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方面,楚翊也不确定自己行不行,毕竟还没经过战场的检验。不过,那一天应该不远了吧。
进门时,庆王正与儿子吃饭,左手兀自盘玩手串,堪称手不释串。他热情地招呼楚翊一起,楚翊也没客气,欣然入席,拿起添置的碗筷。
闲话家常片刻,他叹道:“四哥,你不该那样编排老太太。太明显了,很容易就能猜到是你。”一副心直口快的样子。
“你……你还真是心里藏不住事。”庆王难堪地沉默一下,坦言道:“她本来就偏心。祖宗不准后宫干政,就是防止她们利用血缘、亲情、孝道这些来摆布朝局。她清楚,公主嫁给谁,谁就多半是摄政王,却还是……她已经在干政了。”
“人之常情,换做你,也会偏向亲儿子。”
“那倒也是。”庆王给儿子夹菜,替楚翊鸣不平,“你说说,你都二十一了,也没成家。老太太也不帮你张罗,反倒急着给老三续弦。”
楚翊谦卑地笑笑:“嗐,以我的出身和条件,哪敢肖想公主。我这块破地,可养不活金枝玉叶。”
庆王也笑了。兄弟俩的谈话很实在,太皇太后公然的厚此薄彼,让二人顿时亲近许多。
“四哥,明天就是中元节,祭祖之后,我要出趟远门。”楚翊往嘴里扒了一口米饭,“我想去翠屏府那一带,查看新修渡口的营运、税收,和商贾往来情况,提出改进措施,编成考察纪要。”
他当然不会说,自己要去查瑞王和他亲家的脏事。
“可以啊。”庆王赞同道,“不过,四哥想跟你商量,能不能……由我呈给皇上?放心,不叫你白忙,我给你出路费。”他瞥一眼儿子,“你也知道,自从这小子中了美人计,我在朝堂声誉受损,想办点实事挽回口碑。”
四哥,你可真好意思张嘴。楚翊心里发堵,却只能点头:“好,我去跑,功劳算在你头上。”
“哥先谢过了。等会儿,我去账房给你支五百两银子。”庆王欣慰极了,同时也略感诧异,“杨榛回乡丁忧,眼下正要举荐新任吏部尚书,你不关心反倒要走?”
“我就不参与了。我只管着个宗正寺,也起不到多大作用。正好,最近闲得无聊,想出去走走。”
“也好。”庆王又想起指婚的事,愤恨不已,“一想到公主被许配给老三,我就来气,简直就是夜明珠配王八蛋。”
“别这么说。都是一个爹生的兄弟,他是王八蛋,那咱们呢?”楚翊宽慰道,“别灰心,只要公主还没过门,此事就有转圜的余地。”这话,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你年轻风流,教教四哥,该怎么讨公主欢心?”
楚翊用筷子尖,将碗里的最后一粒米拨进口中,耸了耸肩:“虽说我常去永固园,可都是去看望我四舅。所以,我也不知道啊,我跟公主又不怎么熟。”
楚翊骑马,罗雨驾车,陈为乘车,三人经由西门出城。
城外有条小溪,从雁鸣山中而来。盛夏时湍急的溪水,在秋初变得平静,映着高远的蓝天。路旁的麦子早就收了,旱田里种上了大豆、花生,绿莹莹一片。
“不怎么熟”的公主,正等在一片豆秧旁。青衫白马,墨发半披半束,眉目英气逼人。晨光普照,她的白马犹如一匹纯白锦缎,同主人一样明珠生晕,美玉荧光。
她居然穿了一身男装,别说,还真挺像男人。不过,从那过于白嫩的肌肤,纤美的腰肢,和耳垂的穿耳痕迹,还是能识破她的真身。
“久等了。”楚翊笑着策马迎上去。
“楚逸之,你真慢。说好辰时初刻出发,现在太阳都升得老高了。”叶星辞飒爽地一歪头,“走,启程!唉,这几个月可憋死老子了。”
