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叶星辞痛心地攥拳,猛捶桌面。
听说太子通过“责令贪官限期找到夜明珠,又将自己的夜明珠卖给对方”来敲竹杠,让虚报账目的义安知县和上级知府吐出三万多两现银,叶星辞又转怒为喜,连连叫好。
接着失落道:“如果我也能参与就好了,一定很过瘾。那这笔巨款送回兆安后,殿下怎么处理的?”
“用伪造的身份,拿到钱庄去放贷了。按律取息,每月利钱不过四分。”见叶星辞发愣,夏小满笑道,“这有什么,殿下总要有些体己钱。况且,他行善积德笼络民心,施粥、济穷、办学、开设养济院收养孤儿和老人,哪一样不得银钱来支撑?还要专门雇一批人来宣传,否则就被皓王比下去了。做好事不叫人知道,不就等于没做么。”
“没错。”叶星辞垂眸,若有所思,许久才道:“宁王行善不外扬,是因为没人跟他比。”
坐在凉棚里,夏小满啃了一个甜瓜来解渴,同时琢磨叶星辞讲给他的细节。
宁王楚翊比他和太子想象中要慧黠,但也只会投机取巧罢了。善良心软,重情重义,畏战绥靖,这些都符合太子对其的判断。楚翊不止一次对叶星辞说,最好别再打仗了,战争是无意义的消耗,生命可贵。
“小满,你也吃瓜。一直陪在我身边,跟着我奔波,辛苦了。”夏小满掰了一小块甜瓜,松鼠用前爪捧着,咯吱咯吱地啃。
他想起三年前的冬天,太子病倒。好转之后,很想吃瓜,于是命人送来在温泉附近种植,专供皇室的新鲜甜瓜。
与天时相抗的反季甜瓜产量稀少,只送来一个。太子见叶星辞眼馋,于是自己只享用了一小块,剩下的全给他了。
放了一罐血的夏小满连一点瓜瓤都没分到。叶星辞倒没想独占,分给他一半,他没要。又不是太子给的,二手货他不稀罕。
夏小满对叶星辞最初的印象,远非现在这个傲然、爽利、有胆魄的叶小将军,而是小心地挤在人堆儿里,学着别人的样子,怯生生地向太子施礼。
然后,就抿嘴不语,总探头探脑地踅摸生母的身影,被父亲低声训斥:“你是耗子吗,东张西望!”
夏小满想,原来他就是叶家格格不入的唯一的庶子。尹北望也注意到他,瞥了他几眼,而后竟说:“他就是叶小五吧,让他坐我身边。”
那天,是叶二公子大婚,而十岁的皇太子是最尊贵的客人。本该与其他稚子一桌吃席的叶星辞,荣登主位,坐在储君身边。储君还亲自给他夹菜,温柔地叫他多吃。
夏小满看见叶星辞一动不敢动,坐得像一具瓷娃娃,不时去瞄父亲。叶霖肃然道:“殿下平易近人,你平时在家什么样,就还什么样。”
叶星辞松了口气,点点头,随后抓起面前的烧鸡,撕下一条鸡腿大啃,凶猛得像在跟鸡腿打架似的。叶霖的脸色黑如锅底,尹北望则开怀大笑。
筵席散后,众人闹洞房时,尹北望让叶星辞带自己游览花园,夏小满则默默陪侍左右。
尹北望讲了几个笑话,氛围很快变得愉快,叶星辞不再害怕,话也多了。
他说自己不受父亲喜欢,因为他们长得不像,男人似乎总是更青睐像自己的孩子。说着说着,他开始哭鼻子,粉雕玉琢的小脸儿滚满泪珠。因为他已经半个月没见到李姨娘了,她被禁足了。
尹北望问,为什么?
