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北望被问住了。想了想,坦然道:“都有。”他指指房间里的屏风,“你去屏风后更衣,我不看你。我原本也没打算看你。”
夏小满刚想爬起来,又故意踉跄一下,朝尹北望伸出手。对方犹豫一瞬,纡尊降贵,握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薅了起来。
换好衣服,夏小满绕出屏风,看见太子正拿起那柄牛角梳,定定看着,摩挲着,又小心地放回原处,久久没有移开目光。那是血脉相连的亲妹妹啊,嘴上说不再认她,心里又怎么舍得下。
这天夜里,府衙失火了。
所有文书、田册,反抗新政的闹事乡绅的案卷,付之一炬。没有备份。
夏小满陪太子站在黑色的废墟里,灰烬和呛人的烟雾随风弥漫,几片残存的纸屑围着他们打转。太子面无表情,黑眸映着黑色的断壁颓垣,愈发幽深。他忽然泄气地笑了,仰天长叹。
为了救火,俞仁文烧伤了一只手。
他毕恭毕敬,指着地上的两具尸体说,昨夜府衙进贼,偷了东西还放火,已就地正法。待自己养好伤,就重新清丈田地,但这需要时间。如果太子着急,也可以换个地方试行新政。
“好,我不会再来了。”尹北望认栽了,“俞大人,你这个本地最大的地主,可以松口气了。”
换,往哪换?所有人都会知道,太子的新政碰了钉子。只要设法拖延,他自然还会换地方。最终,就算成功在某地试行,也难以推广全国。
“俞府台,您看这是什么?”夏小满捂住口鼻,俯身用手帕在废墟中沾了一点粘稠的深色液体,“是桐油。”
俞仁文脸色一沉。尹北望挑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想把一整间屋子烧成这样,少说得浇几桶油。两个盗贼来行窃,怎会随身带那么多油?这不合逻辑。”夏小满笑得温顺,言辞却犀利辛辣,“该从这上面细细地查,油从哪来,都谁经手了,这一条线上的都抓起来严审——”
话没说完,就被俞仁文一巴掌擂翻在地,满嘴是血。
“轮不到你个臭太监教本府做事!”
尹北望神色阴沉,也干脆地抬手,还了俞仁文一耳光:“本宫的人你也敢打?”
“下官失礼了。”俞仁文悻悻地嘬着破损的腮帮子,吐了口血,开始胡拉乱扯:“祖宗有制,宦官不能参政,前朝就是乱在这上头。太子殿下却时刻把这位公公带在身边,下官只是,只是出于——”
“不然呢,我的起居你来伺候?”
俞仁文被太子阴鸷的目光逼退了,又说了一遍:“请恕下官失礼。”
夏小满揩去嘴角的血,盯着这个狂妄之徒,眼神和看水贼一样。待他有能力那天,要打烂俞仁文的嘴。
再待下去已无意义,一行人当日启程回兆安。
孩童从街上一窝蜂地跑过,嘴里高唱本地流传甚广的童谣:“泥瓦匠,住草房。纺织娘,没衣裳。卖盐的,喝淡汤。种田的,吃米糠。炒菜的,光闻香。编席的,睡光炕。”
夏小满心里一酸,回眸目送他们。等他回过神来,太子的马已经离他很远了。
回宫后,尹北望狠参俞仁文一本。与此同时,俞仁文诉苦的家信也送到俞贵妃手中。又经由她妩媚的红唇,从枕边吹进齐帝耳朵里。
对于太子的奏疏,齐帝留中不发。对于宠妃的诉苦,他不轻不重地责备了太子几句,不能光天化日殴打朝廷命官。俞仁文也不容易,为了救火都烧伤了。
夏小满想,那把火是谁放的,圣上心知肚明,却选择和稀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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糕饼的香气,萦绕在叶星辞鼻端。
不过,这可不是给他吃的,而是佛前还愿的供品。除了点心,还带了香、茶、金纸、柑橘。袅袅不绝的香烟,盘踞在大殿上方,令梁枋及瓜柱的花鸟异兽彩绘如梦似幻。
他瞥向身边的男人,和对方一齐跪在蒲团参拜,耳边是对方轻轻的念叨:“慈航下世,度苦度难。今特表谢意,谨以此功德,回向给法界众生,及信士楚翊的累生累世的冤亲债主,愿他们业障消除、离苦得乐。”
叶星辞也跟着肃然拜了九拜。起落中,他能听见周围其他善男信女的祈愿。有男子希望即将生产的内人母子平安,有女子在为驻守边境的兄长祈福,愿永无战事。
叶星辞忽而想起太子的话:“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千军万马,把他接回来。”
太子想的是,等崇尚和平、天性仁善又缺乏执政经验的楚翊做了摄政王,主导朝政,根据“兵熊一个,将熊一窝”的道理,北昌就熊了。当然不是一日变熊,而是在数年间逐渐演变。而这,将是大齐北伐的良机,甚至实现不战而胜,不攻而下。
叶星辞觉得,太子的想法太激进,也太想当然了。一统天下岂是易事?没人会轻易舍弃安逸。以楚翊的坚忍和善良,这场和平还会持续很多年。但太子的战略也没错,他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他必须做出一些布局。或许,他的谋划的确最符合大齐的利益。
自己要做的,就是当好楚翊的左膀右臂,维系和平。太子的兵马别来,北昌的铁骑也别过去。
敬香之后,“夫妻”俩相视一笑。他们穿着相似的靛蓝织锦长袍,披黑缎罩衫。年少的仙姿佚貌,如月中聚雪。年长的俊逸清贵,似瑶林琼树。明明是迥然不同的两人,此刻却真的生出一点夫妻相来。
“唉,你叶小五,就是我累生累世的冤亲债主。”楚翊捂额故作苦恼。
叶星辞撇撇嘴,反呛道:“你上辈子肯定欠了我很多,这辈子才被我骗。”
“你等着。”楚翊含恨切齿,阴沉地笑了笑,“有机会,我也要结结实实地骗你一次,把你耍得团团转。”
“哇,好厉害,你打算啥时候报复我?”
