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郭郎中袖着手,与其他几人交换眼神,说出会诊的结论,“马钱子能开通经络,透达关节之功远胜于它药,偶用于瘫痪麻痹等症。现在,叶侍卫受寒过重,寒气淤滞在骨头和关节里。用寻常药方,恐怕就像闭嘴喝水一样,必须同时把关节经络打通才行。药性峻猛,才能治大病,但也是与危险同行。”
楚翊眉头紧锁,开始耳鸣,像挨了一记耳光。还没缓过神,郭郎中又用接下来的话重拳出击,把他揍得更懵。
“王爷看,这里面还有另一剂猛药,细辛。”郭郎中指向药方,发现纸张在颤。他看一眼楚翊颤抖的手,咬咬牙道,“细辛擅‘走窜’,也就是说,药性会在体内上蹿下跳。这股强大的疏通之力,能驱赶风邪,也能疏散寒邪。”
楚翊深吸一口气,冷冷道:“直接说最坏的结果。”
“与马钱子的药性一合,走窜全身……非常人所能承受。若用了这药,今夜有五成可能退烧,也有五成可能丧命。”
“有先例吗?”楚翊咬着牙,口吻干脆。
“这位经营医馆的张老先生经手过两例。”郭郎中看向一名白须老郎中,“一死一生。他祖辈也经手过几例,生死各半。”
“烧退不下去,还能撑多久?”楚翊很直白。
“再这么烧一天,脑子、喉咙、耳朵都会出问题。烧两天,也就油尽灯枯了。”郭郎中看看另外几人,凝重地垂首,“王爷,您拿个主意吧。”
楚翊缓缓退到桌旁坐下,望着少年红若晚霞的脸,他自己的脸上却无血色,汗水打湿浓密齐整的鬓发。他抄起紫砂壶,想倒杯茶,手却抖得对不准杯口,郭郎中连忙代劳。
楚翊希望,有人能替代他做这个决定,这样他就能去怪罪别人了。否则,假如小五真的没挺过来,他在余生将被无尽的自责和憾恨活埋。
可是,必须由他来决定。因为在那些最快乐,最闹腾的时光里,和小五在一起的是他,不是别人。
“去抓药吧,马钱子一定要细细炮制。”他吐字凶狠而艰涩,像一个坏脾气的哑巴刚学会说话。做出决定,他放松了些,淡淡补充:“一切后果,尽不追究。”
良久,药煎好了。
色泽仿佛从最幽暗的沼泽舀上来的泥汤,苦气随氤氲热雾飘散,光是嗅着,就叫人苦得直打哆嗦。
满屋都是苦的。
于章远他们也来了,苦着脸在一旁看着,每个人的双眼都裹着蛛网般的血丝。“这里有马钱子,万一……”“应该跟我们商量一下的。”“集思广益么——”
“嘘,别叨叨了!”罗雨蹙眉截断他们的话,“王爷的头脑和决策力,比你们四个加起来都强。”
“别扯上我,刚才我没说话。”于章远咕哝,忧心地注视高烧昏迷的好友,不自觉地用门牙撕扯下唇的皮。宋卓附在他耳旁,悄声嘀咕:“万一无力回天,太子爷会宰了我们,绝对会。”
“药给我。”楚翊坐在床边,端过烫手的药碗。屋里很热,架设数个炭盆,他的脖颈蜿蜒着几溜汗水,如同芜杂的思绪自脑海泄漏。
“王爷,用这种荷花吸杯来一点点喂药,先前就是这样喂的。”郭郎中递来一白釉小盏,状若荷花,是一种为雅趣而生的酒具。根部的“叶茎”翘起,是中空吸口。
楚翊用枕头将小五的上身垫高,往荷花吸杯倒一点药,又将吸口放入小五嘴里。稍一倾斜,人就呛着了,在昏迷中虚弱地咳着,几滴药液流出嘴角。
“这不行。”郭郎中担忧道,“吸口太粗了。药里加了定量的马钱子和细辛,不同于寻常的药,得尽量全喂下去。少了不见效,又没法再补,不然容易过量。”
楚翊略一思考,干脆道:“找个干麦秆来,把药用嘴吸在里面,一点点喂。”
这东西好找。很快,几根经过截断清洗的麦秆呈在楚翊眼前。郭郎中叼住一根,凑近药碗,楚翊立即皱眉移开碗:“干什么?我来喂。”
