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127章

少年的一条长腿搭在他丈夫的腰上,睡梦正酣。忽然,他一把揪住对方的头发,另一手挥舞,高呼一声:“驾!”

楚翊一激灵,吓出一身冷汗。头皮生疼,目光困惑。坐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发现敌军,是几个鸡腿……”少年呢喃梦呓,翻个身,转而去骑被子。继续在梦里驰骋疆场,杀鸡腿斩蹄髈。

楚翊借着朦胧天光端详心上人,嘴角上扬,像在睁眼做美梦。我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王妃,感谢列祖列宗阴德庇佑。

他在老婆脸颊轻轻一吻,不敢用力,怕吵醒对方。嘴唇留下奶皮般细腻的触感,久久不散。

仔细帮老婆盖好被,楚翊刚重返梦乡,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唤醒。紧跟着,是王喜发颤的通禀:“王爷,宫里来人了,老太后情况不好!”

楚翊心下一凛,飞速起身,胡乱往身上套衣服,同时叫醒小五:“起来,太皇太后不行了!赶快穿衣服,穿女装!”

“你要穿女装?穿吧,我能接受。”睡眼惺忪的臭小子含糊道。

“我指的是你!”楚翊照他屁股拍一巴掌。

一阵慌乱,小两口乘进宫里派来的车驾。骏马四蹄如飞,疾驰在凌晨的顺都城,月色下烟尘四起。急促响亮的蹄铁踏地声飞掠街道,惊醒许多梦中人。

有人探头,望向声响消失的方向。夜幕下,宫城的轮廓森然巍峨。人们多少猜得到,宫里出事了。

“九爷,快随奴婢来!”

一个太监在前引路,神色仓皇,小两口不顾礼数地奔向老太后的寝宫。夜风一吹,叶星辞才算彻底清醒。

他与楚翊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读出相同的预判:庆王梦碎了。老太太一旦西去,皇族开始守孝,庆王迎娶藩王之妹续弦的美事,恐怕也随之泡汤了。

迈进门槛前,叶星辞瞄见一道伏地啜泣的身影。月光照着他青茬茬的脑袋,一袭灰布海青裹着高大而瘦削的身躯。

是楚翊的三哥,曾经的瑞王,现在的知空。

“三哥……”楚翊脚步一滞,下颌颤了颤。叶星辞也跟着难受了一下。

知空的光脑壳飞速抬起,又垂下,喏喏地应了一声。

叶星辞发现,他沧桑多了。往日的骄狂跋扈,被几道拧成细绳的皱纹掩盖,面颊粗糙如刚锯开的枯木。曾经“未婚妻”的注视令他局促,头埋得更低。

他说,他不能进去,因为皇上在里面。皇上说过,与他永不相见。但是,皇上依然在半月前就派人把他接到城里,以备不测。皇上天天都能看见老太后,知道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临走前看一眼儿子才能瞑目。

“小五,我们先进去。”楚翊轻声道。

这时,庆王也携儿子和侧妃赶来了。见了他,知空难堪地往后闪躲,双手抠着砖缝,似乎想钻进去。

见曾经压自己一头的人潦倒惨淡,庆王得意地哼笑:“呦,哪来的野和尚,见了本王也不行礼。”

“贫僧……贫僧叩见庆王爷千岁。”知空颤声参拜。

庆王一振袍服衣摆,故意踩着三哥的手走了过去,令对方痛苦地吸气。那已不像是贵胄的手,在自力更生、洗衣劈柴的守陵日子里磋磨得黝黑皲裂。

叶星辞回眸瞥见这一幕,愈发厌恶庆王的嘴脸。他也讨厌曾经那个强横的瑞王,但不会故意羞辱此刻的知空。干掉庆王的心理负担,似乎又轻了一点。

昨天与夏小满碰面,他脑子一热,承诺会独自解决庆王。此举利己,利太子,利和平。然而想了半天,也毫无头绪。

干巴的大米饭——难拌(办)!

“母后!”