听公主自称老子,楚翊笑而不语,似乎以为这是一种虚张声势。
叶星辞没带子苓她们,只带了于章远和宋卓。照料姑娘们是件麻烦事,总要担心她们的安全。
昨日,楚翊祭祖后来向他辞行,说自己要去翠屏府,在沅江沿岸。还说起当地的风物,虽然与齐国一江之隔,但自古受滔滔天险阻隔,饮食有所不同。
比如,有一种鱼肉火锅。新鲜江鱼现杀切片,放入骨汤稍微一烫,蘸上料汁,入口嫩滑、鲜美无比。汤和料,都与江南不同,别有风味。
当地还有特色卤粉,鱼肉馄饨,红烧鱼杂,鱼糕……一路向南的风景也很好。说着,楚翊就要告辞,眉宇间一片浓浓不舍。
当时,叶星辞咽了下口水,叫住他,大着胆子问:“能带上我吗?我也想出去走走。”
楚翊犯难蹙眉:“我不能私下带你远行,像私奔似的,多不好。不过,我人走了,心还是拴在你身上的。”说着,微微一笑。
叶星辞心跳加快,似乎又回到了在湖心月色中飘荡的小船儿里。他稍稍退却,可是,他的生活实在太无聊、太乏味了,并且随时可能惨遭瑞王的侵扰。
他想出去玩想得发疯,咬咬牙,不惜动用撒娇攻势,嘟着嘴声音软糯:“逸之哥哥,拜托了,带我一起去吧!我困在这里太久了!逸之哥哥!”说完,他特别嫌弃自己。
楚翊双肩一震,腿软了一下,顺势潇洒地扶住门框,继续拒绝:“不行。这一去,少说要大半月,你突兀消失,瑞王和庆王一定会发现。”他微微一顿,又不经意道:“或者,你对外宣称闭门斋戒,为凤体违和的令堂祈福……唉,还是不行,当我没说。”
叶星辞笑逐颜开:“好好好,就用这个借口!从明天起,本宫开始斋戒,谁也不见。”
第76章 一只,一只狡猾的狐狸
将行李通通放进马车,一行人沿官道西行。
陈为招呼叶星辞乘车,说骑马太累了。叶星辞果断拒绝,轻抚雪球儿的鬃毛,伴着哒哒的马蹄声,快活地轻哼民歌:“青杨树儿冒高高,弯弯月儿照山坳。月儿为何不开口?谁家酒里多掺水,哪个偷了我家牛……”
“真聪明,听一遍就记住了。”楚翊会心一笑,打量着他,“说实话,你穿上男装,还真有点像个男人。”
叶星怔了怔,苦涩地想:我现在,只是一个有点像男人的男人吗?
他不穿女装,一是怕行走江湖不便,二是实在有点厌烦。他也不怕楚翊怀疑,以这男人的精明,想事爱绕弯,绝不会怀疑他是男的,反而会认为:一个妙龄少女,却公然以男装示人,只是活泼爱玩。她想叫别人把她当男人对待,来体验不同的人生。哈哈,果然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小丫头片子。
面对七窍玲珑的人,可以用真相来将谎言埋得更深。因为他们太聪明了,喜欢擘肌分理。当对方忽略早已浮在表面的真相,继续深挖,自以为看透你时,看到的其实是谎言。
这是叶星辞在那本捡来的《兵略》中体悟到的。
里面写道:你想攻占甲地,而你的对手恰好是个多疑之人,那不妨光明正大地进军。但要故意留下漏洞,让“明察秋毫”的对手自以为看透了你,认为甲地只是掩饰,另有真实目标。
“什么叫有点像男人?现在,我就是男人,路上你就称我尹兄弟吧。”叶星辞问道,“我们去江边,不是该从南门出城,然后一路南行吗?”
“小笨蛋,才提出质疑?”楚翊侧过头,阳光斜照,半张脸璨然生辉,显得格外英俊,“先去田庄一趟。你的警惕性真差,如果我是坏人,你已经被卖了。”
“卖哪去?”