这相当于间接亲吻,搞不好会有口水掺进去,他是小五的正牌夫君,当然要他来。别人这样,多恶心啊。
“这药有毒性,吸猛了就进嘴嘞!王爷是千金之躯,不能有丝毫损伤。”
“别说这些没用的。”楚翊柔柔地凝视床上的少年,“他得喝一碗,我嘴里沾一点算什么。”说完,他叼着麦秆,吸了一点药存在秆里。之后对准少年微张的齿缝,一点点渡进去。
有效果。涓涓细流滑入喉咙,引发了无意识的吞咽。楚翊扬起嘴角,又吸一秆,小心翼翼地喂药,线条优美的下颌轻颤,如蝴蝶在将花蜜归还于花朵。
一旁的郭郎中捋须微笑,似乎在说:这通房侍卫还算有福气,王爷待他真好。
忽然,楚翊动作一顿,淡漠地扫视围观众人,压抑着尴尬低声道:“要不,大家都出去吧,这样我也能专心点。”又补充:“对了,派人过江一趟。告诉江南,人找着了,多谢他们帮忙搜寻。”
“尽量分床睡,别挤着病人。千万要节制,不能折腾。”临走,郭郎中叮嘱了奇怪的话。
屋里只剩“夫妻”俩。
楚翊继续喂药,次数多了,难免会吸进嘴里一点,苦得他直打寒颤。真苦啊,小五喝了那么多,嘴里得多苦啊。他悲戚地笑笑:“我们小两口,也算同甘共苦了吧。”
楚翊感觉舌头发麻。这是细辛最大的特点,具有强烈的“麻舌感”,比附子更强,这也是毒性所在。
花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将一碗药汤喂完。屋里热似盛夏,楚翊脱了汗湿的衣物,赤膊守在床边。
他含了一块黄糖去苦,想给小骗子嘴里也塞一块,又怕会卡住。他做贼般四下看看,双臂撑在少年身侧,轻轻吻了上去。以舌撬开唇齿,让这个甜津津的没有回应的吻更深入。
久违的触感令人愉悦,头皮发麻,像有许多微小的气泡在爆裂。但小腹平静如死水,没有任何反应。
我真的没欲望,楚翊想。身体不会说谎,本质上的事,不会因命运的波澜,和生离死别而更改。他爱小五,已然超越了世俗之爱,但那个可爱的牛牛,如不可逾越的山峰,屹立于他们之间。
不过,楚翊依然很享受这个吻。他在深吻中叹息,甜蜜与苦涩交织的口感,如烈酒般上头。忽然,迷离的余光瞥见一道人影。他愕然直起身,盯着去而复返的郭郎中。
“王爷,可不中啊。”郭郎中伸出一根食指,凝重地摇了摇。
楚翊用手背蹭了下发亮的嘴角,言辞闪烁,缺乏底气:“本王在喂他喝糖水呢!你,你怎么不敲门……你好大的胆子。”
“还是由在下来彻夜值守比较好。”郭郎中将肩上的药箱放在桌面,排开一包银针,“有情况,也能及时施针急救。”
“也好,那你就坐那吧。”楚翊垂眼打量自己光溜溜的膀子,讪讪地披上中衣,并解释:“屋里太热,衣服都汗湿了。刚才脱了晾一下,哈哈。”
郭郎中神色复杂地扯扯嘴角:“嗯嗯,穿湿衣服不好。”
楚翊靠坐床尾,就这么彻夜守着,仿佛在静待昙花一现。
小五曾说,自己和四哥最亲,儿时哥俩一起守着家里的昙花,整夜聊天。四哥说:昙花用尽全力盛放,所以才很快凋萎。但这没什么不好,世人皆慕其幽美。路旁的野花招摇一夏,却无人理睬。做人呢也一样,要热烈绽放,不顾一切。
当时,小五说:可是,我想做一朵长命百岁的小野花怎么办?
想到这些,楚翊不禁笑了。小五的缺点,干过的坏事,说过的气人话,他一点都想不起来了,脑中全是对方可爱讨喜的模样。
郭郎中看着嘴角浮起邪笑的宁亲王,心想:王爷对这通房侍卫好归好,就是欲望强了点。
第143章 从今天起做个好夫君
窗外传来敲梆声。不知不觉,四更天了。
为化解沉闷,楚翊和郭郎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无非是,孩子都成家了吧?在身边吗?
