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92章

“皇上,事实很清楚,这笔账目的确存在。”楚翊不再理会此人,看向御座上的幼主,沉稳地为自己辩解,“不过,这是南齐贪官利用臣的造访来平账而已。岁末年终,他们的烂账对不上,便借机算在臣的头上。若说有错,臣只错在高估了南齐的吏治,错在向来不以恶意揣测他人。”

他顿了一顿,看向披着“直臣”的皮,实则恶意毁谤自己的刘衡。吴正英也面无表情地瞥了那人一眼。

“臣刚刚二十二岁,体格健朗,每日进补一根老山参?那又不是萝卜。实不相瞒,此次出访江南,臣的妻子齐国公主亦便装随行,何来的每晚要召一班青楼美女?陛下少年英才,必能看出其中的蹊跷。”

“皇九叔说得有理。这些开销入了账,也不代表就是真的。具体如何,还待细查。”永历小皇帝理智道,“李青禾,你跟去江南了吗?你来说说。”

群臣的视线转向大殿后方,李青禾在一片瞩目中直言:“回陛下,臣一抵达翠屏府便着手推行新政,并未与王爷同去,不知内情。但臣相信王爷的为人,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李青禾,你有什么资格担保?我看你是要趁机巴结攀附王爷,迫使王爷与你结为朋党!”刘衡趁机攻讦,连“朋党”这种能杀人的词都搬出来了。

李青禾曾任知县,见惯了狡狯的市井狂徒,当即沉着对答:“皇上刚刚封赏我,你却骂我,你在质疑皇上的慧眼?君子群而不党,品行端正之人,是天然的朋友。若我真想巴结,我就会说自己也去了江南,根本没见王爷享受。”

“别吵了,本王来说一句吧。”庆王开口打圆场,笑容温和如羊,目光阴冷若蛇,“刘御史,你的拳拳之心有目共睹,但说‘朋党’就有些言重了。李郎中提到‘享受’,这个词很贴切。就算宁王真的花销巨大,也不能说是奢靡,而是短暂的享受。年轻人,一时沉湎酒色也很寻常。他是驸马,是齐帝的贵婿,当地官员提供款待,他却之不恭。”

楚翊暗叹四哥的歹毒。

表面为他开脱,实则抓了一把烂泥朝他脸上抹。他心底潮起一股凄凉,手足兄弟,竟走到今天的地步。

四哥年长,阅历更深,早猜到江南的官吏可能会用他来平账。然后,便静静等待,如同豺狼在蹲守猎物。派人拿到账目,再磨成刀捅向自己。

“这账目究竟是否属实,还待细查。”永历说道,无意继续争论。

“臣还要参宁王!”刘衡宛如吃了壮阳药,斗志昂然屹立于百官之间,要为拥戴之人做那柄最锋利的刀,以博日后飞黄腾达,“据臣所知,九爷一直在照料知空的家眷。知空兼并土地触犯国法,受惩戒以儆效尤,九爷倒帮罪人养孩子!”

知空,便是瑞王皈依佛门后的法号。此语一出,吴正英厌恶地扫了刘衡一眼,又不动声色地看向庆王。

楚翊舒了口气,俊逸的面庞一派坦荡,语调悲戚:“这点,我不会否认。废黜惩治知空的圣旨里,并未禁止旁人接济他的亲眷。”

果然,庆王借此刁难。不过,这或许是引火烧身。

“刘衡!”出乎所有人意料,十岁的皇帝小手猛一拍桌案,脆生生的嗓音溢满愤怒,“他们都是朕的堂兄弟姐妹,是朕授意宁王关照他们,你是不是也要参朕一本?!朕不想背上坐视血亲冻饿而死的骂名,不行吗?!

方才,九叔说朕是万民头上的伞,若朕连这点容人的气量都没有,又如何包容天下万民!朕只是年纪小,而非心胸狭小!在你眼里,宁王是错的,也就意味着,你认为朕想看知空的亲眷受苦,认为朕是冷情冷血之君!杖责二十,退朝!”

