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哎呀,好像弄多了。叶星辞讪讪地垂眸解释:“你不懂,落了好几场红呢。唉,别问了。”楚翊忧急地追问有没有受伤,他只重复“别问了嘛”,因为他也不清楚哪里该受伤。
桂嬷嬷进来服侍,见了血迹纵横的白帕也吓了一跳。她仔细打量叶星辞的状态,又看看楚翊,欲言又止。
简单吃罢早点,又乘车前往太庙告祖。
太庙位于皇宫东侧,地势开阔,凛风吹得叶星辞睁不开眼。他跟随楚翊绕过前殿,因为非祭典时,神位供奉在中殿。殿门关闭,身后的风停歇了,值守的礼部官员则留在殿外。
香烛青烟袅袅,漫过楠木横梁。楚翊在正殿供奉六代帝后的神龛牌位前屈膝,叶星辞看他一眼,也跪在一旁的绫锦蒲团。他抬眼一扫,定在楚翊父亲的神位,旁边空着,因为太皇太后健在。
他学着楚翊的样子,肃穆地正身拱手,不过是右手在外。
“高宗贤皇帝之九子,世宗仁皇帝之九弟,宁亲王楚翊。”楚翊端方地开口,明朗的音色在高阔的大殿回响,“携新婚妻子尹氏月芙——”
他顿了一下,悄声改口,“携新婚妻子叶氏小五,敬拜列祖。”
叶星辞眼圈一热,微微侧目,勾起嘴角。他跟随楚翊叩拜,心里念道:老楚家的祖宗们,对不起啊,晚上别来找我。
“物必有天,人必有祖。祖宗厚德,感念子孙孝诚,庇佑吾辈生生不息,瓜瓞绵长。百业兴旺,政通人和……”
恭谨念诵完毕,楚翊起身,顺手扶起叶星辞,说带他入宫拜见太皇太后,皇太后,顺道给两位母妃请安。
皇太后拉着叶星辞说了不少体己话,又送他衣料首饰。在老太后那只奉茶坐坐就离开了,自瑞王被贬黜,她就一直病着,强打精神叮咛了几句。
她不恼火楚翊娶了亲儿子的未婚妻。或者说,她对许多事都无感了。她陷入一种麻木,肝肠都痛断了,滚烫的茶也能直接入口。二人临走前,她淡淡道:“逸之,听说瑞王府被查封后,是你帮忙安顿老三的家眷,还把他的长女从杨家接回娘家,免受牵连。哀家谢谢你。”
楚翊苦笑一下,携妻告退,步履轻快地去看望母妃。
两个“婆婆”各牵着叶星辞的一只手,欣赏奇珍异宝般端详,啧啧赞叹,看得他腼腆垂首。暗想:快别看了,再仔细看,就看到喉结啦。
陈太妃是个性格爽利,言语粗放的人。缺席儿子的大婚嘉礼,她遗憾得直掉眼泪,责怪姐妹:“我就说嘛,昨晚咱们两个翻墙出去,打扮成民妇去观礼,你偏不依。太皇太后病了不能成行,凭什么也不让咱们去啊。”
袁太妃还击:“被逮住了,可丢大人了。别人家的婆婆,都是给儿媳做榜样,你呢?给人家看笑话。”
叶星辞难得轻松地笑了。
楚翊的生母还讲了不少儿子的幼年糗事,什么倒立撒尿结果来了一阵风,直接洗了脸。和猴子切磋拳脚,被打哭。“他奸得很,四五岁的时候,看到漂亮的宫女经过,就躺地上装病,要人家来关心他。王喜还以为他真病了,每次都吓得不轻,哈哈嘎嘎嘎。”
叶星辞觉得,婆婆笑起来就像一只可爱的鹅。
“娘!”楚翊脸上挂不住,“人家都是给儿媳妇讲儿子的光辉事迹,你倒好,毁我气质。”
陈太妃点点头,说不讲糗事,只讲优点,道:“逸之可会办白喜事了,还会吹唢呐呢,后宫不少老太妃都是他送走的。”
叶星辞待了半天,临走还抱了四盒婆婆亲手做的点心,在车里就吃起来。等回到家,就剩两盒了。
晚饭前,王喜来了,将一串库房钥匙郑重地交到他手里,说今后由王妃来掌握王府财权。钥匙很多,有放现银的,放丝绸绢布的,放药材的,放米面的。他接过这持家重担,不知所措。
叶星辞惧怕夜晚的降临。
可夜幕还是如一床大被,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压得他透不过气。他想不通,这一天怎会过得这么快,该不会老天爷偷懒,将落日提前了。
趁着楚翊在书房读邸报,叶星辞沐浴更衣飞速上床,裹紧被子倒头装睡,却愈发的清醒。良久,绣被一掀,身后先是一凉,接着贴来一具火热的躯体。
娘呀!叶星辞浑身绷紧,叫苦不迭,毛虫般扭动往边上蹭了蹭。
第109章 王爷别死!!
“小五,你睡着了吗?”