郭郎中回道,自己膝下只有一女,不舍她出嫁,打算招赘个女婿,继承自己的本领。
聊到家庭,郭郎中打开话匣子:“在下的发妻,生小女时难产,没救回来。血哗哗的淌,整个人就像褪色了似的,惨白惨白的,眼看着就不行了。我一身本领,却回天乏术。女人不容易啊,有时我就想,她要是个男的多好。生孩子之前,她想尝一颗荔枝。那都是从齐国东南的州府连驿急递而来,专供富商显贵,一两银子一颗。我没舍得给她买,跟她说:没吃过的多了,你咋恁馋?直到现在我都后悔。每年她忌日,也就是闺女生日,我都给闺女买一颗荔枝吃。人生就是这么怪,一点点小事,都会成为毕生的遗憾。哎,不说了。”
郭郎中在脸上使劲抹了一把。闲话家常的平淡叙述,一个平凡中年人的憾恨,如药杵般捣在楚翊心尖。郭郎中没机会对老婆好了,可自己还有。人间至喜,莫过失而复得。
他注视少年潮红的脸,自问:若小五不是落水,而是遇火面目全非,他会接受吗?会的。同样是身体上的巨变,自然也可以接受“她”变成男的。
不,还是不一样。凶险是未知的,而这是有预谋的……楚翊的心乱成一团,苦恼地敲了敲头。
“呃……”少年突然痛苦地呻{吟,身体僵直,阵阵痉挛,英气的眉眼挤成一团。楚翊一跃而起,后背唰地钻出一层冷汗,把魂儿都带出来了!
“快,快看看他!”
郭郎中翻开病人上眼睑看了看,眉头紧锁,立即施针,连刺数个穴位。症状很快平复,他松了口气,道:“问题不大,这是高热引发的惊厥,常见于孩童,大人烧得太厉害也可能出现。”
“我还以为……”还以为要彻底失去他了。楚翊擦着汗定了定神,扯出一个惨淡的笑。他是真的慌了,比知道老婆自带把柄的那一刻还害怕。
这一瞬间,他下了决心。只要小五能醒来,他会努力经营婚姻,不再有丝毫逃避,担起一个丈夫的责任。
像尘世间所有人,像那些新婚回门的,努力做早点的,给老伴抓药的夫妻那样。两个人,拧成一股绳,互相牵挂扶持,承受命运的重量。风月之事,暂且搁置。反正这小子也不懂,就会个亲亲,陪他亲就好了。
未来找个机会,把丈母娘也接到府里一起住,就更圆满了。
“他出汗了。”楚翊盯着少年亮晶晶的鼻尖。
郭郎中微微一笑:“这是好事,说明经络淤滞的寒气都打通了。要是天亮能退烧,就没有大碍了。”
我想通了,他的经络也通了,我俩还真有缘。
楚翊守在床边,如同守护宝藏。他一次次去探小五的额头,都要把人家摸破皮了。晨色熹微之际,终于触及一片清凉。他欣喜若狂,平静下来后问郭郎中,都退烧了怎么没醒?