群臣惶恐跪送,山呼“万岁”。

楚翊内心动容,没想到皇上会说出“是朕授意宁王关照他们”来为自己平事。

刘衡有点发懵,看向庆王,像受了委屈的狗在看主人。后者眉梢一挑,叹了口气。永历的贴身太监碎步至群臣之间,笑眯眯地做个“请”的手势:“刘大人,跟奴婢走吧,去受廷杖。您是读书人,掌刑的手下都有分寸,不耽误下次朝会。”

“不过,可能会耽误你继续毁谤本王。”楚翊高亢而冷漠地调侃,“毕竟屁股烂了,就没法开口说话了。”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既然此人悍然与自己为敌,那就没必要留面子。

他冷眼觑着神色有些懊恼的庆王。

四哥严重低估了皇上的睿智和仁慈,自作聪明地以为小孩子喜恶分明:九叔帮助谋害我爹的人,就是跟我作对。

楚翊步出和德殿,感到如芒在背。

朝中有相当一部分人相信,那些烂账是真的。喜欢更“生动”的故事,是人之本性。坚忍如他,也还是因为这些猎奇的凝视而羞耻难过。它们粘在他身后,像恼人的虱子。

刀架在脖子上,方知自己也是肉做的,也有脆弱的时候。

楚翊多希望,此刻小五陪在他身边。那小子像一朵芬芳的花,能用乐观熏染身边的每个人。

在皇上面前,他暂且过关了。然而,还有更险恶的坎坷正朝他亮出獠牙。他清楚四哥下一步的动向,却无法阻止。还是太年轻了,完全没料到自己会成为那胖知府平账的工具。

一朝行差踏错,或终生困于歧途。

楚翊闭目调整心态,想去朝房吃点东西,再去光启殿理政。这时,一个在和德殿外当值的太监匆匆而来,低声道:“九爷,您府里出事了!报信的没具体说,只说出事了。”

他心里一惊,难道是王妃出了事?在别人面前现出原形,露出牛牛了?这倒好解决,别是遇见刺客就好。

楚翊匆匆走向和阳门附近的一道小门。这一过程中,已有人通知在附近歇脚的罗雨和车夫,二人套好车候在宫门外的夹道。

“快,加几鞭子,家里好像出事了。”坐进车驾,他急切命令。

车夫应了一声,抡圆长鞭。伴着清锐的呼啸,两匹骏马并肩奔腾,车轮飞转。颠簸中,罗雨问主人为什么皱着眉,谁惹他了。

“一言难尽,回家再说,接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楚翊烦躁地叹气。

罗雨没再多问,头倚在侧壁歇着。车轮辘辘,风拂起窗帷,市井百态在雕花镂空车窗上流动,令他看得出神。忽然,他游隼般冷锐的双目微微一眯:“王妃在街边,正用勺子刮空碗。”

楚翊蹙眉,什么意思,这是在要饭吗?

“停车!”他掀帘定睛一看,哟嚯,可不是嘛,他的老婆正坐在路边摊,抱着比头还大的海碗,用羹匙将最后一点油茶刮进嘴里。而后,露出餍足的微笑,嘴角还挂着油茶糊糊。

这笑如春风,吹得一切烦恼顿时消散。楚翊眉宇舒展,也跟着笑了。好小子,简直像老板请来用吃相招徕客人的托儿。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才跑到外头吃东西,厨房炸了?

“小五!”楚翊招呼道。

叶星辞循声抬头,见府里的马车停在路当中。他眼睛一亮,舔舔嘴角,在桌面撂下几枚铜板,直奔马车。

跑到一半又慌忙折返,从摊子旁的拴马桩解下白马,“抱歉啊雪球儿,见了爱人,就忘了爱驹。我有错,重色轻友。”

叶星辞本想骑马与车同行,楚翊却沉着脸命令:“你上来,马给罗雨骑。”

叶星辞把马鞭缰绳交给罗雨,顺从地坐进车里。暖融融的,座椅也是暖的,藏在下方的暖炉,将春天提前带到身边。

楚翊的神情却微冷,一把捏住他的下巴,责备道:“怎么独自在外乱逛,也不带几个人跟着。现在不同于以往,有人要害我,也可能害你!”

