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闲得慌,他就琢磨,怎么慢慢炮制那个辱骂他的汉子。第一步就是阉了对方,再硬气的男人,也会瞬间颓丧下去。最好是切黄瓜似的,一截一截的切,让绝望来得更沉缓有力。
幻想中,他不由得心跳加快,脸颊泛红。心情也跟着舒畅了,渐渐的就不恨那汉子了。其余时间,他就想尹北望。
他理解并支持太子的所有决策,不过有一件事,这些年来他始终都觉得可笑。那就是,尹北望会删改书籍,以避免叶星辞接触到不妥的内容。
宫里也会流行市井闲书,尹北望往往会在第一时间审阅,并撕掉其中的“淫秽”段落,然后才给叶星辞看。还告诫其他人,不许随便给叶小将军看宫外的杂书。
去年,坊间出了一部名叫《青烟记》的杂剧,香艳露骨。叶星辞听说了,也十分好奇。尹北望搞来一部,看过后直接把书撕了,连夜另编一个故事。
其中的痴男怨女偷情时,只是牵着手躺在一起,彻夜聊天,连鞋都没脱。一道金光“嗖”的自天而降,窜进腹中,便有了身孕。
直到现在,叶星辞都不知道自己看了假书。还洋洋自得,觉得自己长大了,看了不得了的东西。
夏小满怀疑,他见了春宫图,都会误以为是在摔跤。
夏小满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栉风沐雨一路朝西北而行,七天后到了灵泉寺。女细作告诉他,公主几天前搬回永固园了。她是他在兆安找的孤女,通晓北方口音,早在公主出嫁前,就安排在寺里以备不时之需。
他下了山,又来到顺都城外的皇家园林永固园。他在园外观察片刻,整整衣襟,对西门的守卫微笑道:“我姓夏,来送公主要的手帕,劳烦通禀。”
第39章 这就是计划?
“没错,我是叫人在城里预定了一些手帕。”叶星辞对前来通禀的人说道。
一刻之后,他看见神色疲惫的夏小满出现在星跃楼前,靴面沾着一层尘土。那对琉璃珠似的眸子挂着红血丝,先是仰望这座华美楼阁,又警惕地观察四周。
“是夏公公,东宫的总管太监。”“我们完蛋了,死定了。”子苓和福全他们吓得脸色一个比一个白,宛如皇宫里的一串白灯笼。
夏小满缓缓从发抖的几人面前走过,轻抚怀中的松鼠,眼神冰冷而阴险,如一只正在觅食的野猫:“都怕什么,这就露怯了?”
子苓飞速瞥他一下,战战兢兢地咕哝:“夏公公,我、我们——”
“太子爷全都知道了,决定将计就计,所以派我来与叶小将军商讨。”夏小满冷冷打断她的话,“想保命,你们只要继续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别的不用管。”
看见门前的叶星辞,他立刻露出温顺的笑意,轻快地走过去,声音脆嫩婉转如孩童:“叶小将军,我们进去说话吧。”
星跃楼面阔七间,高三层,临湖而建。朱红的雕栏护廊,蓝绿的琉璃瓦美轮美奂。昌帝驻跸永固园时,这里会给随行的宠妃住。每到月明之夜,登楼远望,千里共清光,鱼跃碎星辉,故名“星跃”。
沿楼梯拾级而上时,叶星辞闲谈起此楼之名的由来。现在,福全福谦和于章远他们住一楼,他和子苓四人住二楼,三楼没什么家具陈设。
“那就去三楼。”夏小满道,“更方便说话。”
叶星辞带他来到三楼西边的梢间,这里静得像坟墓,以碧纱橱为隔断。没有床榻,只有空置的松木架子和一张圆桌,桌旁四个圆凳。
夏小满先请叶星辞落座,自己才坐。短暂的沉默后,他开门见山:“殿下命你留下来,代替公主。”
“他……他这么说的?!”叶星辞搭在桌边的双手猛然攥紧,惊愕地瞪大双眼。他回不去了。他本以为,太子会想尽办法把他救回江南,原来是一场空想。
今天他没打算出门,穿得很素,也没涂胭脂。不过长眉乌黑,肌肤雪润,两片薄唇也红润润的,倒像带着妆。
“叶小将军可真好看,我一个无情无欲的人看了都心动,遑论那三位。”夏小满略带揶揄地挑起嘴角,把松鼠放在脚边,由它奔跑玩耍。
“殿下是在说气话吧?他一定很生我的气,才叫我留下来!你再去问问他。”叶星辞仍抱有一丝侥幸。若他真的留在异国,就会继承公主的命运,变成一盆泼出去的水,从军的壮志也将化为泡影。
“他的确生气了,但也很冷静。”夏小满乏力地倚在桌旁,单手托腮,口吻不慌不忙。
“不,我不想留下来。我是男人,不可能一直代替公主。我不想当女人!”叶星辞霍地起身,指着自己身上的装束,凄然一笑,“看看我这副模样,我受够了裙子和胭脂,我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了。就连在梦里,我都不敢肆无忌惮地奔跑。”
夏小满盯着他,慢慢起身。他沉默半晌,忽而目光一凛,冰冷地喝令:“太子口谕,东宫内率府左内率,加云麾将军叶星辞听命。”
叶星辞双肩一震,当即双膝跪地,裙裾飒飒有声:“卑职在!”
