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42章

几年前皇后凤体抱恙,容颜憔损,无法侍寝。夏小满已经不是男人,但他知道,男人离了那事儿活不了。夫妻离了那事儿,长久不了。

俞贵妃本就受宠,叶贵妃又是清高淡泊之人,于是前者一步登天。皇帝也曾留恋年轻姑娘,可几天后,他还是会屁颠颠地回到俞氏身边。

有人曾听凝珍宫的宫女嚼舌头,俞氏为了固宠,会在床笫间做一些低贱的事。当然,嚼舌头的已经没了舌头,成天在浣衣局搓衣服。

从前,帝后间有玉川公主这件贴心小棉袄为纽带,还能时常聚在一起谈笑。公主出嫁后,棉袄丢了,纽带断了。男人都想有儿子,但当儿子够用时,反倒更宝贝女儿。她们温婉,贴心,对父亲的地位没有丝毫威胁,也没有争权的野心。

在夏小满眼中,皇后是天下最好的女人。她从不打骂奴婢,先前他给了自己一拳,她还温柔地关心:“小满,你的脸怎么了?如果是刚伤的,就冷敷。本宫这里有冰,你拿去用。伤得比较久,就拿熟鸡蛋热敷。”

回忆完中元节的事,尹北望还清醒着,兀自愤恨着。

“我连自己的母亲都照顾不好。她等了一夜,也没等到她的心上人。我不懂,俞氏究竟哪里招男人喜欢?我看随便一个宫女都比她强。”

或许是因为,你不喜欢女人,夏小满想。

“睡吧,殿下。我有个办法,能让你累一点,然后就能睡着了。”

夏小满掀开纱帐,轻手轻脚地,从床尾爬上去。他从尹北望脚边一点点往前爬,悄无声息,像潜行的猫。尹北望透过黑暗盯着他。

爬到一半,他停下。舔舔嘴唇,低下了头。

“嘶,你放肆!在哪学的低贱把戏……”尹北望恼火而讶异。他推了几下他的头,又抓住他的头发,狠狠压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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眩晕中,船靠近渡口。

本地渡口是新修的,听说每天都有两三趟渡船停靠,所以夏小满才改了路线。

“行商路引,文牒。”

夏小满递上这些东西,任由小吏拆检随身货物。只要将货带入北昌,就要缴税。有的东西按斤两,绸缎布匹按尺寸。

他为绸缎帕子缴了税银,听对方道:“你的松鼠也要缴过关税。”

“我和它不认识,在船上遇见的。”夏小满随手将松鼠放生了。

那人摆摆手,示意他通过。经过长长的栈道,踏上异国土地,他吹个口哨,松鼠便又回来了。

这时,他看见了叶星辞。正开心地在江边堤岸打水漂呢,动作干脆飒爽。他用力眨眼,确定没看错!少年一身黑色劲装,正和两个属下比试。

而叶星辞身后的树荫里,两个男人正在交谈。

身材较矮的大腹便便,叠在身前的双手白胖柔嫩,非富即贵。他对身边的高个男人毕恭毕敬,那人身材颀长,挺拔如松,一身石青的素雅锦袍。

“哎,看见没!”叶星辞成功令一块石头漂出老远,立即回头,朝男人得意一笑。那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代表他们关系匪浅。他很在意,对方是否看到他的“壮举”。见男人注意力不在这,他立即面露失落,接着捡石头。