“嘻嘻。”

“嘻个屁,严肃一点!”楚翊神色微愠。

叶星辞做个鬼脸:“我不要吸屁,会晕过去的。”

楚翊瞪去一眼,扭过脸,忍不住笑了。

第167章 何为“被窝撞撞乐”

叶星辞收敛顽皮的笑容,从怀中取出信函,“我出来是想寻你,给你看兆安来的信。前面都是家事,重点在最后一节。”

楚翊抖开信笺,快速扫了一遍,黯然道:“我已经知道了。早朝时,庆王授意他的党羽当廷参我,还拿出了详细账目,我措手不及。他们说我一道菜要废二百只鸡,还夜夜笙歌。当然了,皇上没信。”

屈辱感像一张带刺的网,笼罩着楚翊,他下颌微颤,眼底潮红。

这情绪也漫延至叶星辞身上,令其愤恨地切齿:“他娘的,敢欺负我的男人!楚老四,你给老子等着。”

他平复一下,继续道:“我看完信,就猜到这是庆王勾结当地官府做的假账,往你身上泼脏水。我想通知你,可惜没赶上。”

“不,庆王没那个胆量勾结江南的官吏,风险太大。”楚翊眸中燃起黑色的怒火,双手死攥摊在膝头的袍服下摆,“是那个脑满肠肥的建同知府,利用我来平账。黑心烂肺的鸟人!把他们贪墨的,对不上的坏账、烂账全推在我头上!你们齐国的吏治,简直一片污黑!此番难得做出些成绩,结果背上在异国仗着驸马身份吃喝嫖赌,糜费民膏的骂名!”

这番怨恨的低吼,有点迁怒的意思。楚翊深吸一口气,小心地瞥一眼老婆,低声道:“抱歉。”

“他一个人,代表不了大齐所有地方官。”叶星辞为故国辩解了一句,握住楚翊的手,掰开那因紧握而发白的指节,与之十指相扣,送上坚定的支持。然后,他亲了亲楚翊的脸,又将柔软的唇覆在对方唇上。

吻如春水,浇熄怒火。马车颠簸,心却安稳。

“还生气吗?”叶星辞移开湿润的嘴唇,看见楚翊那怒色浸染的黑眸逐渐清明,又染上另一种异彩。

“还生气。”

于是,他又吻了一次,“现在呢?”

“还生气。”

“占便宜没够。”叶星辞嗔道。感觉楚翊放松了,他继续说:“我理解你为何愤怒。你严于律己,不仅不贪,还免了佃农的地租。你任侠好义,帮助阵亡将士的遗孤,成亲请整条街的百姓吃席。你是开国以来最穷的亲王,却遭遇这样的诋毁。没在早朝上揪着对方领子狂扇耳光,已经算冷静了。”

被人读懂,是最好的宽慰。楚翊唇边浮起松弛的微笑,牢牢回握掌心的温暖,打趣道:“你说说,我一个连男女都分不清的单纯童男,账面上却说,我每晚都要一班美女相陪,岂有此理。”

叶星辞抚掌大笑,忽然一拧腰,狠狠用胯骨撞了对方一下,接着凑近悄声耳语:“你也这样还击,就不是童男了。”

滚烫的呼吸,令楚翊双耳红透。他看着自己的王妃,怎会有人用如此纯真的笑容和语气,说出这般震耳欲聋的荤话。

他试探道:“你……都学会了?”

“嗯,我在四舅的房间,看见了会动的画哦。”叶星辞脸色微红,坦言道,“先前我是不懂,你却是懂而不动。你还有什么顾虑?”

见楚翊不语,他的目光由柔和转为凌厉,字字珠玑:“你释怀了,但从前那个叶小五的背影,依然时不时出现在你眼前。你是个纯粹的人,没法带着一颗不纯粹的心,和现在的叶小五玩‘被窝撞撞乐’——我取的名字。”

“你,你别这么直白,我有点受不了。”楚翊搓了搓冒火的耳朵,顿了一顿,含糊道:“差不多吧,我……暂时不太行。可能是太累了,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多久?”叶星辞猛地欺近,微微上挑的俏丽眼尾透着攻击性,躁动而狂野,像一头食肉的小兽,“协商办事,总要给人个确切时间。”

“先说正事。”楚翊果断驱散杂念,从方寸大乱的腼腆男孩,恢复为举棋若定的稳重男人,“现在我们是鱼游沸鼎,水深火热,步步坎坷。在朝堂上攻讦我,只是四哥的第一步。接下来,他一定会广泛散播账目上的内容,甚至已经开始做了。我阻止不了他,但我可以先在皇上、吴大人和百官面前自证清白。”

“你不是说,皇上相信你吗?”

