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缄默着交换眼色,都不吭声。
罗雨脸色一冷,一脚踩在贼首的腿伤,疼得那人嗷嗷大叫。
楚翊冷静地制止:“审问的事,不归我们管。去把王府四周巡逻的禁卫军叫进来,同他们一起,将盗贼押送承天府。”
官府审出来的,才作数。否则,幕后黑手定会诡辩。
很快,负责宁王府周边防务的禁卫军仓皇涌入,为首的赵姓小旗官吓得脸色惨白,跪地请罪:“卑职巡视不严,请王爷责罚!”
“三个人,翻墙进来,你们都没发现。”楚翊先是冷峻责问,旋即嗓音一柔,俯身拍拍对方的肩,“本来,我可以不喊你,直接把贼人送去承天府,那样你就是大大的失职。这次我不追究,你可欠我个人情。”
赵小旗万分感激,红着眼圈叩谢,起身冷冷喝道:“把这仨恶贼带走!”
忽然,一名黑衣人挣脱捆绑,直扑楚翊。手中寒光闪动,是匕首!
叶星辞骇然惊叫,掷出长枪。枪尖堪堪擦过贼人手臂,却难改攻势!他毫不犹豫,挺身挡在楚翊身前,一把攥住利刃。
双手指缝迸出鲜血,如攥碎了一把血红的浆果。
手掌先是一凉,又一热,之后才感到疼。比起手,更遭罪的是耳朵,因为夫君惊惧的嘶吼响彻耳畔,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小五,小五——”
罗雨愤恨地咆哮,箭步上前一击折断盗贼手臂,又将对方的惨叫扼杀在咽喉,眼看要捏碎喉骨!
叶星辞一惊,忽略耳边的乱叫,冷静阻拦:“留活口!”
“便宜你了。”罗雨咬了咬牙,松手将那厮踹飞。
出人意料,始终沉稳的楚翊反倒拾起掉落的匕首,疯子般朝那人扑去。叶星辞慌忙用血淋淋的双手拦腰抱住夫君:“哎呀,我没事!留活口,还没审呢!”
“我宰了他!我宰了他——”楚翊双目赤红,瞄见箍在身前的血手,瞬间清醒。他丢了利刃,颤抖着去握那双手,又唯恐碰坏了,心碎而无措地吼道:“快,快召李太医!”
叶星辞抿嘴笑,觉得楚翊伤得比自己还重似的。他笑得出,是因此刻双手发麻,并不太疼,以一敌三的兴奋远超恐惧。
他昂然道:“嗐,习武之人,难免磕磕碰碰。”
“别人磕死了也无所谓,你不行!”
楚翊简直像个气急败坏的孩童。叶星辞看见,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滑过男人苍白的脸,又被飞速抹去。嚯,堂堂七尺男儿,居然当众落泪,怪可爱的。
“我真没事,感觉伤得不深。乖哦,不哭啦。”叶星辞抬起滴血的手,温柔地用手背替男人拭泪,却被对方打横抱起,径直带回屋里。
“干嘛呀,我伤的是手,又不是脚……”
贼首痴痴盯着依在王爷肩头的美人,也像是盯着王爷俊挺的身材和臀部。罗雨怒斥一声,抬脚踹去。
三个盗贼被押往承天府。
叶星辞也想凑热闹,但楚翊不准,只派了四舅和于章远等人跟去盯着审讯结果。
伤口包扎完毕,李太医叮嘱这几天别沾水。多喝鸽子汤,促进愈合。楚翊立即吩咐,现在就去酒楼买乳鸽煲汤,哪怕正值半夜。
“看来,你得帮我洗澡了。”叶星辞小熊般举起双手,动了动尚能活动的前两个指节,吐吐舌头。
“傻小子,我能躲开的。真傻,万一再朝前滑两寸,刺在你身上……我都不敢去想……”楚翊红着眼咕哝,心疼得坐立难安,驴拉磨似的在地上兜圈,时不时问疼不疼。
目睹爱人为自己奋不顾身,那感觉就像心脏挨了烙铁,又热又痛。
叶星辞疲惫地躺下,舔着嘴角道:“别问啦,总是提起,不疼也疼了。等喝了鸽子汤再睡觉,嘿嘿。”
楚翊背过身,手掌在双眼狠狠抹了一把。
“王爷,睡下了吗?”碧纱橱外响起罗雨的声音。
听见王爷的回应,他慢慢踱进来,愧疚地垂着头,鞋尖在地面磨蹭,嘀咕道:“王爷,你罚我吧。是我失职,没及时制住恶贼。”
“天亮去领十板子。”楚翊淡淡瞟去一眼,声音虽冷,责罚却轻。
“罗兄弟,不怪你,你当时离得远。哎,你过来。”叶星辞靠在床头,挥了挥包成熊掌的手。罗雨走近后,他神采奕奕道:“我问你,我发挥得怎样?比起在船上迎战水贼那次,有没有进步?”