叶星辞说,有天晚上,姨娘在院子里跳舞。他开心喝彩,被下人听见,告到父亲那。父亲说姨娘低贱,入府多年也没忘了舞姬的身份,把孩子都教坏了。姨娘当场顶撞:“没有忘记的,恐怕是老爷你吧?”然后,她就被禁足一个月。
听罢,尹北望安慰:“你别自责,跟你没关系。这是你父亲与姨娘之间的摩擦。等下我和叶大将军提一句,让你搬回去。”
叶星辞突然开始翻跟头,开心地说,他不知如何报答,就翻几个跟头给太子助兴吧!尹北望大笑不停,他本是个不太爱笑的孩子。夏小满觉得,他几乎把一整年的笑声都留在了叶府。
尹北望动身回宫前,叶星辞失落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只能陪殿下到这里了。”
“谁说的?把你的生辰八字告诉我。”尹北望这样说。
那之后不久,尹北望贿赂了一名当时常伴圣驾的道士,将他和叶星辞原本“分浅缘薄,貌合神离”的八字解析为“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他顺势提出,想再选一名伴读,就要这个叶小五吧。
夏小满吓得不轻,太子表面温润文静,做起欺君罔上的事却毫无怯意。骨子里,他是个行险徼幸之人。后来他轻敌冒进遭遇围困,也不奇怪。
夏小满一度不解,太子为何如此垂爱叶星辞。某天,他忽然想通:太子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就选择一个与他相似的人来掌控。他凭一己之力,给了一个本不受重视的庶子羡煞旁人的好运,这让他很有成就感。
与其说,他喜爱叶星辞,不如说他喜爱对方身上与自己相似的部分。
时至今日,他依然掌控着叶星辞的命运。
认识叶星辞那天,回宫之后,太子说了一句话:小满,我觉得他好可怜啊。
夏小满不懂,哪里可怜?宫女琳儿父母双亡,太监福多家里的果树遭虫灾,一家人吃不上饭,把女儿卖了。太子从不觉得他们可怜,却认为一个衣食无忧的世家公子可怜。
很久之后他才想明白,因为那些真正可怜的人,和太子不在同个世界。太过卑微的人,配不上太子的怜悯。
急促杂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骑高头大马停在凉棚前。男人们下马,进棚乘凉,解下水囊痛饮,抱怨天热。
“只歇一刻,就继续赶路。”一个汉子道。
夏小满挪到角落,偷眼打量几人。全都头缠白麻布,是命赴之人。也就是家里死了人,赶往亲朋家报丧,告知死讯。
说话的汉子十分精壮,领口扯得很松,露出布满汗水的健硕鼓胀的胸肌,和藤蔓般浓密的胸毛。
过于显著的雄性特征,和扑鼻而来的浓烈汗臭,都让夏小满极度不适,厌恶又嫉恨。他细溜溜的腿,似乎都不如人家胳膊粗。
他抚摸着松鼠,在心里把对方阉割又凌迟,将那身腱子肉削成骨架子,才觉得心情舒畅了。
“好俊俏的小相公。”那汉子注意到夏小满,咧嘴嘿嘿一乐,“天这么热,还把领子捂这么严实。害羞,怕人看?”
夏小满侧了侧身,没有理睬。
那汉子突然欺近,先在他细皮嫩肉的脸上掐了一把,又摸他胸口。在他少女般柔细的尖叫中,对方笑道:“还真是男的啊。喂,你往哪赶路,做什么的?”
“卖丝绸帕子的。”夏小满轻声道。
“江南口音?看看路引。”
他没办法,只好取出行商的文牒和路引。汉子接过扫了两眼,却不还他。他伸手去抢,对方却坏笑着朝他腿间抓了一把,挑起浓眉,不可思议道:“他是太监!”
另几人呼一下围过来,七手八脚摸他的脸和脖子,“真白嘿,小娘们儿似的,又光又滑溜。”“一点喉结都没有。”“你怎么解手,站着还是蹲着?表演一下。”
夏小满的四周涌动着令人作呕的汗臭,那些粗糙的手指犹如荆棘,刺痛肌肤。他羞愤欲死,蜷成一团,拼命打开他们的手:“滚开,别碰我!我不是太监,只是儿时受过伤!”