这时,男人侧过头,望了一眼渡口,夏小满终于看清他的脸。

他像这江上的一缕清风,贵气的眉宇轮廓深邃。硬朗的宽肩和身材,刚好抵消过于俊美而显出的阴柔。他心里似乎也藏着很多事,但一派风轻云淡,不像太子那样沉郁。

他会是谁?瑞王或庆王的儿子?某位世家公子?叶星辞没说过交了新朋友。结合矮个男人恭谨拘束的神态,夏小满猛地意识到,他是宁王。

叶星辞居然以男装示人,跟着宁王跑出来玩?!胆子也太大了!不过,他一向如此。他每次生病,都是因为乱吃东西。他还是宫里唯一尝过河豚滋味的人,据说鲜美到值得一死。

“阿远,再捡点那种扁扁的石头。”叶星辞道。

搜集石头时,于章远的目光掠过夏小满,又愕然撤回。他低声朝叶星辞说了句什么,后者刚打出一串完美的水漂,笑着瞥去。

从少年那堪称风华绝代的脸上,夏小满读出了心虚和尴尬。他快步走远,坐在附近的茶摊。不多时,于章远鬼鬼祟祟而来,说叶小将军派他过来。

第79章 你有冤情吗?

在夏小满冷冷的注视中,于章远有些尴尬:“夏公公,我们在跟宁王一起办差。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你们住哪?”

“就在翠屏城中,官府的驿馆。”于章远因心虚而献殷勤,“你嘴角,怎么有一点裂伤?入秋了,容易上火,要多喝水啊。”

“跟你没关系。”夏小满白净的双颊泛红,低声怒斥:“于章远,你比叶小将军年长,他跑出来玩,你非但不劝阻,还跟着一起玩。你们弄丢公主,闯下多大的祸,心里没数吗?还敢游山玩水!”

于章远讪讪地不敢作声,良久才嗫嚅:“夏公公,你放心。虽然叶小将军穿成这样,可宁王还是把他当女的。宁王这方面有点迟钝,大概很少接触年轻女人。”

回到江堤,于章远靠近兀自打水漂的少年,低语道:“他说今晚会来找你。”

叶星辞动作没停,轻轻“嗯”了一声,扭头瞄向正与翠屏知府交谈的楚翊。视线相遇,男人朝他勾起嘴角。

他们于昨日抵达翠屏城,先去杨家老宅吊唁杨老太爷。叶星辞没露面,只在附近闲逛。城中最宽阔的街道上,有三座牌坊,是百姓为杨榛这位光耀门楣的前吏部尚书而立。杨家是江北世家,虽被先皇打压,但余晖仍在,邻里自发戴孝,整条街飘满白幛。

楚翊为逝者敬香,寒暄片刻便离开了。与叶星辞会和后,他说,杨家的丧事办得乱七八糟,下人全都忙手忙脚,自己这个专办白事的王爷真看不过去。

叶星辞调侃:“你术业有专攻,留下来指点指点。”

那之后,他们前往翠屏府衙,向知府了解渡口营运和水贼侵扰情况,今日则到江边实地察看。由于事先没通报,本地官府不知宁王来巡视。楚翊进入衙署亮出身份时,差点被当成骗子抓起来。

叶星辞丢出最后一块石头,拍拍手,走到楚翊身边,望着川流不息的江水。只听知府杨明毕恭毕敬道:“货物只要从渡口出去,就要交税。南齐的货物进来,也要交税。对于粮食、盐糖,还有……还有铜铁都是严控的,禁止外流。”边说边想,像在背诵。

“渡口开放不到一个月,收上多少税银?”楚翊问。

“应该是四千……六千多两。“

“五千一百四十五两二钱,昨天你念给本王的,今天就忘了?”楚翊斜睨着对方脑门的一滴冷汗,“那些商人在收购货物时,有没有出现压价的情况?”

杨知府怔愣在那,也不眨眼。直到楚翊在他眼前挥挥手,才道:“渡口刚刚运转起来,会面临一些问题,和复杂的情况。王爷所说的情况,偶尔是会有的,但不多,也不严重,还在可控范围内。具体的情况是什么情况,还要看实际情况。集中精力,先重点将税收这一块抓起来,不落后给其他州府。里面肯定有做得不到位的情况,今后一定加强监管。”

“杨大人,你说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啊。”叶星辞一针见血。见杨知府的袖口有一张字条探头探脑,他一把夺过,“哎呦,还打小抄!师爷给写的?你是哪一科的进士,这么点东西都记不住?”

