人,昭王看似并不在意,实则皆在他的注视之下。
这一句话让周茹稍稍安了心,只是一想到丈夫要去,儿子也在那阎罗府里,就留她一个人,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你一定要小心行事。”
“放心。”
宋成书不敢耽搁,匆匆穿上官服,便上了马车赶向昭王府。
此刻夜深,街上已无游荡之人,只有马车哒哒往前走,宋成书闭目养神,思索着面对昭王时的问答。
不一会儿,管家道:“老爷,到了。”
像这种狗经过都得夹紧尾巴绕道的地方,谁来谁怂,这大半夜的,竟然府门大开,两旁站立着横刀的黑衣黑面龙煞军,目光冰凉,恍然雕塑。
不像是迎接,倒像是索魂,衬得匾额上昭王府三个字更像是阴曹地府转化而来。
他忽然理解周茹一听到要送宋明哲来这里就哭天抢地。
好在受到传唤的人不只他,不过站了一会儿,又有几辆马车纷纷驶过来,朝廷重臣相聚到了府门口。
“尚书令,您也来了!”
在这里碰到同僚无疑让忐忑的心得到安慰,宋成书抬了抬手,“昭王有请,自然速速赶来。”
诸位大人相视一笑,咽了咽口水,彼此壮胆。
“那就进去吧。”
经过守门的龙煞军,每个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一直等进了里面,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昭王府的夜晚,幽暗幽暗,灯火零星,实在太没有人气,再加上空旷,树影绰绰,显得越发森幽恐怖。
大臣们就算有再多的好奇心,此刻也不敢多乱瞧。
有心彼此互通有无,可看着前面带路的士兵,又乖乖地闭上嘴,幸好,不一会儿就见陆拾带人走了出来。
昭王这两个贴身侍卫,虽然杀人如麻,但好歹是个正常人,会说场面话。
“诸位大人很守时,里边请,王爷已经等候诸位了,至于还没来的……”陆拾想了想,回头对身边吩咐了一句,“再过一刻钟,就请他们不必再来了。”
“是。”
众位大臣沉默片刻,所谓的不必再来,怕也是不必再睁眼了。
书房内,昭王捏着一枚泛黄的竹叶,于灯下细细观赏,眉宇间带着倦怠和戾气,似乎心情并不太好。
听着门口动静,掀了掀眼皮,目光冷冷地瞧过来,接着将竹叶夹入了书中,开门见山道:“本王决定,三日后,出兵陕州。”
*
同一时间,裴星悦向无尘大师和国师辞行。
易筋经显然不是一日就能促成的,属于厚积薄发型的慢热功法,无尘禅师修炼数十年方有此大成。
不过裴星悦没打算等到那时候,他跟着无尘禅师修习,一直到掌握修炼之法,能自行运转之后,便立刻兴奋地准备回昭王府了。
无尘听他来意,脸上愁眉不解,“何必如此急切,有佛法熏陶,若再能潜心修炼数月,心如止水,进展怕是更为迅速,易筋经需要耐性。”
裴星悦却苦笑道:“我心里记挂着人,一直留在这里看不到他,总是心神不宁,反倒是在他身边,才能放空一切。”
宣宸受天下质疑,受万人攻讦,刺客跟地里的大葱一样一茬接一茬地冒,裴星悦离开他那么久,有时做梦都梦到过昭王受伤的场景。
再者还有蛛王傀这玩意儿潜伏在宣宸体内,若再有发作,谁替他输送内力,压制邪物?小哥哥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裴星悦很担心。
他只有看着人好好的,才能沉静下来。
“反正在京城,若是晚辈有所不解,必定得回来向您请教。”
**寺虽然也在京城,但是和昭王府一个东一个西,快马加鞭都是两三个时辰起步。
无尘见他眉宇坚定,笑容爽朗却不容反驳,便不再多言,反而叹息一声,“大舜内忧外患,江湖又起波澜,裴少侠怕是无法独善其身了,罢了,今后在外,莫忘了每日修炼,与你大有裨益。”
这点哪怕无尘不叮嘱,裴星悦也会自觉,“您放心,单是为了我自己,也一定日日不戳。”更何况能以更高的武功来保护宣宸,他怎么都要勤奋不是?