罗雨身手绝顶,他当然想征询对方的评价。
“非常好!精彩绝伦,出神入化,震……震啥烁啥,抠人心弦。”
见罗雨用尽毕生所学来褒奖,还苦涩地盯着自己的手,叶星辞就知道他没说实话。
“震古烁今!还有,是扣不是抠,心弦都要断啦。不过,也蛮形象的,哈哈。”叶星辞忽然收敛上扬的嘴角,“我要听真心话。”
“我不想惹你生气。”
“你这样不真诚我才生气。”
“好吧。”罗雨看一眼王爷,咬了咬嘴唇,坦言道:“王妃进步极大,枪法精妙。但有几招过于花哨,威武有余,实用不足。”
“你——”叶星辞的脸倏地涨红了,实话果然没有马屁香啊。他盯着罗雨,面露不服。他倒要听听,威名赫赫的叶家枪有何不足。
“我在军营为奴十几年,功夫都是从小在摔打折磨中练就。武学啊那些,我不懂。”罗雨凌厉的目光落在王妃左臂,抬手一指,“我只能看出,对敌时,你这条胳膊容易受伤。花哨的动作,让你左侧有破绽。若我是贼人,就择机刺你左臂。”
叶星辞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四哥的左臂,就是这么伤的?可是,他们兄弟所学枪法,是经父亲革新。父亲说,他将代代相传的叶家枪妥善改进,阐扬光大,后世子孙都会铭记于心。
如今,却被一个不大识字,自学成才的高手看出漏洞。
叶星辞哼了一声,先是愤懑不语,随后道谢:“多谢指点,回头我琢磨琢磨。”
罗雨后退两步,又再度凑近,压低声音:“王妃,你手伤了处处不便。最近你想撒尿时,喊我帮你扶着。王爷身份贵重,做这种事不合适。”
叶星辞扑哧笑了:“我自己能行!一牛不扶,何以扶天下。”
喝了一盅乳鸽汤,小两口共赴被窝。然而,御敌的兴奋劲褪去,叶星辞的伤口作痛,像握着两块火炭,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索性起身,在地上边比划边嘀咕。
楚翊趴在床边看,问他是不是在请神。
“我在回想罗雨的话。”叶星辞想象手中握着枪,放慢招式缓缓移动,“我想革新叶家枪法,不过,这可是我们叶大将军苦心改进过的,我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万一改错了怎么办?”
他一阵心虚,这无疑是对父亲的一种悖逆。
他几乎觉得,那高大的身躯正岳立于面前,鹰隼般锐利的双眼正俯视自己,喉间喷出嗤笑:小五,就凭你,也敢挑战为父的权威?
父亲不许任何人改动他制定的规则。
何时起床,何时用膳,皆有定数,餐后半个时辰方可饮茶。有一次家中团聚,叶星辞饭后焦渴难耐,正偷饮茶水,被父亲一掌拍飞,碎瓷片都溅到娘身上了。
他抿着嘴哭,父亲叫他憋回去,落一颗泪打一下手板。
父亲是高天厚土,他是天地间一棵细溜溜的小树,默然承受雷霆雨露和土壤的滋养。真想让父亲看看,他的枝桠已经相当繁茂茁壮。
他长个子了,力气大了,能以一敌三,双手还负了伤呢!他就快成为男子汉了!
“这有什么,想改就改喽。”楚翊笑着鼓励,“别有负担,叶霖又不是你爹。”
是我爹,还是你老丈人,叶星辞暗想。他瞥向妆台铜镜前那盆故乡的野草,陷入沉默。
他能毫不犹豫,为爱人而舍弃自己的生命。
但他无法舍弃国与家。
第203章 生死攸关,大包大揽
天不亮,陈为顶着黑眼圈,兴冲冲带回这一夜的消息:
三个盗贼招认,是左佥都御史刘衡豢养的江湖剑客,受其指使,前来宁王府窃取一枚烧焦的腰牌。至于攻击宁王,是临时起意。
事关重大,承天府尹夤夜奏报皇帝。永历暴怒,命刑部连夜查办。天子一怒,哪怕是条幼龙,也是雷霆万钧之势,
刘衡被从床上揪起来传讯。皇帝开口,那便是钦案,直接下了诏狱。
刘衡供认,去岁冬月曾派忠心门客前往翠屏府,择机谋害正在当地办差的宁王,几乎得手。后来,听说那人投江伏法了。
线索断了,他也松了口气。日间偶然得知,凶犯竟然意外遗留了他铺子里的腰牌——那人原在生药铺当差。
他诚惶诚恐,想把唯一的证据偷出销毁,于是派了三个武功高强的门客。没想到,最大的能耐就是翻个高墙。自称身手绝顶,临战却撅腚任人宰割,真是白养了这些废物。
虽然他与庆王志趣相投,往来甚密,但此事全是他自作主张,庆王毫不知情。他们也绝非朋党,纯粹是君子之交。
至于与宁王有何仇怨?刘衡给出一个可笑的答案:妒忌宁王年纪轻轻就拥有亲王爵位,迎娶友邦的金枝玉叶,踏上人生巅峰。自己二十多岁时,还在寒窗苦读,灯油都没钱买。
“一切顺利,我可以安心睡了。”听罢四舅的叙述,叶星辞缩进被里,双手小心翼翼搭在胸前,“啊,真是充实的一天。”
“等你手好了,叫你更充实。”楚翊轻抚他的脸,又哄孩子似的在他身上轻拍,“睡吧,我去一趟诏狱,看看情况。”
更衣出门之后,楚翊追问随后而来的四舅,声音发颤:“刘衡的供词怎么说的,他想杀我,庆王真不知情?”