“小兄弟,给我们看一下。只见过阉了的牲口,还没见过阉人呢,嘿嘿。”
为首汉子发出怪笑,将夏小满提溜起来,往草丛一扔。一手钳制他的双手,一手扯下他的裤子。小松鼠吓得吱吱叫,仓皇窜上树。
“不,不要……呜呜……不要看……救命啊……”
对于他的残缺,几人啧啧称奇,轮流研究片刻,便放了手。为首汉子在夏小满痛苦的悲泣中调笑道:“瞧你吓的,不就看看么,又不掉块肉。黄花大闺女被糟蹋了,都没你哭得惨。”
“哈哈哈……”男人们哄然大笑,扬长而去。
在马蹄踏起的尘烟中,夏小满嚎啕大哭,几乎因剧烈的抽噎而窒息。有那么一会儿,他万念俱灰,不想活了。然后,他慢慢拽起裤子,坐在原地发呆。
忽然,他肩膀一震。唤回松鼠,爬上马背,朝与那些汉子相反的方向飞马疾驰。
他要尽快赶路,早点见到太子。他是在为太子办差的路上受辱,这或许是上天对他忠心的考验,一切都是值得的。
想到这,温驯的笑意重回嘴角。他甚至觉得,方才的屈辱还可以来得更猛烈些。那些男人该打他几下,留下不严重又显眼的伤痕。如此,他便也可怜了。像叶星辞一样“可怜”。
他勒住马,举起右拳,问肩上的松鼠:“该打哪边呢?”犹豫一下,他照着右颧骨狠狠挥拳,差点栽下马。
只要太子能为他心痛一刹,怜惜一瞬,他就知足了。小满,他的名字不只关于节令。过满则溢,小满足矣,他是如此的善解人意,容易感到满足。
第66章 痛失股肱
几骑快马,在凌晨的薄雾中叫开城门,马上的汉子全都头缠麻布。清晰有力的蹄声急掠街巷,惊醒无数美梦噩梦,险些撞翻敲更人。
“赶着报丧啊!”
在对方的咒骂中,几名骑手直奔吏部尚书杨榛府邸,咚咚砸门。连续急敲,是为报丧。几人进门之后,府中由外至内一阵骚动,脚步杂沓。不多时,又一骑快马出了后门,往数街之隔的瑞王府而去。
今日无朝会。
楚翊在床上懒了一会儿才起,奶娘桂嬷嬷捧来熨烫好的衣物,服侍他穿上。又为他细细梳头,神态温柔如同在照顾自己的孩子。忽然,她猛地一扥,在他吃痛的低叫中说道:“有一根半白的头发,我拔掉了。王爷最近思虑过重,要注意身体。”
“如果根还是黑的,我觉得可以寄予期待,还会变回来的。”说完这话,楚翊想起陷害手足的瑞王,胸口窜起一阵刺痛。他希望三哥只是交友不慎,误信谋士奸计,就像根部尚黑的白发,没到必须拔除的地步。
只是,二十来岁的人误入歧途,可以辩称为交友不慎。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往往是主动步入歧途的。
楚翊略做洗漱,正就着酱菜喝粥吃早点,管家王喜颤巍巍小跑来报:“王爷,杨家老太爷殁了。杨榛一早就入宫面圣,请旨离任丁忧,现已动身回乡奔丧了。”
楚翊一怔,咀嚼的动作顿时变慢,眉峰微挑。当下局势波诡云谲,别说丁忧三年,就是三个月,重新入局之时,或许已经天翻地覆。
“不用那么麻烦,我照样让老三的亲家下台。”他记得庆王说出这话时,愤恨得就像在撕咬瑞王的肉。是啊,想让一个人瞬间退离官场,没什么比守孝丁忧更快捷、合理。
直觉告诉他,这是四哥的手笔。
“人是怎么没的?”楚翊端着碗问。
“听说是吃多了补药,暴毙。”王喜道。
楚翊喝了口粥,又问:“杨大人的老家,是哪来着?晟州翠屏府?”见王喜点头,他放下粥碗,蹙眉回想,“上次听到这地方,是在光启殿说起修渡口的事。这里的新渡口,已经启用一段时间了。再之前,我还听谁提过这的什么人,什么事……啧,想不起来了。”
“王爷别急,我帮你想想。”默然伫立在他身后的罗雨淡淡开口,“嗯……没想起来。”