关乎国家的大事,涉及黎民百姓的重担,他一介武夫实在帮不上什么忙,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昭王的面前,保护他!
无尘颔首,又提醒道:“常年修炼易筋经虽有洗髓伐筋的功效,可对于裴施主你而言却是治标不治本,若想彻底弥补黄鸟的缺陷,怕是还得找寻其他办法。天下大派,据老衲所知皆有不外秘法,裴施主若有机会,不妨一试,或许有转机。”
裴星悦笑道:“易筋经与我来说已是解了燃眉之急,不过您的话,晚辈记住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里面各大门派的掌教信物还好好地收着,都是宣宸替他要来的。结合无尘禅师的话,这些冰冷的死物如今都仿佛带上了温度,暖和着他的心。
想到这里,他忽然跪下来,对着无尘附身一拜,“这段时日能得大师倾囊相授,晚辈感激不尽!”
裴星悦很清楚,就算宣宸重金砸出一座三宝大殿,若**寺不信任他,不愿接纳他,易筋经也不会这般顺利地学到。
无尘发愁的眉目顿时释然,倍感欣慰,“既如此,老衲就不留施主了,不知是否已与方丈辞行?”
裴星悦道:“我刚从方丈那儿出来,他送了我两本拳法,伏魔金刚拳和降龙罗汉掌,让我好生修习。”
“善,今日已晚,施主或留或走,且随意。”
“大师保重,这就走了。”裴星悦起身抱拳。
天色已晚,虽然现在赶回昭王府,至少到半夜,不过裴星悦归心似箭,并不介意夜间赶路。
甚至他还幻想着,若是宣宸还没安歇,忽然见到他风尘仆仆归来,是否会激动地扑上来投怀送抱?
想到那幅画面,裴星悦满心热切。
静心小和尚却是不高兴了,裴星悦捏了他一下鼻子,悄声道:“今夜的食盒还在我屋里,你自己偷偷去吃,别让你师兄发现?”
“那小僧以后是不是吃不到了?”
“能,只要我在京城,你给我送信,我溜达着就给你送过来。”
静心惊喜道:“真的?”
“真的!”裴星悦满口答应,说完揣上两本拳法,潇潇洒洒地下山去了。
*
昭王府里,宋成书也好,其他大臣也罢,都被宣宸这不容置疑的命令弄懵了。
出兵镇压叛贼,他们能理解,但是为什么要把他们家的儿子都给送到陕州去?
就他们家里的那群肩部能抗手不能提,动个家法就哭爹喊娘的废物点心有什么作用?
即使早已经做了各种准备,受昭王刁难和责问,也没想过鼓起勇气踏进这阎罗府邸,最终葬送的竟是自己最重要的儿子或孙子!
好一个昭王,原来在平定叛乱庆功宴的那晚上,他已经开始暗中布棋,直接掐住了朝廷众臣的命脉!
陕州百姓死再多人,暴乱的范围再广,丢失的地盘再多,对这些官员来说都无所谓,照样灯红酒绿,混吃等死,毕竟刀剑挥不到他们头上,裹尸布也缠不到他们身上,只需坐拥民脂民膏,两耳一捂,两眼一闭,便可稳坐泥胎雕塑。
命根子们虽然被逼着进入昭王府,但人数过多,他们不信昭王会弄死这群二世祖,无非吃点苦头,待有机会再救出来不晚。
可是一旦去了陕州,那里兵荒马乱,是真的会死人!
宣宸嘴角勾着冰冷的笑,口吻淡淡道:“本王既为摄政之王,自不能袖手旁观,龙煞军亦要助陕州一臂之力。”
而那些朝廷大员的子孙恰恰就是以填补龙煞军的空缺之名进了昭王府,既然龙煞军要去陕州,点他们去也无可非议,因为这是军令!