“嗯……先带回家养着,养胖了,过年时论斤卖。”
“你真讨厌,看枪!”叶星辞脸一热,从鞍下提起绢布包裹的长枪,朝男人比划。柔韧的腰肢灵活扭转,看得人眼晕。
“怎么不叫我逸之哥哥了?”楚翊大笑着闪躲,“快叫,不然我不带你去了。”
叶星辞忸怩片刻,咕哝道:“逸之哥哥。”
听着两个大男人调情,于章远和宋卓嘎一下,双双笑出声,接着捂住嘴。
他们交换一个眼神,而后同时打量楚翊,流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似笑非笑,蕴藏着同情、担忧和戏谑。就像眼看着不知情的人,坐上了一把坏椅子。
“抱歉王爷,我不是笑你,我想起了好玩的事。”于章道歉。“我也一样。”宋卓道。
楚翊不以为意,只是有点不好意思,还以为他们笑自己在与女孩相处方面是个门外汉。事实也的确如此。虽然他私下设计了会动的春宫图,但他与女孩最亲密的举动,还停留在年少时异国湖畔那一吻。
“那首调侃老太后的童谣,是你编的吗?”叶星辞问。
“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干不出这么蠢的事。圣意怎么可能被非议左右,而且老太后做了十足的准备,连那么贵重的手镯都给我了,不可能因为区区几句闲话就收回成命。”叶星辞顿了顿,笃定道,“是庆王吧。”
楚翊目露赞许:“嗯,不过,去掉‘吧’会更悦耳一些。”
在公主豪放的大笑中,远处巍峨峻峭的雁鸣山中腾起一群野鸟,投下极速飞掠的阴影。一行人西行一个时辰,停在宁王府的田庄。庄子由奶娘桂嬷嬷的夫家打理,一家人踏实勤恳,料理得井井有条。
楚翊表明来意,自己来查一个人。
迎齐国公主来都途中,他曾到田里,与佃农攀谈。其中有个寡言的汉子,经别人一说,才知道是个被革职遣回原籍的官吏,曾在翠屏府丹宇县任知县。参劾上官兼并土地,自己反因贪墨被革。
“叫李青禾,黑瘦黑瘦的,四十来岁。”
“对对,有这么个人,租了十亩地。”奶娘的丈夫蘸着唾沫翻看账簿,找出那革员的住址,“李家庄,村东数第五户。”
“找他做什么?”赶往李家庄的路上,叶星辞问。
“很快你就知道了。”楚翊压低声音凑在他耳边,“这事办好了,也许你就不用嫁给瑞王了,尹兄弟。”
破旧失修的门扉,明示着这户人家一贫如洗。屋顶没几片瓦,铺着稻草。还未靠近,便有苦涩的药味飘出,连带一阵濒死的剧烈咳嗽,几乎要把这破屋震塌。
叶星辞瞥一眼开裂的泥墙,小心地跟在楚翊身后进门,叫属下候在外面。他怕人一多,再把这房子挤塌了。屋里的陈设堪称凄凉,仅有的家具,是一张破旧木桌,和四把摇摇欲坠的木椅。
不过,墙边堆有很多书籍,显得格格不入。还挂着几幅字画,为陋室陡添三分清雅。
一个憔悴瘦削的妇人萎顿于土炕,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正蹲在地上玩“猪拐”,也就是猪后腿的关节。
妇人振作精神,打量二人剪裁精细、一尘不染的细布衣裳,有些不悦:“你们怎么不敲门?”
叶星辞歉然道:“我看那门都掉一半了,怕敲坏了。”
“你男人李青禾呢?”楚翊开门见山。
妇人审视着他明显没吃过苦头的清贵脸庞,短暂的犹豫后,对大一点的丫头低声道:“去田里把你爹叫回来。”咳嗽一阵,她挤出一丝虚弱病态的笑意:“你们坐。搭个边就行,椅子不结实。”
楚翊拉过两把椅子,与叶星辞一起落座。屁股刚挨着椅面,只听咔咔两声,椅子轰然散架。二人双双跌坐在地,脑袋磕在一起。
“夫妻对拜。”楚翊揉着头小声调笑。
“拜个大头鬼。”叶星辞揉着屁股瞪去一眼。
“都说了,不能坐得太实。”女人痛惜地叹了口气,叫他们坐另外两张椅子。二人笑着婉拒,说站着就好。
许久,李青禾回来了。他洗了把脸,用辨不出颜色的手巾擦净水迹,打量着突兀造访的客人。他黑瘦枯干,但眸光睿智而锐利,与庄稼汉截然不同。