“他信我,和我自证清白并不冲突,大家是要看证据的。”楚翊冷静地部署道,“这就需要你以公主的口吻致信齐国太子,告诉‘哥哥’,建同知府用驸马来平账,害得驸马被御史参了,你很忧急难过。你需要‘哥哥’严查此人,并将处置结果与江北互通,还驸马清白。至于笔迹,就说自己手腕扭了,是别人代笔。以齐国太子的能力,惩办一个贪赃枉法的知府不难。如此,朝堂上的危局就破解了。至于民间……唉……”

他苦闷地撇了撇嘴角,这种预测到风暴将至却难以抵挡的感觉不好受。

他感慨道:“齐国太子还不知他妹妹跑了,被蒙在鼓里,也怪可怜的,比我可怜。”

太子爷什么都知道,叶星辞垂眸暗想,道:“好,我回去就揣摩措辞写信。或者,以你的名义来写?”

楚翊笑着摇头:“不,哥哥看‘妹夫’很少有顺眼的,自带三分敌意。”之后随口问道:“你在公主身边当差,是不是常能看见太子?毕竟他们是亲兄妹,日常往来应该很频繁。”

“偶尔能见到。”叶星辞下意识地看向车窗,避开男人的视线。蒙蔽对方的感觉,令他不安,“他是个优秀的储君,我很敬重他。但圣上更喜欢皓王,已经到了溺爱的地步。”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楚翊淡淡道出自己所知,“齐帝在十九岁迎来自己的长子,那孩子与他极为相像,可惜因病早夭。那时他还是太子,他的正妃悲痛欲绝,几年没有生育,在新娶的侧妃有孕后,才再度怀胎。齐帝觉得,自己的长子长大后,应该就是皓王的样子,所以越发喜爱。”

“你分析得没错,宫里的人也都这样想。再加上,皓王的生母又善于固宠。”聊到俞贵妃,叶星辞的口吻带了一丝轻蔑,“她很跋扈,用鼻孔看人。眼泪像擤鼻涕似的,说来就来。惹到她的太监宫女,非死即残。说实话,宫里当差的都不喜欢她,但万岁喜欢……”

楚翊握着他的手,认真聆听,不时笑笑。忽然满眼关切地问:“你在宫里挨过打吗?”

叶星辞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楚翊对他说的宫闱乱象并不感兴趣。只是想了解他过去的生活,才听得认真。所关心的,仅仅是他有没有挨过打。

楚翊不在意偌大的齐国皇宫,只牵挂曾置身其中的,小小的叶小五。

叶星辞心底蓦然涌出一股暖流,夹杂着一种冲动:“其实——”

其实我是东宫的人,我跟太子关系很铁,我爹是威名赫赫的叶大将军。我在宫里很快乐,没人敢欺负我。

不,他不能坦白。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还关乎大齐和家族。他张了张嘴,又咬住下唇,“其实我很乖的,在宫里不捣蛋,就不会挨打。”

“不对啊。”楚翊身体后仰,故作严肃地审视他,“你跟我在一起,怎么就敢嚣张调皮?”

“你该检讨一下,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把我都惯坏了。”叶星辞张狂地昂起头。楚翊来挠他肋骨的痒痒肉,他笑着还击。

二人扭成一团,又吻在一处,以唇舌较量。

忽然,一团油纸包裹的东西自叶星辞怀中掉落,是上顿吃剩的两个包子。楚翊一愣,调侃道:“原来那一大碗油茶是第二顿?!天啊,本王真的养不起了。要不,今后你爬屋顶上吃饭吧,量大管饱。”

“啥意思?”

“喝西北风。”

叶星辞恼羞成怒,又去挠楚翊的痒,二人再度滚在一起,战况激烈。

市井喧闹,颠簸中的马车摇晃起来,车里隐约漾出阵阵欢声。有王妃的邪笑,也有王爷的讨饶。

骑马相随的罗雨神情复杂,上身前倾捂住马耳朵:“你还小,不适合听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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