楚翊的呼唤勾回叶星辞的思绪,他也随之跪在太皇太后的病榻边,周围还有永历小皇帝、皇太后和多位太妃。楚翊的生母和养母亦在其中,朝他点头微笑。

庆王也携家眷靠近,急切地询问太医,病情如何,得到的答复唯有叹息。他猛捶了下大腿,表情沉痛,夹杂着不甘和忧惧——婚事恐怕告吹了,旧账要重算了。

“四爷和九爷都到了。”一个太监轻轻地说。

病榻上,老太太用参汤吊着一口气,混浊如污水的双眼扫过一众亲眷。竭力呼吸几次,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死后,皇族晚辈须守孝三年,不得嫁娶。”

她深深盯了庆王一眼,将熄的生命之火,陡然迸出一点畅快的光亮。报复,永远能带来最极致的快意。

庆王愤恨切齿,不敢做声。

叶星辞暗喜。从前,江北的国丧期为三年,期间不得婚嫁生育。后来,昌太宗认为有悖人道,减为六个月。现在,老太后特意要求按旧制来,彻底砸碎庆王的如意算盘。

“好,朕会拟旨,全按您的意思办。”永历握着奶奶枯瘦如柴的手,泪流满面。

老太太也竭力回握稚嫩的小手,气若游丝:“皇帝……奶奶,想要你一句话……叫你三叔善终,行吗?”

“朕有生之年绝不为难他,君无戏言!”永历立即许诺。

老太太放心了,阖起双眼。

庆王世子往前一扑,“哇”地哭开了,她又霍然睁眼,原来只是休息。在众人不悦的目光,和父亲的呵斥中,庆王世子往后躲了躲,讪然低头。

老太太干张着嘴,缓了片刻,用嘶哑的喉咙将遗言一字字往外挤:“我的私产,全……全给老九。他根基浅,不富裕。珠宝首饰,玉器字画之类的小玩意儿,就留给老九的媳妇。”

她说得轻飘飘,叶星辞却有些忐忑。太皇太后的首饰,哪是小玩意儿,而是价值连城!无功不受禄,他拿着烫手啊。

“母后如此厚爱,儿臣感激涕零。”

一夕暴富,楚翊动容地落泪,叶星辞也跟着念叨“臣妾谢恩”。老太后的用度均出自内廷,自己的年俸大多攒下了,这些年少说也有五六万两。

庆王的侧妃面带不甘,悄悄用胳膊肘怼丈夫,似乎想问:你怎么啥也没有?见丈夫无动于衷,她用手帕拭了拭眼角的泪痕,斗胆开口:“母后,臣妾也是您的儿媳——”

不待她说完,庆王就甩了她一巴掌,低声怒斥:“蠢货,闭嘴!”

老太后又虚着眼,张嘴喘气,为后续的遗言积攒气力。

第221章 又升回来了

庆王挤到她枕畔,情真意切地哭了几声作为铺垫,随后低语:

“母后,我舅舅还关在诏狱,您老倒是给求求情。内廷采买胡椒的银子,我已经退还了。他有错,但罪不至此,降职罚俸也就算了。马家也是名门世家,他是族长,这么一来,就败落了……”

叶星辞冷冷瞟着他,头一次听见对方用如此卑微的口吻讲话。矮子放屁,低声下气。他在竭尽所能,为自己保留一点势力。

病榻上的老太太,蠕动着枯皱的嘴唇:“活……该……”

庆王像挨了一耳光,脸色瞬间涨红,急道:“当初,二哥荣登大宝,我母妃和她娘家也是出了大力气的,你们情同姐妹啊。”

“我们是姐妹,跟你有什么关系?”太皇太后将头扭向另一侧,不想看他,“国有国法,后宫不能干政。”

庆王脖颈暴起青筋,双拳紧握。叶星辞几乎以为,他要给老太太一拳。

庆王咬着牙,默默往后退。永历厌恨地斜了他一眼,握住奶奶的手说些吉祥话:好好休养,会好的。可是,连地上爬过的虫子都知道,太皇太后撑不到天明了。

“老三,老三来了吗……”她甩开孙子的手,凌空乱抓。

永历点点头,退到偏殿,不想见杀父仇人。

候在殿外的知空被太监唤入,远远喊了一声“娘”。他扑通跪倒,抽泣着膝行至床边,攥住那风中枯枝般乱挥的手,“娘,我来了,我在这呢……”