“睡着了。”他背朝男人咕哝。
楚翊笑了笑,斜倚床头,欣赏美人堆散在枕畔的如云青丝。那颗小脑袋几乎全缩进被里,像在惧怕什么。他怜惜地叹了口气,去摸对方的脸,却把人吓得浑身一哆嗦。
唉,他到底做了什么,把一向直爽的少女吓成这样。他不知道,一柱香后,他也将吓得浑身哆嗦,从人生巅峰直直跌落低谷,比这位“少女”更值得怜惜。
楚翊揉着脖颈,兀自闲聊:“昨晚我落枕,脖子疼一天了,现在还疼呢。”
“唔。”叶星辞诺诺回应。
“我猜到,皇上会加封我亲王,不过没想到会是昨天。真长脸啊,给足了面子。”楚翊继续聊道,惬意地享受夫妻间亲密交心的睡前时光,“一方面,皇上,或者说吴大人,想让我和庆王旗鼓相当。另一方面,我也算是夫凭妻贵。”
“这怎么说?”叶星辞有点感兴趣了,鼹鼠般露头。
“宗正寺官员回话,聘书到兆安时,齐帝冷着脸说:朕的嫡长女,许配给区区郡王,属实是下嫁了。这话也传到皇上耳朵里了,他孩子心性,肯定要争口气的。”
叶星辞“哦”了一下,又听男人说道:“三哥尚存的党羽中,有不少想依附我,我不打算理他们。跟着蜜蜂找花朵,跟着苍蝇找茅厕。他们是苍蝇,可我不是茅厕。让他们去找四哥吧,四哥要是足够聪明,就该无视。他勾结禁卫军统领,已经犯了大忌,要是还妄图扩大势力,吴大人可就要借皇上的手收拾他了。”
“困了,我睡了。”叶星辞压根听不见楚翊在说什么,蜷缩起身体,守护自己的秘密。紧接着,他感到一片滚烫的胸膛贴在背后,犹如盛夏晒了整天的大地。有力的手臂环绕而来,将他拥入怀中。
这小子居然赤膊!啥时候脱的!
叶星辞的五官挤在一起,喉咙冲出无声的尖叫。他反手去推男人,在触碰到对方光洁温热的肌肤时烫得哆嗦一下,飞速缩回,反倒被拥得更紧,陷得更深。
“我在书房时,咱四舅来了。非要我喝一碗牡蛎粉熬的什么破汤,说是对……”楚翊腼腆地顿了顿,语气青涩得像含着一颗酸李子,“对男人好。唉,我觉得没必要,但是他亲手做的,我就喝了。”
壮阳的?最好能壮胆!叶星辞悲戚地咬住被角。
“你害怕我?”男人低沉的话语掠过耳畔,“转过身来好吗?”
叶星辞瞪着眼一动不动,直到被扳住肩头,强行扭转。烛光隐隐透过红纱床幔,不甚明亮,但足以让他看得真切。
和想象中不一样。
这是他初次直面楚翊的身体。绝非穿衣时那般清瘦,而是有着结实硬朗的肌肉线条,玉砌般优美。宽阔直挺的肩头,很适合枕着睡觉。
男人的双眸亮如夜晚觅食的狼,巨大的压迫感下,叶星辞裹紧被子,一直遮到慌乱的双眼,犹如迷路的小鹿。
“我看你带来两身崭新的棉袍,是送我的吗?”楚翊嘶哑地笑了笑,“刚才试了,肩窄了点,改一下能穿。不过,衣服做得也太厚了。”
那是我娘做给我的,叶星辞想。她没出过远门,想象不出北方多冷,只好尽量将棉花絮得厚实。
忽然,男人欺近,拉下被子,在他唇上轻轻一吻。他“哇”一声叫了出来,语无伦次地推拒道:“我、我想喝茶,你去给我倒一杯。”
楚翊立刻转身下床。
趁现在!叶星辞“嘿”地从被子中跃起,快起快落,一记手刀劈在男人后颈!对方僵了一下,捂住痛处回头:“干嘛打我?”
失灵了!叶星辞的手刀凝在半空,维持前弓步的姿态立在床上,窘相毕露,狼狈地解释:“我……那个,帮你治落枕。”
楚翊故作不以为意。
他再度背朝对方,接着猛然回身,握住凌空挥落的纤细手腕,将二次发动偷袭的王妃按倒在绣榻,逼近那惊恐万状的精致面孔:“昨晚,你也是这么打倒我的,对吗?”
“放开,否则我不客气了!”被压制的人小动物般轻哼乱扭,满脸通红,抬腿踢来。
“别挣扎了,没听说过一力降十会吗?怎么,还想把我过肩摔?”楚翊轻笑着制住对方,语气轻佻,“把我打晕算怎么回事,不心疼自己的夫君?你在怕什么?我说过,不在意你身上有什么伤疤或者残缺。”
“放开,不然你会后悔!”王妃翻腾如出水的大鲤鱼。
“不会。”楚翊笃定,“我永远不会把你和‘后悔’这两个字挂钩。”
“你会被吓死!”