杨知府不语,只是频频眨眼,锃亮的大脑门浮着一层油汗。楚翊笑了,在他肚包肉般浑圆的肚子戳了一下:“杨大人,你掌管六县黎庶,可别肥了肠子,空了脑子。”

“王爷教训得是,下官会慎重地重新审视自己,反思自己,肯定——”

“行了,别啃了。”楚翊冷漠地打断对方的废话,转身离开江堤,“快中午了,就在府衙吃顿便饭吧。”

杨知府松了口气,屁颠颠追上,献媚道:“王爷,六个县的地方官都赶过来了,今夜为王爷接风洗尘。”

“他们盐吃多了,闲得慌?都回去……”楚翊眸光一闪,改口道:“算了,来都来了。切记,宴席别太过铺张。”杨知府连连点头,说谨遵钧令。

“四舅,该走了!”楚翊朝正在附近买东西的四舅和贴身护卫勾勾手,随后突然凑近身旁的叶星辞,悄声细语:“尹兄弟,晚上你可以大饱口福了。”

“别把我说得像饕餮似的,又不是光我一个人吃。”叶星辞不经意地扫向夏小满所在的茶摊,已不见对方的踪影。

午膳虽说是便饭,却也丰盛至极。叶星辞没怎么吃,他要为晚宴攒肚。餐后,几人闲坐花厅品茗,聊乡野轶事。除了知府,本地的同知、通判也在。

“对了。”楚翊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盖碗,瞥向陡然紧张起来的杨知府,“牢里的犯人,这时也该吃饭了吧?本王想去看看。”

“这……九爷不是来巡查渡口的吗?”对方面露难色。

“我就不能多做点事吗?回都向万岁陈述时,显得我勤快。”话音未落,楚翊便起身,径直朝府衙西南角而去,叶星辞紧随其后。

终于掰开包子露出馅儿了,这才是他们此行的真实目的。余光里,叶星辞瞄见杨知府慌忙招呼随从,耳语几句,不知叮嘱了什么。

朝西南方向步行一盏茶的功夫,经过公廨房、十王庙、督捕厅,穿过西南角的一道月门,拐个弯,再过一道石砌窄门,便是牢狱。石墙高耸,戒备森严。

门前空地,立有一方石碑,用于警示官吏: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楚翊冷冷扫一眼碑文,轻哼一声,扭头对叶星辞低语:“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可是,又有几人能谨记。”

“呦呵,原来在床上非礼我的人,也明白这个道理啊。”叶星辞轻声调侃,自己却红了脸,吐吐舌头,“嘴瓢了,是在船上。”

楚翊的双耳登时变红,“尹兄弟,一字之差,可是截然不同的场面啊。”

掌理刑名的推官接到消息,早已恭候。他迎上前来行礼,赔笑道:“王爷怎么忽然想来这种地方。”

楚翊没理睬,越过值守的狱卒径自朝里走。到了牢房区域,脚步猛然一顿,干呕了一下。

“你不舒服吗?”叶星辞撞上男人宽阔的肩膀,旋即也开始干呕。这个动作,如同击鼓传花般传递给随后的陈为,于章远和宋卓,只有罗雨面色如常:“怎么不走了?”

“罗护卫,你的鼻子是刚装上的,还没适应吗?”叶星辞觉得不可思议。

楚翊缓了一下,率先步入监区。

叶星辞随后,狠狠提了口气,环顾四周。这是个不透风的长条形小院,头顶一方窄窄的天井,两侧皆是牢房,尽头是审讯室。

阴腐秽臭之气,如万箭齐发,左右夹击而来。他先前与楚翊扮做农家夫妇冒领尸首时,也没闻过这么难闻的气味,仿佛有人在用拳头猛击他的鼻腔。阴曹地府,大概就是这味儿吧。

臭气中,混杂了新鲜的饭菜香气,更令人不适。左右牢房里的犯人,都在就着肉汤啃杂面馒头,噎得直抻脖子。他们瘦削惨白,好像已经下葬,又刨出来的死人。

叶星辞蓦然懂了,这便是方才杨知府交代给随从的——给囚犯吃点好的。他也不怕得罪人,直言快语:“杨大人,犯人平常的伙食不太好吧?不然,也不会吃得这么急。”