“刑部多是庆王党羽,压根儿不让我听审,只给我看了供词。”陈为也说要回去睡觉,伸着懒腰走出几步,又若有所思地回头,眼中流出敬佩,“从前,是我低估小五了。我总觉得这小子奸滑无比,有所图谋,原来他真的可以为你去死。但凡他没接住,那匕首就刺进他胸口了。很多人一辈子也遇不到这样的爱人,大外甥,你圆满了。”
“我会一辈子对他好。”楚翊起誓般坚定。
他带着罗雨出门,在车上眯了一会儿。到诏狱时,正在梦里和小五亲热呢,缓了半晌才下车。不然,太过不雅。
人家会想,九爷到了阴森的诏狱竟如此亢奋,该不会有特殊癖好。
这里和刑部的牢狱相邻,专为钦办案件而设,拘押的都是官吏,监舍宽敞明亮,桌椅床铺俱全。
不过,这可没有“刑不上大夫”的约定俗成,所以刘衡一进来就瘫成烂泥,全都招了。
此刻庆王也在,正端坐堂屋,脸色阴沉地翻阅刘衡的供词。从监区而来的冷风掠过,他打了个寒颤。
这是他的得力干将,昨日下午还收到对方送的暖心安神药枕。而现在,他心是凉的,神是慌的。
辅车相依,此案一出,无论他是否知情,都将遭受重大打击。
他麾下吸纳了一批瑞王曾经的拥趸,势力虽大,却也臃肿不堪。此刻,他才意识到壮大的代价——不断承担旁人的过错,一损俱损。
见楚翊冷脸信步而来,庆王立即迎上去,嘘寒问暖,关心“弟媳”的伤势。
他紧握楚翊的手,双目泛泪,恳切道:“老九,四哥真不知道,你落水是因为这杂碎!四哥承认,上次刘衡在早朝公然攻讦你,是我授意。但我绝没指使他害你!现在,皇上肯定以为幕后之人是我,唉,哥心里难受啊。”
看得出,庆王有点慌,但依然条理清晰。他把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抖搂出来,以彰显此刻的真诚。
“皇上怎会这么想?他虽年幼,却不昏聩啊。”楚翊淡然一笑,飞速翻阅口供。之后,他盯住四哥的双眼,合理地诈了对方一下,“我听说,昨晚刘衡大呼小叫地想见你,供词里怎么没提?”
“谁说的?”庆王目光一凛。
“这你别管。”楚翊神态松弛地打个哈欠,“虽然负责审讯的官吏都是你的附庸,可也不是密不透风的铁板。”
“说实话,那几句口供没记,刘衡是想让我为他求情。”庆王叹了口气,目光坦诚,“按律,他该凌迟处死,夷三族。放心,我不会包庇他。他想害你,我恨不得生啖其肉。”
从四哥的眼中,楚翊窥见一丝难得的真挚。他拍了拍四哥的肩,瞳仁颤动,轻声道:“我相信你。我的棺材铺被人骗去五千两银子,也是你做的?”
庆王笑着否认,反问:“我的蠢货管家和长史,高价买回两千斤胡椒,是你卖的?”
楚翊也笑着否认,说自己可没那本钱,公主把嫁妆捂得死死的。他笑意淡了,正色道:“我想见见姓刘的,跟他聊几句。”
庆王没阻挠,也没提出陪同。
楚翊在诏狱北侧角落见到了刘衡,整片监舍只关了他一人。这里阴冷晦暗,似乎被春天抛弃了,仍停留在寒冬。不过,远不及江水那侵入肌骨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