老太太平静了,竭力睁大双眼。看清儿子瘦削的脸,她的泪一涌而出,将皱纹填成浊溪。

“怎么瘦成这样啊……”她奄奄一息地哽咽着,之后开始撵人,“出去,都出去,老九留下……”

众人渐次退去,太医和宫人也被撵走了。叶星辞没动地方,毕竟他和楚翊是一家的。

太皇太后已到弥留之际。

她摩挲儿子的手,嘶哑地哭着,说不出话。千言万语,化成一声声呜咽。像在痛骂,在关心,在叮咛。

舐犊之情,令人动容。

“娘,我已经悔过了,娘啊……对不起,娘……”知空恸哭,抓着母亲的手,朝自己脸上打。

楚翊叫他冷静,母后经不起折腾。

“老九……”老太太缓过一口气,“我把私房钱都留给你,你要照拂老三和他的家眷,叫他善终。”

楚翊对天起誓,绝不辜负托付。

叶星辞忽然想起,陈太妃身边,有个叫翠玲的宫女是老太后的耳目。楚翊刻意让生母和养母天天念叨他穷,如今起效了。老太后担心,这老九再穷下去,会没法接济老三和他的一大家子。

这小子真是一步三算。

“这几天啊,我吃了东西就吐掉,还偷偷洗了冷水澡。”

老太后再度开口,令叶星辞惊诧地睁大双眼,楚翊也浑身一震。

“呵,我就要折腾死自己,让老四这婚事成不了。我这辈子,没吃过亏,也不亏欠别人……”她看向楚翊,神情慈蔼平和,目光也清澈了,“我活够了。老九,欠你的人情,我还了。”

话音落下,她惊坐而起。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抽了亲儿子一耳光。又揉着他的脸,摧心剖肝地嘶吼:“老三啊,你把娘的心都搅碎了!既当了和尚,就给娘念一段往生咒吧!”

知空合掌而跪,流泪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在儿子的诵经声中,太皇太后砰然躺回床上。她鱼似的喘气,出的多,进的少。仿佛一条无形的绞索,正在颈间慢慢收紧。

一声长叹,撒手人寰。

“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知空泪如泉涌,兀自念咒。

楚翊也掩面而泣,正要招呼众人进殿商量后事,却被老婆一把按住。

叶星辞显示出超乎寻常的冷静,乃至于有些无情。他紧盯知空,压低声音:“当着太皇太后的遗体,我问你一件事,你如实说!”

知空停止念咒,哀痛地点头。

“你有没有,在御花园的凉亭下埋蜥蜴?”

叶星辞明白,此刻在亲娘的遗体前,知空的话才绝对可信。楚翊也猛然挑眉,盯着三哥的脸。

知空迷茫否认,不知道什么蜥蜴。

“那去年中秋,庆王逼问你时,你怎么不否认?”叶星辞急切追问。

知空说,他都不记得老四提过这些。当时,他脑子一片空白。见公主不再开口,他又合掌念咒,渐趋超然。

“这种时刻,你三哥绝不会说谎。看来,就是庆王干的!”叶星辞拽过丈夫耳语,“夜宴上,庆王看知空头脑不清,就干脆自曝魇镇一事,想顺势推在他身上,彻底压垮他。”

楚翊蒙着泪的双目一片肃杀,沉声道:“这是我们制约庆王的杀手锏,攥紧了。不公然亮出来,才能挟制他一生一世!”

之后,他在床边跪直,悲戚而高亢地宣布:“太皇太后薨了——”

杂沓的脚步声从殿外涌入,嚎哭如潮水瞬间填满宫殿。又随着太监的奔走通告,在深夜的宫城里一波波漾开:

“太皇太后薨了——”

很快,宫里响起丧钟的嗡鸣,大丧之音传遍每个角落。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

钟声中,知空兀自念诵往生咒,缓缓退离,以免碍皇上的眼。

叶星辞被这些哀戚的声响,和众人的悲痛裹挟,像漂荡在悲伤之海,不禁落了泪。对这位复杂的老太太,他没什么感情,但有谢意。老人家虽出自私心,但总归是把珠宝首饰全给了他。

见众人彻底哭开了,庆王世子才正式哭出声,以免像方才那样哭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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