“都是按律供给,不好,但也吃不死。不能给犯人吃得好,否则那些乞丐都争着犯事坐牢。”杨知府的声音,从被衣袖遮掩的口中闷闷地传出,“外侧是男监,里侧是女监。王爷看过就尽快走吧,下官恐怕这里的晦气冲撞了您的贵体。”

“我好不容易才适应了这里的气息,再看看。”楚翊揉了揉鼻子,“居然敢男女混监?按律,该分开才对。”

“前后之间原是有门的,后来坏了,还没修。”

听说女监在里侧,叶星辞故意掉了一块银子,又用脚踢到尽头。他快步去捡,同时左右扫视。

女监区的牢房大多空着,只有四个在押犯人,分囚两间。

他一眼就认出了孙家母女。母亲脏污的脸上有一片淡淡的红痕,女儿左眼角有颗小痣。孙小姐很清秀,但被三年牢狱折磨得形容枯槁,正蹲坐在草垫,用枯瘦的双手捧着缺口破碗喝肉汤。

“这姑娘真年轻,犯了什么事?”他捡起银子,若无其事地凑近粗糙的木栅。孙小姐抖了一下,丢开碗,贴紧同样瘦弱的母亲,惊恐地瞪着双眼。

叶星辞瞥一眼十几步开外的其他人,眉头微蹙,压低声音快速吐字:“你们有冤情吗?”

“没有,不敢有。”孙夫人瑟缩了一下。

叶星辞心里酸楚,飞快地说道:“听着,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当今皇上的九叔就在这。切记,只说想出去,别说有冤。”

“娘,怎么办……”孙小姐六神无主。

孙夫人想了想,立即扑到木栅前,伸出枯枝般的双手挥舞,嘶哑地喊道:“大人,放我们出去吧!我们并未犯法啊!”

第80章 一片坠入爱河的叶子

杨知府的神情惶恐而茫然,似乎早已忘了这桩旧案。他看向掌刑名的推官,后者小声解释:“就是姓孙的那家人,丹宇县的……”

“谁在喊,怎么回事啊?”楚翊等的就是这个,立即快步靠近,打量牢房中憔悴不堪的母女。他恻然叹息,放轻声音,怕吓到她们:“你们喊什么?”

孙夫人看着眼前贵气如芝兰玉树,衣着素雅的年轻人,又看看叶星辞,似乎在问:就是他吗?

“乱喊什么!”杨知府和推官随后而至,后者一改方才的谦卑,朝牢房内厉声喝道:“赵犯,孙犯,这位是当今圣上的九叔,宁王爷千岁。还不快磕头,老实回话!”

孙家母女瑟瑟发抖,跪地叩首,早已哭不出眼泪的双目一片赤红。孙夫人扯动低哑的喉咙,哀戚道:“我们母女藐视公堂,顶撞了杨大人,被关押在此已近三年,已经知错。求王爷行行好,赦我们出去吧。”

推官冷冷地问:“你们乱喊乱叫,是有冤情吗?”

“没有冤情。”孙夫人理了理斑白蓬乱如冬日杂草的发丝,口吻坚定,“犯法的是民妇的丈夫和儿子,已经死在狱中,罪有应得,我们是被他们牵连进来的。”

楚翊蹙眉点头,转身朝外走,顿挫有力道:“调案卷来。”

经过牢狱门前的石碑时,叶星辞又看了一眼,只觉得无比刺目。故国,皓王借着修驿馆大肆敛财;此地,官吏纵容同宗恶霸兼并田产,炮制冤狱。

大江南北,竟无一块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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