“本宫待你如手足,你却玩忽职守,私纵公主,陷家国于险地。现命你留在北昌,将功补过,相机行事。”夏小满严厉地复述尹北望的话,旋即语气一柔,“本宫知道,你有抱负,将军建功立业,不见得要在战场。或许,你在异国多出一分力,将来大齐的将士们就少流一滴血。今后,你我之间,由夏小满从中联络。他的话,就是我的话,望你不要再次辜负我的信任。”
叶星辞抿紧嘴唇,眸中的迷茫和抗拒暂时被一腔赤诚驱散。既然是命令,那就必须遵循,况且丢失公主错在自己,又担系着于章远他们的性命。
他把心一横,倏地抬头,拱手接令:“谨遵太子钧旨,星辞万死不辞,誓死效忠殿下。”
夏小满弯起嘴角,点了点头:“再说一遍。”
“誓死效忠殿下。”
“再说一遍!”
“誓死效忠殿下!”高呼过后,叶星辞已是热泪盈眶,忽然脱力地跪坐在地。一句话重复三遍,就短暂地成为了某种信仰。在这股冲上头的热血退去前,他可以为尹北望做任何事,哪怕去死。
“一言既出,金玉不移。”夏小满坐回凳子,“你也坐啊。现在,我把后面的计划告诉你,你替公主做下去。”
“好。”叶星辞艰涩地点点头,眼神仍然困惑,感觉身处弥漫的大雾之中,前路不清,“对了,我昨天接到旨意。小皇帝和老太后要我,不,是要公主改嫁,从三个皇叔里选。我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殿下早就猜到了。”夏小满毫不惊讶,从容一笑,“那么,你可以开始挑选夫君了。”
“这就是计划?”叶星辞眉梢一跳,看见眼前的太监露出小狐狸似的微笑。
“没错。”夏小满眼珠左右一瞄,将声音压得极轻,说出计划的核心,“慢慢选,不着急。在瑞王和庆王之间暧昧,坐看他们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具体选谁为夫,我以后再告诉你,太子还没决定。”
也就是说,自己真的要改嫁?叶星辞惊恐地张了张嘴,低声问:“那宁王呢?”
