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冬日已然逝去的A城的公园的长廊上,前方是一群正在玩乐的小孩,秋千在不远处高高低低地荡起,孩童传来欢笑的声音。
怜南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有像他们那样快乐。
那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故事了。
阳光照在怜南身上,他摊开手指,手指的影子落在地上。他有一双修长纤细的手,虽然有交错的细碎的小伤痕却不影响好看。
现在,这双好看的手正笨拙地比这一个小鸟。
比划了半天,地上的影子奇奇怪怪的长着四个翅膀,怜南收起手,轻轻晃了晃自己的腿。
这一个星期他想了很多,比过去几年想的事情还要多。
租的小旅馆卫生间里有一面大大的镜子,他对着镜子一直一直看着自己的脸,看久了脸就变得陌生了,眼球开始晃动看到的东西开始模糊。
于是他就在想,他是不是将一切都想的太理所当然了。
凭什么他要强求一个失忆的人见到他的第一面就爱上他,就因为那个人是宋津言吗?
可是这样对宋津言是不公平的,他对于宋津言而言是一个陌生人,宋津言并不知道他们分毫的过往。
而且......
怜南看向不远处的湖,风吹乱了湖面,怜南却还是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应该看不清的,但就是看清了,看清了自己从脖颈没入胸膛浅浅的伤痕,手指和手腕上交错不断的自|残的痕迹。
除了这些,还有他不会笑的嘴,永远下垂的眼和害怕人的身体。
宋家带走关于宋津言一切的东西时,似乎也将过去的那个怜南带走了。
扪心自问,怜南觉得自己好像不能说,自己和从前的怜南是同一个人了。几年又几年下来,他已经快忘了过去的怜南什么模样。
小时候的他问爸爸:“长大是什么模样?”
爸爸想了很久只说:“爸爸也不知道,每个人的长大都不一样,我们怜南会有独属于自己的长大。”
“就像那个我独有的猫咪玩偶一样吗?”彼时他坐在爸爸怀中,天真问道。
爸爸一愣,随后说:“嗯,就像你独有的那只猫咪玩偶一样。”
但事实是,即便他们家那时候真的很有钱,猫咪玩偶也不是独一无二的。但后来他的长大的确就和爸爸说的一样,是独属于怜南的。
爸爸妈妈飞机失事,自小待他亲厚的伯伯抢占了他所有的家产,全世界背叛他时唯一站在他身后的宋津言因为他和家里闹翻最后死于车祸。
没死......只是失忆了,不记得他了。
怜南终于可以这样安慰自己的长大,可不知为何,湖水终于停下来映出他坐在长廊上完整的倒影时,还是泪流满面。
嵇辰的电话这时候打了过来。
警察局那一次怜南将人拉黑了,但不知为何手机上还是显示了嵇辰的名字。想了想,怜南没有再挂断,垂下眸按了接听键。
嵇辰很明显没想到自己会打通,手机开始记时的那一刻他突然变得手足无措,心脏怦怦跳的能自己听见声音。他听见自己吞咽了一下口水说:“你好,怜南。”
要多直白有多直白,要多机械有多机械。
完全不符合他和怜南现在的关系。可如果你问嵇辰他和怜南该是什么关系,嵇辰凶狠一下表情又会说不出话了。
怜南沉默了半晌,湖边的风轻柔地吹着他的头发,这让他开口的语气也变得柔和了一些。怜南向后仰了一些,轻声道:“葵花说我住院的时候,有个C城的号码打来了电话,我算了算,那天好像是你生日。”
嵇辰握紧了手机,想说很多,例如“怎么住院了现在好了吗”、“你还记得我的生日吗”......可他说不出,咬牙几秒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了怜南低低的笑声。
很轻的很温柔就降下了审判。
嵇辰听见怜南笑着说:“怎么生日那天还有时间给我打电话,你大哥忌日不需要去上一炷香吗,让他保佑保佑你们嵇家。毕竟,做了那么多亏心事,”
寂静。
长久的寂静。
嵇辰浑身的血都冷了下去,他怒喝到:“怜南!”
