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筠兰被撞的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随即勉强站定。
他下意识低头一看,望着空空荡荡的怀抱,似乎还不太明白为什么夏侯鹜光会突然消失了,于是茫然又迷茫地转动着眼珠。
见不到夏侯鹜光,他的心忽然慌了起来。
他赶紧抬头,看向不远处,对着漆黑又雷声轰轰的天幕,对着被冷雨凄风吹动的半人高的草,拔起被雨水浸湿的绣鞋,艰难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拨开扎人脸颊的野草,努力睁开眼睛,大喊道:“夏侯鹜光!夏仁!”
他怕夏侯鹜光又不见了,只能提起湿漉漉的裙摆,向前跑去。
忽而疾风又起,混着割人的草吹打在谢筠兰的脸上,谢筠兰下意识抬起手,闭上眼睛,挡住了脸。
在他抬手的那一刹那,风声忽然停住了。
雨滴也悬在了空中,谢筠兰察觉到不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周围的草以恐怖的速度枯萎下去,很快,雨水倒流消失,黑云散去,视线里出现了一轮鲜红的近乎滴血的残阳落日。
大片大片的澄黄从落日的边缘,铺至谢筠兰的头顶,天边大雁发出凄凉的叫喊,排成一排,朝西边而去。
空气干燥的几乎能烤干谢筠兰的衣袖,谢筠兰受不了这样强烈的温差,只觉有些头晕。
鞋面在沙土遍布的地面上,很快就变的发黄脏污。
谢筠兰被晒得头晕,眼前阵阵发黑,只能强撑着不肯倒下,脚下趔趄几步,很快就踩碎了脚边的枯草。
“.........”周围安静的只能听见风声,但很快,金戈铁马的声音,忽然清晰起来。
有马蹄踏在地面上,沙哑嘶鸣的声响;有刀剑相击清脆,伴随着血液飞溅的声响;更有箭矢破空,刺破盔甲,深入血肉中的哭喊嚎叫。
谢筠兰一个激灵,猛地回过头,只见不远处,夏侯鹜光提着剑,穿着浸满血的盔甲,在人群中杀敌。
他的脸颊和头发上全是血和土灰,狼狈不堪,但眼睛却是明亮的。
“众将士——”谢筠兰听见夏侯鹜光高举着剑,大喊道:“随我杀——”“杀——”穿着黑色盔甲的大周将士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很快,血肉飞溅的声音再度传来,谢筠兰的瞳仁里倒映出夏侯鹜光被漫天的箭雨射中,万箭穿心的模样。
“不要——”谢筠兰猛地睁大眼,不顾危险狂奔过去,但夏侯鹜光已经踉跄着,用剑插在地面上,半跪着倒了下去。
夏侯鹜光的后背仍然挺得笔直,但瞳仁已经涣散了,愈来愈多的鲜血从他的嘴角和耳朵里涌出来,很快,眼睛里浸满了血泪,往下滴落,被恐慌不已的谢筠兰接在掌心里。
“夏仁........”谢筠兰顾不得脏,手掌慌忙捧着夏侯鹜光的脸颊,似乎是想去擦夏侯鹜光脸颊上的血,但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急得要哭,看着夏侯鹜光无神的眼睛和脏污的脸颊,一遍一遍道:“哥哥........”“.........”夏侯鹜光闻言,微微转动眼珠,失神的瞳仁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定定地看向谢筠兰。
半晌,他动了动唇,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身上的生机随着鲜血涌出身体,而不断消失,他说出的话也细弱如蚊蝇,几乎要听不见。
谢筠兰忙跪着膝行过去,耳朵凑到夏侯鹜光身边,艰难地去分辨夏侯鹜光说出的话:“来........来陪........”夏侯鹜光被血呛的咳嗽起来,最后重重地往下倒去,被谢筠兰接在怀里,直到眼神完全涣散之前,还在用漆黑空洞的眼珠看谢筠兰,仿佛有些狰狞的不甘,喃喃道:“来陪我.........”“哥哥.........”看着夏侯鹜光的身体逐渐僵硬,眼中的生机逐渐褪去,变成如同死人一般的灰败,谢筠兰不由得崩溃地大哭起来。
心好痛,像是快要死了一样。
知道亲眼看见夏侯鹜光死的那一刻,谢筠兰才知道,原来他舍不得他,原来他——爱他。
原来他喜欢夏侯鹜光。
因为喜欢他,所以才会在他走之后这么难过,那么悲伤,这么痛。
谢筠兰只觉心像是被利箭贯穿,连带着五脏六腑的神经都跟着颤抖起来。他疼的想要闭上眼睛,但一束刺目的白光落进他的瞳仁里,生理性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面前的景象从模糊到清醒。