“提前告诉你,那还叫骗吗?”
第149章 王妃在遛鸟
还愿后,楚翊拜访寺中主持,依照曾在佛前的许诺,匿名捐了一笔修缮屋舍殿宇的善款。
慈眉善目的主持施礼感念道:“心诚则灵,灵则通,通则圆满,圆满便是结缘。愿两位施主身心安乐,于未来世见佛闻法乃至菩提。”还说,可以为他们供奉两座长生禄位。
听楚翊说已经供奉了,叶星辞好奇地跑到大愿殿内的功德堂去看,只见自己的长生牌赫然在位。好大一个,想必捐了不少香火钱。
“佛光注照叶小五长生禄位……”可惜了,没用啊。虽然生辰没错,但叶小五不是他的大名。一想到楚翊至今不知自己真名,他心底泛起歉疚。
他仍在骗这个男人。
但他必须忠于太子的布局。他是大齐命官,将门之后,忠君报国是一出生就刻在骨子里的信念。
看见自己的牌位比别人的阔气,叶星辞还是很得意的。回头给四哥写信时,可以显摆一下。见他用手丈量牌位大小,一名僧人走近笑道:“功德无差,福报有别。无论大小,心诚则灵。”
“这是我的,嘿嘿。”
僧人打量着他,那博览经卷、无欲无求,慧黠而清澈的目光霎时充满困惑:“当时,为施主供奉牌位的那位施主说,你们是结发夫妻……”
结发夫妻?楚翊这样告诉外人?叶星辞心里倏然滑过一股热流。看来,楚翊真的不再逃避,打算做个好丈夫。为避免尴尬,他挠挠鬓角,随意解释:“哦,那个很英俊的大高个儿吗?他是女的。”
“呃……阿弥陀佛。”僧人双目圆睁,更加困惑,不知要参悟多久才能消解这份震撼。
叶星辞离开时,楚翊也结束了与方丈的谈话。迈出寺庙大门,步下台阶,叶星辞转着眼睛打量“丈夫”,调笑道:“哎呦,给我立那么大个牌位,捐了不少香火钱吧?这可不像你啊,爱把钱花在刀刃上的九爷。”
楚翊叹气:“你就是刀刃,把我的心都割零碎了。再找不到你,我就要请神汉在江边跳大神了。”
叶星辞哈哈大笑,仍有些气短,嗓音喑哑。罗雨也在旁跟着笑,迎上他的视线时,目光不自在地躲闪,薄唇抿成一条刚毅的线,手指摩挲着腰间新添置的短刀。
叶星辞知道他心虚什么——在生死关头舍弃了王妃,选择救王爷,心里仍过意不去。叶星辞一点也不介意,人家是楚翊的心腹,又不是自己的。相反,叶星辞很佩服他能临危不乱。
“罗兄弟,这几天你一见我就害羞。被别人看见,还以为咱俩之间有什么牵扯不清的事呢。”叶星辞背着手跳到罗雨身边,主动打趣。
罗雨扯扯嘴角,紧绷的神态顿然放松了些,“王妃可真幽默。”
“我们差不多啦。”叶星辞在他肩头猛捶一拳,咳嗽起来,“我嗓子好痒,你给我买个卤鸡爪吃吧?”
“还是喝润喉汤好一点吧?”
“不用,让鸡爪进喉咙里挠挠就好了。”在罗雨轻松的笑声中,叶星辞问:“你的新刀好用吗?”