楚翊笑着瞥他一眼,往嘴里丢了一个小笼包,分析事态发展:“吏部尚书出缺,三哥会力争‘夺情’,请万岁下旨,命杨榛在职居丧。但很难成功。之后,他和杨榛会想办法,再抬举一个自己人补缺,四哥也会拼命举荐心腹。到时,朝中难免会有一场风波,谁已经和这二人结党,一望而知。我先静观其变吧。”
“为什么‘夺情’很难成功?”罗雨问。
“因为,那些饱读圣贤书的御史和翰林院学士不会允许。”
此时,笼屉里还剩两个小包子,楚翊忽然想起冒牌公主。今天的馅料格外美味,真想让她也尝尝。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这样吧。
吃罢早饭,楚翊慢悠悠地出门,入宫,去光启殿。瑞王和庆王照常在此替皇上批阅奏折,并将一些无关紧要的折子交给他审阅。
瑞王一向钟爱这份差事,并能从中获得代行皇权的极大乐趣。每翻开一本折子,都像在开宝箱。此刻,他却脸色阴晦。
反倒是庆王,情绪较往日高涨许多,不时和刚到殿里准备议事的舅舅马赫交换一个诡异而得意的眼神。
瑞王主动说起,杨榛已经请旨丁忧,要回原籍守孝三年。言谈间,他的语气激烈起来,说杨大人是国家栋梁,自己该面谏万岁,请求下诏“夺情”。
庆王则说,不能妨碍尽孝,这在本朝尚无先例。况且,先皇晏驾不久,正是重孝道的时期。
“本王现在就去觐见皇上!”瑞王雷厉风行,立即离开光启殿,直奔皇帝读书的勤德殿。
当日,尊太皇太后懿旨,永历下旨“夺情”。恳请杨榛在职居丧,为父亲送葬后返还顺都,留任吏部尚书。
翌日一早,在六科廊侯朝的百官便全都看见了夺情诏书的抄送。多名言官当廷直言进谏,品级低而不必上朝的官员也纷纷上书。
他们说,朝廷如何统治民众,不仅要靠严明的律法,更要以尊者为楷模。官吏当以身作则,作出表率。百姓一看,连六部九卿之首的吏部尚书都不守忠孝节义,凭什么要百姓遵守。父母之丧,事关国家根基。
谏言滔滔。一天后,永历准杨榛离职丁父忧。
瑞王痛失股肱,好比正在朝目的地狂奔的人,突然就被一记冷棍打断了腿。听说他砸了一屋子的东西,差点毁了准备献给太皇太后的寿礼。
楚翊和回家小住的四舅聊天时,罗雨说不懂。瑞王不过就是想让杨榛留任而已,怎么会受到群臣激烈反对,一定是庆王暗中煽动。
少年老成的四舅微微一笑,解释道:“不用煽动,反对才正常。历朝为什么以孝治天下?因为一户户家庭是王朝的根基,一个人要是连父母都不孝顺,还指望他忠君爱国?相反,一个人要是孝顺,那他也坏不到哪去。忠孝不分家,教育百姓孝顺,是最省事、最有效率的维护国家稳定的方法。”
“那像我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呢?”罗雨又问。
“所以,你属于不稳定群体,要严加看管才行。”楚翊打趣道。
“不说这个了。老太太过寿,你确定就送那玩意儿?”陈为蹙眉,忧虑地瞄一眼放在一旁桌面,以绣有“寿”字的红缎蒙住的寿礼,“大外甥,你也忒抠了。整件礼物,最贵的就是外面的红布吧?你从瑞王和庆王那搞来的钱呢?”
“攒着娶媳妇用啊!”楚翊粲然一笑。
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可他言谈间流出的自信,好像马上就要入洞房了似的。他扫一眼窗外的曙色,道:“走,该进宫祝寿了。寿宴将设在马球场,这会儿,公主肯定很开心吧。”
第67章 过分贵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