“楚逸之吗?他不要紧,先如常交往就好。”夏小满有条不紊道。
“我做不到。”叶星辞微微蹙眉,方才的热血倏然转凉,“疏不间亲。人家兄弟好好的,我去挑拨离间?这太卑鄙,太无耻了。当然,我不是说咱太子爷卑鄙。”
“好好的?哈!”夏小满仰头发出短促的嗤笑,上身软软地靠在桌旁,仿佛在引逗谁,“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一点都不好。十几年前,一度闹到要决斗的地步。”
叶星辞轻哼一声,不卑不亢道:“未来,他们还要决斗多少次我不管。哪怕牙都掉没了,拿牙床子互啃,我也不在乎。但是,不能是因为我。我堂堂七尺男儿,一口唾沫一个钉,我会奉命留下、改嫁,可不干暗室亏心的事。”
“我有说,让你挑拨是非、加害他们吗?他们可不是傻乎乎的斗鸡,你从中挑唆几句,让他们互啄几下,就斗开了。胡乱挑拨,反倒惹人怀疑。”夏小满上身越过桌面,直勾勾地盯过来,“你现在要做的,是拖延时间,然后隔岸观火。”
“我不想放火。”叶星辞仍不愿被夹在两个男人中间,虚与委蛇。
“火已经烧起来了,不是你放的。”夏小满狡狯地弯起双眼,“在老皇帝咽气的那一刻,火苗就已经窜起来了,他们都想做摄政王。”
“既然如此,那让他们去斗好了。”叶星辞满不在乎道,拔下簪子搔了搔发丝深处,又熟练地插回发间,“我闭门不出,然后咬着牙嫁给太子要我嫁的那个。”
“我的叶大人,你还没明白吗?”夏小满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忍俊不禁,“你不可能置身其外。因为,这两个人谁娶了你,谁的摄政王之位就十拿九稳。”
这点,叶星辞早在灵泉寺就想明白了,“我知道,他们都想要那笔嫁妆。结交权贵、笼络人心搞党争,每一步都踩在白花花的银子上。”
第40章 王爷?穷小子!
“不只图嫁妆,还图你的身份。你是来做什么的?”夏小满从朴素的布衣袖口抽出一条锦帕,擦拭自己沾了尘土的眼角。
“保护公主,不……来和亲。”
“你,就是止戈。”夏小满用缺乏睡眠的微红眼眸盯着叶星辞,“北昌所有被战火所累的百姓都相信,你所过之处,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被鲜血浸染的大地,会重新开出花儿来。你是他们的盼头,而谁娶了你,谁就是新的盼头。众望所归,方可摄政监国。”
如迷雾中刺入一缕金光,叶星辞豁然开朗。自己真笨,早该想到这一层的。他垂眸沉思,还是不想卷入、放大楚家的夺权之争。
“可是,一旦成了亲,我是男人的事恐怕就瞒不住了。到那时候……”
“他们也只能认了,而且绝不会对外宣扬,他们还需要你的身份来为仕途增光。”看出他还在犹豫,夏小满莞尔一笑:“叶小将军,假如你随太子爷远征,他命你带队埋伏敌军,你会拒绝吗?”
“当然不。”叶星辞干脆道。
“若他叫你全歼敌军?”
“自然奉命。”
“眼下也一样。”夏小满热络地握住叶星辞放在桌面的拳头,“这里,就是你的战场。如殿下所说,你在异国多出一分力,将来大齐的将士们就少流一滴血。要知道,兵不厌诈。”
兵不厌诈……叶星辞心头一跳,起身拂开对方的手,走向门口。他猛然拉开房门,来到屋外的柱廊,凭栏远眺。从湖面掠过的风倏地卷入胸臆之间,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像这阵误入密室的清风,从此困死,再也出不去了。
可是,倘若时光倒流,回到公主逃婚的那一夜,他或许不会拦住她。她刺杀昌帝,就要卷入阋墙之争,成为棋子。不杀昌帝,就要在一个老男人身上耗尽韶华。左右都是死胡同,唯有破墙而出。
“叶小将军,方才我对你说的话,你绝不可对第三个人说。”夏小满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将双手搭在护栏上,“你家里那边,殿下会去安抚,说你暂时留在这陪伴公主。于章远他们四个,就留在你身边继续效力。至于寻找公主的事,你不用再操心。”
正午炽烈的阳光劈在脸上,叶星辞双眸微眯,喃喃地问:“为什么,殿下要做出这样的谋划?”
“殿下说,既然妹妹出嫁已是事实,不可更改,不如让利益最大化。”夏小满平静乃至冷酷地说道,“她是万金之躯,那就把丢出去的金子磨成刀,狠狠扎在敌人的心口。”
“这对公主,对一个少女而言,太残忍了。”叶星辞十指紧抠护栏的朱漆。
“叶小将军,千万别认为殿下无情。”夏小满眉头微蹙,显然不满他的质疑,语气却依然柔和,“你不是他,不懂他的难处。”
“你懂?”
“你在东宫值夜时,是守在殿外。而我,是守在他的床边。我能听见他的梦呓,也知道他睡得多不安稳。”夏小满的眼神柔情似水,忽然一凛,指着远处的湖畔步道,“有人来找你了,他是哪个?”