谢筠兰怔怔地看着熟悉的床帏,只觉浑身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他还沉浸在夏侯鹜光死了的噩梦里,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嗓子里发出濒死之人一般,“赫赫”的沙哑声音。
他动不了,想要起身,但只能转动眼珠,像是个被钉死在床上的人一般,无法动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谢筠兰几乎要绝望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了开门的声响。
谢筠兰敏感地动了动耳朵,听到了水在水盆里晃动的动静。
很快,床帏就被人从外面掀开。
那人都没有看床上的谢筠兰,习惯性地挂上床帏,随即转过头去,用干净的帕子浸入水里,等到帕子被充分沾湿的时候,他才把帕子拿起来,用手拧干。
昨晚这套动作之后,那人才转过头,视线落在了床上的谢筠兰身上——他和谢筠兰对上了眼神。
“........”在看清谢筠兰睁开的双眼的那一刹那,碧华不可置信地呆站在原地。
手中的帕子瞬间掉在地上,沾上了尘土,但碧华顾不上去捡,而是伸出手,揉了揉眼睛,直到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谢筠兰是真的醒了,他才哭喊着扑过去,用力抓住了谢筠兰的手指。
“公子.......”眼泪混着鼻涕一起落下来,碧华看见谢筠兰醒了,又惊又喜道:“你终于醒了.......你终于.........”他一边说一边哭,最后自己都说不下去了,使劲儿用衣袖擦着自己的眼睛。
谢筠兰见他这副模样,有些疑惑,张了张嘴,正想问夏侯鹜光从边疆回来没有,忽然看见碧华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站了起来,慌里慌张地擦干净眼泪,哽咽道:“公子,你好好躺着别动,我去找长公子!”
言罢,碧华还不等谢筠兰说话,就飞奔出了门。
“...........”见没有人帮自己,谢筠兰只好自己艰难地动了动指尖,积蓄着力气,半晌,掌心撑在床面上,使了吃奶的力气,才将身体微微撑起几厘米。
但他很快就没有力气了,脱力又倒了回去。
熟悉的床帏在头顶飘动,谢筠兰躺在床上,感受着这副仿佛不属于自己、无法操控的躯体,不明白自己只是睡了一觉,为何竟然不能动作了。
正当他疑惑发呆间,门外又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他转动眼珠,微微转过头去,只见谢筠亭的脸出现在了门后。
他看起来成熟英俊了很多,人中下方长出了短短的胡子,脸上透着焦急;几息过后,祝余牵着看起来只有两岁的小孩,扶着鼓起的小腹,慢慢跟在谢筠亭的身后走了进来。
谢筠兰:“..........”他有些懵,又有些不解,不明白自己怎么只是睡了一觉,哥哥就变了模样;不明白祝余嫂嫂的肚子怎么忽然变的这样大;不明白这个小孩是谁,为何要跟在谢筠亭和祝余的身后,还........与哥哥长的这样像。
“筠兰!”在谢筠兰呆滞的眼神里,谢筠亭疾步走到谢筠兰的身边。
他像是怕碰碎一个珍宝一般,想要伸出手去确认谢筠兰的存在,但又顾忌着什么,很快收回,只转过身,对下人沉声道:“快去寻大夫来!”
“是!”
下人忙领命而去。
“........”看着谢筠亭挺拔宽阔的背影,谢筠兰好像认不出面前这个人是他的亲大哥一般,愣了愣,盯了许久,才恍然开口:“哥......”他的嗓子像是被沙石磨过一般粗粝:“你.......”谢筠亭听见谢筠兰说话,背着的手松开,下意识回过头,走到谢筠兰身边坐下,顷刻间已经换上了一副温柔的神情,低声问道:“筠兰,怎么了?身上可有不适吗?”
“........”谢筠兰摇了摇头。
他只是盯着谢筠亭看了一会儿,随即伸出手,艰难地用指尖摸了摸他的脸,感受到些许风霜,怔怔然道:“哥。”
他问:“你怎么看起来,有些老了?”
谢筠亭:“.........”他看着谢筠兰,片刻后无奈一笑,道:“兰儿......”他说:“你这一觉,已经睡了三年多了.......哥哥已经三十岁了。”
他说:“还是我们兰儿好,依旧年轻貌美。”
“.........”听着谢筠亭的话,谢筠兰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微微抖动着眼皮,半晌,才低声道:“我睡了........三年多........?”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挣扎着要坐起来。
此时此刻,忽然有一股劲儿支撑着他,让他力气大的谢筠亭几乎都要压他不住:“我要去,我要去找夏侯鹜光.........”三年多!他竟然白白浪费了三年多!