“嗯,不过感觉还是原来的趁手。”罗雨唰地拔出一柄短刀,寒光闪过他书生般文气的面孔,“它们叫‘续弦’,之前的是‘原配’。”
“还是你更幽默。”叶星辞切入正题,爽朗地鼓励道,“我们落水那天,你做得很好,别觉得不好意思。有你这样优秀的护卫守在九爷身边,我就放心了。”
楚翊看着他们,弯起眼睛笑。
罗雨垂眸,苦涩地嘟囔:“是我失职,没看出船家心怀鬼胎。”
“很正常,就像你没看出我是男的一样,人心难测,对吧?你家王爷聪明得都快掉毛了,还不是栽了。”叶星辞稍稍一顿,狡黠地勾起嘴角,“罗兄弟,我们也算生死之交了。我这么惨,鬼门关前走一遭,你今后可要多多支持我。”
“那是自然。”罗雨不假思索。
“尤其是,当舅老爷再次发难,要王爷另娶他人的时候。”叶星辞终于暴露真实目的。虽然陈为比他还小一岁,却是不折不扣的长辈。娘亲舅大,既然四舅天然压自己一头,那就先把四舅的战友拉到自己这边再说。
罗雨怔了一下,爽快点头,接着莫名其妙说了一句:“只要王妃别总是欺负王爷就好。”而后忧心地朝主人的臀部一瞄。
叶星辞没领悟其中深意,邪气凛然地笑了:“有时候,他乐意被我欺负。”
罗雨张了张嘴,不再吭声。
“好手段啊,很会因势利导。”楚翊由衷赞许道。
阴霾的天空飘落轻雪,犹如一场安静的舞蹈,很像在江上遇险那一天。但叶星辞快忘了江水多冷,只记得沸腾的火锅好美味。他也不会从此就怕了水,而且更喜爱火锅了——这是他的幸运美食。
“小五,你站一下。”楚翊忽然肃穆地开口。
叶星辞止住脚步,面露不解,迎接对方讶异而欣喜的打量。楚翊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才微笑解释:“近几日你一直卧床,冷不丁出来走动,我才突然发现,你好像长高了。”
叶星辞摸向头顶。人看不出自己个子的变化,正如发现不了自己的短板,要透过旁人的眼睛才行。他欣然挑起两道英气又稚气的剑眉,“等过了年,我才十八,还会继续长大的,嘿嘿。”
听见王妃还要“继续长大”,罗雨又不由自主瞄一眼主人的臀部,满眼忧虑。
回到住处,叶星辞宽衣,好奇打量铜镜中四肢修长的少年。青涩和稚气,仍占据着这具躯体,但蓬勃的生命力已然呼之欲出。
他很久没认真观察过自己了。似乎真的变高了,肩膀也宽了一点。微妙而陌生的感觉,让他不安、害羞,又期待。我会长成什么样子?会像父亲那样威武吗?会像四哥那样,差点丢了条胳膊也奋勇杀敌不喊疼吗?
“嗨,小五,你要长成个男子汉才行。”他朝镜中人挥手,轻声哼唱齐军战歌,又曲起手臂展露有点单薄的肌肉,英气精致的脸庞挤出一丝凶狠。
“小五,郭郎中说再加两包药——呃——”楚翊面带笑意阔步而来,见王妃正一脸凶相地遛鸟,他倒吸一口凉气,捂眼闪到屏风后。又觉得这没什么,这小子病中起居都由自己照顾,早就看遍了。
只是,那种视觉上的震撼,还是会给人当头一击,或者说当头一鸡。而他在这方面,是个不堪一鸡的男人。
待楚翊调整好心态,从容踱出屏风,少年已乖巧地坐进空浴桶。桶上加盖,只露出一颗脑袋,颇为可爱,像地里的西瓜。
这是郭郎中的干蒸疗法,桶内有几个小暖炉,靠桶底凿出的孔洞通风。炉上有药包,药香随烘烤充斥其中,弥漫满屋。
“天天这样蒸,好热啊,呼……”叶星辞稍稍掀盖,接过新药包,放在暖炉上。很快,他的额头和面颊沁出汗水,犹如一枝雪兰沾了晨露。
“这样才能把身体深处的寒气逼出去,不然容易落病,上了年纪浑身疼。”楚翊拽过一张圆凳坐在浴桶边,把桶盖当桌板,放了一盏茶和一碟点心。
叶星辞张嘴,就着男人的手吃吃喝喝,因为这样干蒸特别耗体力,“你怎么知道,我身体深处有寒气,你又没进去看过。”
“我……不想进去,呵呵。”楚翊挑眉咋舌,难堪地笑了笑,随即移开话题,“你刚才唱的什么?”
“不告诉你。”
第150章 亲亲能加速破案
“我知道,那是齐军的战歌。九万里风休住兮,铁骑吹取雁鸣山……”楚翊往桶中美人的嘴里塞一块点心,不以为意地哼笑,“意思就是,风儿吹啊吹,带我攻占老楚家祖坟吧!”
叶星辞嚼着千层糕想,这男人就不生气么?
“恒辰太子第一次唱给我的时候,我都笑岔气了,真是深仇大恨啊。”楚翊嘴角的笑意淡了,目露缅怀,“你想不想听听大昌军队的战歌?”
随后,他抑扬顿挫地轻吟:
“旗漫卷,鲲鹏奋翼。
山河变,举觞鸣镝。
旌猎猎,斧灼灼,不负黎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