是个人就能听出来嵇辰的怒火,但怜南神情和语气都没有什么变化:“你好像很生气,但我其实一直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生气。”
“怜南!!!”嵇辰的声音大的仿佛要穿透对面怜南的耳膜。而怜南只是把手机拿远了一些,等到对面声音没有那么吵了之后才继续说话:“嵇辰,我其实很羡慕你。”
嵇辰捏紧手机,声音逐渐小了起来,侧角的镜子映出他的口型,每一声都是“不要”。
怜南看着前面无波无澜的湖水,认真又疑惑地向嵇辰发问:“我很羡慕你,羡慕你明明知道所有的事情但就是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时至今日,我依旧心怀歉疚,哪怕我杀的是一个给我下药试图猥|亵我的罪犯。”
“他对你来说是亲哥哥,可对我来说就只是一个罪犯。可我依旧会睡不着,会梦见满地的血和玻璃碎片。嵇云倒下来的时候压住了我的左腿,血从他的头上流下来染湿了我的裤腿,从监狱出来之后我将左腿洗了无数遍,都感觉洗不掉那股恶心的血腥味。我知道我在克制不住地为一个不该感到抱歉的人抱歉。”
怜南停顿了一下:“我也想过这样是不是太软弱了,可我现在觉得无论我如何,我的想法对与错,嵇辰,你都是一个小人。”
像是神终于降下他的审判。
嵇辰僵硬地站在另一座城市,喃喃开口却又一个字吐不出,眼眶中盈满了泪,双眼猩红。
怜南实在很少说这么多话,这让他说一会就会自然性地停一会。他不是故意的,但他如果知道这些停顿会让嵇辰恍若凌迟,他一定会让停的时间再长一点。
“嵇辰,你是不是忘记了,是你邀请我去嵇家参加的你的生日宴会,是你给我端来了那杯被你大哥下了药的酒。”
嵇辰终于慌张了起来:“怜南,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
怜南打断:“是你。”
嵇辰摇头,泪流满面:“不是我,我不知道我大哥会那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怜南重复:“是你。”
嵇辰慌乱地说着那天的事情,企图向怜南祈求哪怕一点的心软。他当然知道自己从始至终都在欺负人,可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故意的,他一定不是故意的。
怜南这一次并没有心软,或者说,在经历这几个月的事情后,他终于能够勇敢承认一些东西。
承认失忆的宋津言就是可以对他比陌生人还冷漠。
承认过去几年自己一直借着宋津言死亡的消息在逃避。
承认他永远不合时宜的软弱。
爸爸妈妈死的时候,家里破产,遗产被夺,看似一无所有,可宋津言抛下所有来到了他的身边,所以宋津言成了他的全世界。后来宋父宋母告诉他宋津言死了,他在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做了什么,想来想去,怜南只想起来五个字——送自己去死。
理由合情合理,宋津言死了,那他也不想活了。这个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宋津言的世界,他一刻都不想多呆。
可真的应该是这样吗?
怜南捏紧电话,声音轻了下来,平静又冷漠:“嵇辰,是你。当你觉得你大哥的死是我的责任,那我同你大哥的账就是你的责任了。”
“我会如你所愿。”怜南眼眸低垂着,风轻轻地刮过湖面,听见了怜南同嵇辰此生说的最后一段话:“我会像你这些年怨恨我一般用余生去怨恨你,好可惜,嵇辰,明明曾经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以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我不会再接了。那天警局那样询问的事情不会再有了,如果你要像前两年一样监|视|恐|吓我,我会报警。嵇家在C城现在一家独大,但把柄这东西你知道的,哪家都有一点。所以,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第12章
隔天,怜南去了医院,重新挂了宋津言的号。
他觉得即使他手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的东西,他也应该和宋津言将事情说清楚。另外,跟踪尾随的事情,他欠宋津言一声道歉。
电梯门打开,怜南抬起眼眸,原本要跨出的脚步停下,捏着病历单的手收紧,很久才松开一些。
咖啡厅里。
怜南垂下眼睛,轻声喊了一声:“宋伯伯,宋伯母。”
宋父宋母坐在怜南的对面,打量着对面的小辈,距离双方上次在监狱“见面”已经有三年之久。
审视的目光即使怜南不抬头也能感受到,一点点压弯了怜南的脊梁。他不自觉垂下眸,手中原本温度恰好的咖啡现在已经有些冷了。
“小南。”长久的寂静之后,是宋母先开的口。不同于上一次见面的歇斯底里,这一次的宋母变成了平日里体面贵夫人的模样。