“二位是……”
“你租种的地,是在我名下。”楚翊干脆地亮出身份。
“王爷?!”对方双目圆睁,立即拽过两个女儿跪拜,“革员李青禾,叩见宁王爷千岁。”炕上的女人也惊愕不已,挣扎起身,被楚翊制止。
“王爷请坐,这位大人请坐。”李青禾慌忙拽过仅剩的两把椅子,用衣袖擦拭。叶星辞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多谢,不必了。我们掌握不好力道,再坐你家里就没椅子了。”
“昨天,我调阅了一些世宗朝旧折。”楚翊神色冷峻地盯着男人,直抒来意,“大概三年前,你通过监察御史上了一道折子,参劾直属上官翠屏知府兼并田地。先皇派人去查,并无其事,反倒查出你贪墨。本来判的斩监候,发现你与太皇太后同一天生日,于是改为革职。这个翠屏知府,是正居家丁父忧的杨榛的堂侄。”
“是这样。”李青禾神情黯然,但面上并无羞愧,而是坦荡荡与楚翊对视,目光淡漠如一潭死水,深处是某种彻骨的失望和哀凉。
“你有冤情吗?”见对方不语,楚翊直白地说:“我并非来帮你申冤。但是我查的事,一旦有了眉目,你也能顺便沉冤得雪。你都知道什么,通通告诉我。”
李青禾沉默着,为妻子倒了一碗水,扶她躺下。他舔了舔皲裂的嘴唇,声音压抑着愤恨:“当初,我刚刚到任,治下有一户富裕人家,姓孙。孙家为人厚道,有十顷祖传的天字号水田,还自己修了水利。一天,孙家的田产被杨氏宗亲低价强买霸占,对方据说是杨榛的某个远房侄子。孙家登门理论,他们又反告孙家肆意伤人,强暴丫鬟。我升堂断案,认定孙员外冤枉,杨家诬告,命杨家将强买的田产退回。可两天后,知府衙门来人,将此案和孙家人提走重审,叫我不要再管。后来,罪名坐实,孙员外和两个儿子死在狱中,妻女一直被关在女监。”
明目张胆的强买霸占,还反咬一口!叶星辞听得浑身发冷,想坐下,又怕把椅子坐坏。他站直了,紧张地追问:“然后呢?”
“我查出杨家田产无数,仅我治下的县,就有数万亩田地是杨氏宗族的私田。”李青禾握紧双拳,不自觉地拔高声音,暗藏的憾恨喷薄而出,黝黑的脸庞逐渐涨红,“我向监察御史参了知府一本,说他纵容世族兼并土地,他反咬我贪墨,还提前在我家里藏银子。我革职返乡,务农至今。我有心解救孙家母女,但妻子害了病,又没有路引、路费,始终未能成行。”
“孙家母女叫什么,长什么样?”楚翊负手而立,冷静地问。
李青禾简明扼要道:“孙小姐闺名筱阑,姿容秀美,左眼角有颗小痣。孙夫人娘家姓赵,单名娟,脸上受过伤,有一小片淡淡的红痕。”
楚翊缓缓移动脚步,靠近李青禾,目光与声音一样幽冷:“杨家兼并田地,与瑞王有关系吗?”
叶星辞眸光闪烁,瞄着男人。好个楚一只,一只狡猾的狐狸。借口视察沅江水运,实则翻旧账暗查瑞王的丑事。若那老瘪三真的触犯国法,自己就有正当理由退婚了。这,就是楚翊那一夜所说的“办法”。
第77章 你总是在偷偷看我
“瑞王?”李青禾浑身一震,看看妻女,表情僵硬如石。空口污蔑当今皇叔,可是满门抄斩的重罪。犹豫许久,他狠狠一咬牙:“九王爷,凭你两年不收地租,我断定你是仁厚之人,所以我告诉你。”
他略一停顿,决然抬眼:“一定与瑞王有关!我断案时,杨家人气焰嚣张,藐视公堂。还说,他们族长跟皇上的胞弟结为儿女亲家,这些田其实都是给瑞王爷买的,叫我别不识时务,否则王爷一口唾沫从顺都喷过来,能淹死我。经旁人提醒,那人才住嘴。杨家兼并田产,就是始于与瑞王结亲!”
“好。”楚翊深深点头。
他环顾这家徒四壁的破屋,炕上始终咳嗽的妇人,和两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叹了口气,“看得出来,你是个廉吏,一点家底也没攒下来。我都两年没收租了,你怎么还穷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