夏侯鹜光怎么样了?他还好吗?他从边疆回来了吗?
有很多很多的问题从谢筠兰的心底冒出,三年像是流水一样从掌心划过,而他有那么多的愧疚和后悔,到头来却依旧一事未做。
不安和惶惑像是潮水一样蔓延上谢筠兰的心头,他害怕的大脑成了一团浆糊,几乎无法思考,只能本能地回头攥住谢筠亭的衣角,像是求证般,急促呼吸道:“大哥,大哥,夏侯鹜光回来了吗?他........他还好吗?”
他几乎要哭了:“我在梦里,在梦里梦到夏侯鹜光在战场上打仗,好多箭射中了他,他眼睛、嘴巴里都流出血来,然后死在了我的怀里.......”他一边说,一边像是快要犯病一样,肩膀微抽,最后完全呼吸不上来,往后倒去。
谢筠亭知道他又要撒癔症了,忙扶住他,焦急道:“........筠兰!”
他害怕谢筠兰会像三年前一样,忽然发病,吐血晕倒,陷入昏迷,然后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醒来。
但好在,这一次谢筠兰并没有再昏迷。
他只是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窒息,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了他的心口上。
他疼的用手去抓胸前的衣襟,嗓子里发出疼痛的嘶喊声。
没多久,有大夫匆匆赶来,给谢筠兰重新扎针,又熬了药,让人喂进谢筠兰的口中。
半个时辰之后,谢筠兰终于安静下来。
但他还是没有像之前那样,闭上眼睛睡觉。
也许三年来实在是睡的太久了,谢筠兰此刻毫无困意,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谢筠亭,像是没有生气的布偶娃娃,渗人的很,一张嘴就是重复的话:“夏侯鹜光回来了吗?”
他问:“他还活着吗?”
谢筠亭:“..........”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上前一步,俯下身,替谢筠兰盖好被子,低声道:“兰儿好好休息,好不好?”
他说:“等你的身体好全了,哥哥再告诉你。”
谢筠兰看着谢筠亭,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
纵然手臂上还扎着密密麻麻的针,上面全是经年的针孔,但他像是感受不到痛似的,伸出手,抓住谢筠亭的衣角,固执道:“告诉我,哥哥。”
他说:“夏侯鹜光回京城了吗?”
谢筠亭犹豫片刻,随即轻轻摇了摇头。
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答案,所以谢筠兰的脸上,并没有浮现出非常失望的情绪。
他只是顿了顿,像是在积攒力气,好半晌,他的手将谢筠亭衣袖的那片布料抓的皱起。
他苍白的指尖毫无血色,唯有嘴唇因为方才吐过血,还带着星星点点的红,一张一合,吐出了最想问的话:“那夏侯鹜光,他现在........现在还活着吗?”
谢筠亭:“........”谢筠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本能地转过头,看了一眼祝余。
祝余坐在不远处的圈椅上,用掌心抚摸着自己的腹部。
似乎是感受到了丈夫的眼神,祝余转过头来,看向满脸写着期望的谢筠兰。
对上谢筠兰的视线之后,祝余下意识地移开,片刻后,又微微低下了头。
他的侧脸隐没在烛火的阴影里,从谢筠兰的角度,看不清他的全部神色,只能看见他抿紧的唇,还有紧绷的下颌线。
许久,久到谢筠兰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几乎要以为自己的梦成了真时,祝余才轻声道:“三殿下没死,他也不会死。”
他字句坚定,也不知道是说给谢筠兰听,还是说给自己和谢筠听听:“为了妹妹濮阳公主,为了他的万千子民,为了大周,的千秋万代,他.......一定不会死的。”
第72章
什么........什么意思?
饶是谢筠兰再怎么迟钝,也该从谢筠亭紧锁的眉间和祝余不同寻常的神情里,猜测到什么。
他的筋脉被封着,无法有太大的动作,也不能有太强的情绪,只能任由眼泪纷纷扬扬而落,那种呼吸不上来的感觉又再度出现了:“哥........”他一边说话,一边用力喘着气,如同被人掐着脖子,每说一句话都非常费劲:“哥,夏侯鹜光到底怎么了........”他说话时看着谢筠亭,浸满水光的眼睛里全是悲伤和鉴定的情绪:“........如果,如果他走了,我就,我就和他一起........”“兰儿,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谢筠亭闻言,反应很大地站起身来,刚想抬声训斥他,却被谢筠兰以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那你就告诉我,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