对方解释:“太虚弱了,退烧只是第一步。没事,多睡睡有好处,药还得继续喝,但不用加那些猛药了。”
“你也辛苦了。”楚翊在身上摸摸,去另一侧的卧房取了几锭银子赏给郭郎中,“拿着,给你招女婿,哈哈。”
“人参太燥,补益最好用灵芝。”郭郎中背起药箱,沉吟着提议道,“用金边白肉赤灵芝,也叫白玉灵芝。切成薄片,加红枣、黑白耳、黄糖煎服。醒了之后,平日里拿灵芝泡茶喝,对康复大有助益。”
楚翊过耳不忘,说都记下了。郭郎中离开后,他又习惯性摸了摸小五的头,将被角细细掖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房间,喊道:“罗——”
罗雨就在廊下,抱着双臂倚在廊柱打盹儿,看似悠闲。只是,乌黑的发丝覆着一层晨霜,仿佛一夜白头,黑衣的双肩也尽是霜痕。劲瘦的背影,像一柄挂霜的匕首。
他也守了一夜。
楚翊的喉咙烫了一下,像吞了块热豆腐。罗雨回过头,清秀文气的脸绽开笑意,活动着咯吱作响的肩颈,神采奕奕地问有何吩咐。
“舅老爷该休息好了吧,让他去城里搜罗白玉灵芝,要品相最好的。”楚翊望着他泛红的双目,“你也去躺一躺,王妃没事了,已经脱险了。”
“那就好,我睡觉去了。”罗雨干脆道。走出几步,他又转身,声音罕见地颤抖:“九爷,当时我真的只有能力救你一个,这种感觉很痛苦。万一王妃他……我都不知今后该怎么面对你。想走,又没处可去,毕竟王府是我唯一的家。”
原来,罗雨仍在内疚,只是不善表达。楚翊深吸一口气,动容地笑笑:“你没错。就算王妃罹难,我也不会怪你,只会自责。你的兵刃都丢了,最近我再寻觅一对好刀送你。”
罗雨灿烂一笑,孩子般跑跳着离开。撞见于章远四人进院,他又瞬间恢复成冷酷的神情和走姿,凛然点头,算是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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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还没醒,用不用把他叫醒,这样睡下去没问题么……”于章远四人围在床边探视,交头接耳。楚翊请他们站远点,把新鲜空气都挡住了。
又该喝药了。楚翊叼着麦秆,一点点喂,重复多了难免疲惫。见他捶了捶后背,急性子的宋卓主动请缨:“九爷,你要是累了,就我来吧,能快一点。”
“那怎么行!这么亲密的事太……太难为你了。”楚翊不好意思说自己觉得别扭。
“嗐,这有什么,以前我和王妃还一起在河里光腚游泳呢——”于章远猛地拽了宋卓一下,蹙眉摇头,用唇语道:你是不是傻。
楚翊瞪去一眼,不忍想象那个放肆的画面,继续喂药,之后守财奴般守着自己沉睡的宝藏。少年脸上褪去潮红,显出病态的苍白,却不减英姿,惹人怜惜。
楚翊生怕高烧去而复返,隔一会儿就用手拂一次,像玩骨牌时摸牌。前来探查病情的郭郎中想不通,病人印堂怎会发红,楚翊解释:“呵呵,我摸的。”郭郎中叫他别总摸了,摩擦会生热。
“王爷,我采到灵芝了!好多!”
靠在床边打盹儿的楚翊蓦然惊醒,见罗雨狂奔而入,灰头土脸,怀抱许多赭色片状物。看来,这小子根本没睡觉,而是去爬山了。
罗雨喘着气,看一眼床上昏睡的王妃,将怀中物展示给众人,兴奋地放轻声音:“看,一簇一簇的灵芝!肉乎乎的!”
看着他指甲缝里黝黑的泥土,楚翊心里感动,也忍俊不禁:“这是本地一种耐寒的蘑菇,冬天反而长得更好。虽然不是灵芝,但也有用,晚上炒着吃。辛苦了,快去洗洗脸。”
罗雨失落地挑挑眉。
“罗队长连灵芝都没见过?”“很明显就是蘑菇啊。”宋卓,司贤和郑昆你一言我一语地调笑,“一看你就没见过啥好东西。”
罗雨抹抹脸上的汗,淡淡反驳,嘴比刀还锋利:“是啊,成天跟你们四个共处一室,的确没见过啥好东西。”
“别扯上我,我又没笑你!”于章远恼火地嘟囔,随之看向同伴,“惹他干吗?打不过,也说不过,自讨苦吃。”
不多时,陈为也回来了。说自己走遍全城的药铺,买到了最好的灵芝。另外,在外县试行新政的李青禾也来了。他听说有个叫小五的侍卫落水,知道那是王妃,特意送来半扇猪,给王妃补身体。
“真是有心了。”楚翊感慨,“他是个清廉朴素的人,家里恐怕三年都吃不了这么多肉。”他看一眼床上的少年,恋恋不舍道:“四舅,你看好王妃,我去见见李青禾。”
“你先见见另一拨人吧。”陈为坐在桌旁,累得捶腿,“江南来人了,说是听闻驸马遇险,特意来送滋补品。”
楚翊并不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