叶星辞盯着枝叶间若隐若现的身影,很快认出对方:“四爷,庆王。”
“去装扮一下吧,换身鲜艳点的。他邀你出去,送你东西,都别拒绝。”夏小满笑眯眯地瞥向叶星辞,抓住攀腿而上的松鼠揣进怀里,“九万里风休住兮,铁骑吹取雁鸣山。也许,殿下名讳中的宏愿,就寄托在你身上。”
**
出了宫城,朝北走上几里地,是祥宁街。一座占了半条街的府邸,宁王府。
这条回家的路,楚翊走过成百上千回,坐骑也早就认路了。有几次,他在马上打瞌睡,醒来时已经到家门口了。
王府正门之前,蹲着两只大石狮子,日晒雨淋岿然不动。远远的,他就看见有百姓在偷摸狮子屁股。守门人看见了,也没说什么。
坊间有俗语:摸摸石狮头,一生不用愁;摸摸石狮背,好活一辈辈;摸摸石狮嘴,夫妻不吵嘴;摸摸石狮腚,永远不生病。从头摸到尾,财源广进如流水。
楚翊年轻,为人温顺和善,下人也都性格温吞,于是附近的百姓们愈发大胆,用手汗把王府的两只石狮子盘得油黑发亮。
成亲的,来摸。求子的,来摸。生了孩子,还来摸。每个婴儿百天时,都将参与一项重要仪式:摸宁王府的石狮子。一双双白嫩的小手,会把狮子摸个遍,着重摸屁股。因为父母当前对孩子最大的期盼,就是不生病。
看见身着绛红色团龙袍的王爷回来了,摸狮子腚的人又抓紧摸了两把,一溜烟跑了。
楚翊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和马鞭交给仆人,走侧门回府。自他出宫开府以来,中门只开过一次,是先皇在他二十岁诞日驾临之际。等再开中门,大概就是他娶妻那天了吧。想到这里,他的耳朵又红了。
“王爷,那人总来摸咱们石狮子的屁股,连着三天了。”守门人埋怨道。
“让他摸吧。”楚翊不以为意,“八成是家里人病了,讨个吉利。”
“可是,这不好看啊……”
“又没摸你屁股。”楚翊笑着瞥去一眼,边走边嚷嚷,“更衣,传膳,本王好饿。”
他一早就去了光启殿议事,饥肠辘辘。一碗白米饭,两道小菜,外加一碟府里腌制的脆萝卜条,就能带来莫大的满足感。管家王喜恭立一旁,汇报府中最近的开支,楚翊叫他坐,他非得站着。
“车夫张五的母亲去世了,账房支了二两银子作为抚恤。府里几个丫头接连害病,抓药花了三两五钱……”王喜没照着账册读,一切都烂熟于心,“宫城禁卫军许统领的祖母昨晚殁了,在咱们铺子里定了棺木。照王爷的吩咐,没要银子。和王爷想的一样,许统领不想欠人情,老奴就朝他要了您说的东西。”
“嗯。”楚翊点点头,随意地往嘴里扒饭。家常菜没入两片轮廓优美的淡红色嘴唇,被衬托得宛如凤髓龙肝。
“瑞王和庆王都亲自去吊唁了,您是不是也……”
“不去了。”楚翊咽下饭菜,又夹起一块萝卜,淡淡地说,“许统领和他的五千兵马担着整个皇宫的安危,假如皇上知道,自己的三个叔叔都跟他套近乎,会不安的。”
“以陛下的年纪,会想这么多吗?”
“我猜,吴大学士会提醒他的。”
“王爷考虑得周全。”王喜点点头,犹豫道,“这……春季的地租免了,等秋收之后,可不能再免了吧。过两个月,太皇太后还要做寿呢,总得备一份拿得出手的寿礼。”
楚翊沉默着,把碗里的最后几粒饭划拉到一起,送入口中。又把菜吃光,碗盘干净得都不用刷。最后,他擦擦嘴角,端起手边的清茶,轻抿一口才道:“我接公主回来的路上,路过我的田地,发现那些农民都瘦骨嶙峋。这两年年景不太好,又打仗,家家都没什么余粮。再缓一缓,来年春天再收租,让大家过个富裕年。寿礼的事,我再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