宣宸笑得意外凉薄,“本王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今夜准许你们探望,以全父子之情。”
那一瞬间,大臣们咬死他的心都有了,然而区别于懦弱无能的皇帝,他们此刻若胆敢冒犯一丝一毫,怕是全家老小尸骨无存。
更可怕的是,宣宸孑然一身,无妻无子,无牵无挂,竟连一丝软肋都没有!
“诸位大人,请跟我来,各公子已经候着了。”非伍站在门外,面无表情。
*
裴星悦回府的时候已经三更半夜了,他也没走大门,直接翻过了墙头,然而刚一落地,就感觉府里有些异样。
昭王府长年累月都是悄无声息的,虽然养了五千名士兵,但龙煞军非比常人,按理那处军营重地也该幽静才对,但是此刻却有些吵闹声传来。
裴星悦不在府里任职,但关系到宣宸,他还是摸过去瞧了瞧,然后就看到了喜乐的一面。
那些被磨去了棱角,体会到苦力艰辛的公子哥们,正一个个扑在身着官袍的中老年男人身上放声痛哭,有的甚至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嘴里喊着,“不去,不去,打死我也不去”的话干嚎。
一旁的官袍老爷们面露无奈,起先还小声安慰,到后来没了耐心便低声呵斥,细数诸多无奈。
场面简直乱糟糟的。
非伍带着龙煞军冷漠地在远处观望,直到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他警惕地差点抽出长刀,却转头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顿时缓和面容,“裴公子,你怎么回来了?”
“想你家王爷了呗,这是做什么呢?”裴星悦朝那头怒了努嘴。
非伍回答:“王爷下令出兵陕州,这些人要跟着走。”
裴星悦恍然,怪不得又是一出出生离死别,不过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是以没说什么,目光透过人群,找到了宋明哲和宋成书。
这对父子的情绪倒是稳定了许多,一个月多不见,宋明哲应该是有好好在练拳的,虽然一身灰扑扑的短打,但是精神许久,光站着就瞧出几分不同。
倒是宋成书目光复杂,“所以,你哥早就知道了,一直在偷偷教你练武?”
宋明哲点头,“大哥也是为了考虑。”
宋成书顿时怒道:“为了你?这么大的事连一丝消息都没透露给为父,就这样把你推去陕州,你知道那里有多危险吗?他要是真为了你,就该把你送回家!”
宋明哲闻言惊讶道:“爹,你这不是为难大哥吗?”
“你懂什么,他是昭王面前的红人!”
宋明哲眨了眨眼睛,无语道:“只是红人,又不是内人。”
宋成书一滞,“你……”
“再说,我们家对大哥又不好,他凭什么为了我得罪昭王?说来他能过来看我,还教我拳法已经够意思了,你看看其他人,谁家哥哥有这个本事?早之前您知道我们过得有多凄惨吗,至少大哥偷偷给我送好几次吃的了!”
宋成书:“……”这傻小子怎么这么憨直!几次吃的就把你收买了?
说到这里,宋明哲正色道:“爹,我也不傻,早之前大哥问我陕州局势的时候,我就有一点点猜测,既然当初我回答他愿意效仿赵大人,视死如归,如今更是如此。大丈夫人生在世,混吃等死不是我的追求,若是能为大舜做出一番贡献,也当死得其所。”
好一个死得其所,宋成书被气得不轻,“你可曾想过你的母亲,自从你进了这昭王府,她日日以泪洗面,担惊受怕?”
宋明哲一滞,嗫嗫道:“想过,儿子不孝,对不起她,可是……”他话锋一转,疑惑地看向自己的爹,“这依旧不是我能决定的呀,您不是也无法反驳昭王吗?”
宋成书气得差点怒发冲冠,但转眼一想,这讨债鬼是自己的儿子,怒气只能硬生生压下来,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语重心长道:“罢了,事已至此,且听为父几句。”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