“你低估我了。”
他的王妃忽然泄了力气,软软地侧过脸。被墨发遮掩的红唇中,颤抖着吐出几个字:“要我没有残缺,而是多了什么呢?”
楚翊心口突地一跳,凝目于那修长的颈部,似有一小块可疑凸起。他伸手一探,后背瞬间钻出一层冰碴似的冷汗,身子凉了半截,是喉结!
又探向下面,那是——是——
不,不可能!
他脸色惨白,再次确认,旋即心跳骤停。整个人如坠冰窟,血都被冻住了,脑子成了冰坨。呆了一瞬,他身体猛地朝后一弹,跌出纱幔,滚到床下。犹如跌落深渊,摔得发懵。
“那,那是什么——”
烛影摇红,王妃模糊的身影抱膝而坐,用了一种童真的说辞:“是牛牛。”
亲耳听见本不该存在的家伙,从新婚妻子口中说出,楚翊被当头泼墨似的眼前一黑,瞬间窒息。他耳畔掠过送殡时凄厉的唢呐声,眼前走马灯般闪现这二十多年的人与事,随之捂着胸口背过气去。
“逸之哥哥!你别死,快醒醒……”
楚翊被唤回神智时,已躺回新床。少女,不,少年正用指甲死命抠他的人中。熟悉而陌生的脸就悬在眼前,忧急万分。
“这一定是噩梦!”他仍难以置信,一手扼住少年的喉咙,一手扯开红色中衣,露出大片平坦胸膛。虽显出孩子气的单薄,却也有轮廓分明的胸腹肌。
真是男人。
楚翊死死盯着自己的王妃,耳中嗡嗡作响,如万马奔腾。
是男人,男人!
少年身体尚未长成,又天生绝色,所以破绽不多。仅有的疑点,都被自己用自幼习武、性情豪爽这些完美诠释。人家都没解释,自己就上赶着帮忙找补,且深信不疑。
年少时湖畔初遇,小五以宫女装束在他的生命登场,留下了该死的先入为主的印象。重逢之后,则彻底将他拖入幻象。到头来,这场不解之缘,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牛牛终结。
早该发现的。
小五的脚有点大。小五会本能地保护照顾子苓她们。小五说想当将军。小五膂力过人,能开百斤硬弓。小五问,假如生不了孩子怎么办。又问,假如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会如何。小五食量惊人,比自己还能吃。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就是正在茁壮成长的半大小子!
怔愣中,楚翊耳边又响起罗雨那句:公主好像站着解手。
乱了,人生全被打乱了。如同惨遭地震,把规划好的道路震没了。他痛苦地合眼,感觉一直在往下沉,像被泥沼困住,被水草缠绕。
“我是侍卫,跟于章远他们都是兄弟,我真的叫叶小五。”叶星辞抱膝坐在床尾,艰涩地开口,“刚才……刚才你试的衣服,是我娘托人捎给我的。除了男女之差,其他的都没骗你,包括公主走失的过程。逸之哥哥——”
“别这么叫我!”楚翊爆发出怒吼,并狠狠丢来一个枕头,“这还不够吗,还想有其他的?!为什么始终瞒着我?为什么!”
叶星辞张手接住枕头,抱在怀里,抿住颤抖的唇。他预想过楚翊崩溃发怒的样子,可当这一幕真切发生,还是难过得喘不过气。他尽量平静道:“九爷,你别太激动,当心再抽过去。”
“回答我的问题!!”男人又丢来一个枕头。
“在生活彻底稳定之前,我不能拿同伴们的性命冒险!大家都有亲人,公主逃婚的事一旦泄露,会株连很多人!”叶星辞抱住两个枕头,注视男人怒意沸腾的双眼,哽咽辩解,“你是王爷,你不懂寻常宫人的命如草芥。我对不起你,可我也要对得起肩上的担子。从我穿上公主衣裳的那一刻,我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捆人。”
至于自己的家世,他必须守口如瓶,以免引起楚翊猜忌。
楚翊默了一下,随即被气笑了。
他抖着肩膀,悲凉地游目于红褥单、红幔帐和满室喜色,冷冷地质问:“你指的生活彻底稳定,是和我成亲?!把我当什么了,冤大头?遮风避雨的大树?看我一步步沉溺于美色,疯了似的想娶你,你很得意吧?”
“我不得意!”叶星辞瞪着清亮的眸子摇头,“或许,有一点点吧。但那不是在看你的笑话,而是因为喜欢你。”
“别说那两个字!真的喜欢我,信任我,就不会瞒我到此刻!卑鄙!”楚翊又想丢枕头,却发现已经没得丢了。只能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方才还亲密无间的“妻子”,说不出话来。
第110章 凄凄惨惨
愤怒。
出奇的愤怒。惊愕与幻灭散去,只留这一种感觉。
被愚弄,戏耍,诓骗了。他也常算计别人,或许是报应吧,如今也尝到个中苦涩。若是被政敌掣肘,他会平静地复盘得失,因为那是冰冷的政治,所谓兵行诡道。可眼下利用他的,是他本想共度余生的心上人。
感情的得失,怎么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