怜南抬起头,眼眸在听见那个称呼的时候跳了一下,他的手松开已经冷下去的咖啡,应了一声:“宋伯母。”
对于宋父宋母,知道宋津言是假死之后,怜南没有怨过恨过是不可能的。但那怨恨如一层薄烟,在从一而终的愧疚面前根本站不住脚。风轻轻一吹,那些怨和恨就消散了,化为了更为浓厚复杂的情绪,死死地压在怜南心底。
一如现在。
怜南知道自己和等待判决无异。他可以在电话里面恐|吓|威|胁嵇辰,可以说最难听的话,做着一生的决断。但面对宋父宋母,他不能。
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他们是宋津言的父母,就不能。
爱使人低下头颅。
宋母眸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怜南,时间是很好的润色剂,即便他们失去了记忆,但这几年他们在儿子那没有讨到任何好处,甚至某种意义上矛盾愈演愈烈。这让他们看见怜南这个曾经的“罪人”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用权势蛮横驱逐,不留任何隐患。
他们并非蛮不讲理的人,他们只是一对父母,希望自己的儿子走上世俗道路上最容易获得幸福的道路,同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安稳一生。
他们的确也自私地为此付出了实践,可面对对面这个让他们儿子毅然同他们出柜的曾经的好友的儿子,他们很难为自己曾经的谎言感到抱歉。
即便他们对面的怜南,这个他们同样从小看到长大孩子已经形销骨立,恍若游离在世间的残魂。
宋母保持着的得体的微笑,开口的语速有些缓慢,但话语间犹豫的影子并不多:“小南,伯父伯母没有想过我们还会见面。”
怜南捏紧手腕,曾经的伤痕又开始发痒,他几乎是下意识开口:对不起。”
宋母优雅地将手中的咖啡杯放下,对上怜南的眼睛,轻声道:“伯父伯母知道你这两年过的不容易,但小南你要明白,世间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强求的。你最近的事情......”宋母停顿了一下:“我和你伯伯也听说了一些。”
“对不起......”怜南只能重复这句话,头又低了下去,可无论怎么低头,宋母都还是没有听到他说出那句“我以后不会再出现在宋津言面前了”。
宋母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她望着怜南,眼神从他脖颈处细长蔓入胸膛的疤痕上扫过,随后是怜南苍白瘦削的脸。
宋母临时改变了说辞,她说:“小南,要不和伯父伯母来谈一笔交易吧。”
一旁的宋父望向宋母,眉心拧了一下表示不赞同。
宋母的话并没有因为宋父的不赞同停下,她端起咖啡很慢地抿了一口,苦涩的香气在唇齿间散开。对面怜南小小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不确定如果宋津言再失踪一次他是否还能在茫茫的世界上找到他。
他望向宋母的眼中一定带着他难以控制的乞求。
宋母自然也看见了,她脸上的表情像小时候牵着两个孩子一起去公园时那样,是怜南许多年未见的温柔。
“小南,我希望你不要怪伯父伯母,毕竟你知道的,伯父伯母也只是心疼自己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成为大众中的异类是很难有好结果的,就像你们父母,他们太过软弱善良,我和你伯伯不下于十次提醒他们要注意你的叔叔伯伯,但他们觉得我们将人性想的太极端恶毒,最后酿成了惨剧。你父母正直善良,但为人太过天真,最后死的时候都还在处理你的叔叔伯伯留下的烂摊子。他们以为自己出事了,你的叔叔伯伯会善待你,可实际呢?”
“小南,我们这次不会强求你离开。我和你伯伯只有一个要求,顺其自然好吗?医生说那场车祸的后遗症让津言不能受到太大的刺激,否则后果难以估量。我和你伯伯只希望津言健健康康的。或许以后津言会慢慢地自然而然地恢复记忆,彼时伯母希望你能忘记过去。”
怜南怔在原地,一时间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宋父在一旁蹙起的眉头稍稍放下,但还是不赞同。宋母温柔笑笑,眼眸一动不动地望着怜南:“伯母知道小南聪明,能够明白伯父伯母的意思是吗?”
怜南点头。
顺其自然,就是不阻止他接近宋津言,但是除非宋津言自己想起来,否则他不能主动说出任何一点他们以前的事情。
忘记过去,就是让他忘记监狱的那一巴掌,把这两年的欺骗当做无事发生。
怜南眼中不知何时盈满了泪,宋母的手抚摸上他的头时,泪一颗一颗落下。怜南低着头,反应过来之后一声一声说着“谢谢”。
怜南走过,宋父蹙眉望着宋母:“芝兰,你不该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