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专挑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疏的大臣们,也都闭嘴了。太子禁足那几日,齐帝每日批阅几百份折子,熬得两眼通红,如今一想起来就发怵。百官是故意的,让他辛劳,用琐屑来磋磨他。
昨日,齐帝还话中带刺地评价太子:云厚者雨必猛,弓劲者箭必远。
他仰赖太子的能力,又忌惮百官对太子的敬重。太子是厚云劲弓,他怕这个儿子某天对他下场雨,朝他射一箭。
唯有将兵权牢牢握在手里。
定国公叶霖的密折,从来不论时辰直递御案。齐帝几乎不与太子分享内容,尽管大多只是君臣谈心,互问冷暖。
但他就是不对太子说,以营造出大权在握的氛围。
想到已经破土的陵寝,日后羽化飞升的宏大归宿,齐帝才会心平气和。这时,他会短暂地自省:金玉满堂,莫之能守。他是要升仙的,何必与亲儿子计较得失?
可一见太子,那如芒在背之感,又逼出了烦躁。
“父皇,儿臣有事相商。”
齐帝屏退道士,与太子同行。
“儿臣以为,该趁北昌后方不稳,发兵夺回流岩城。”尹北望说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流岩的守军不敢全力迎战,必要时会弃城,因为他们怕陷入两线作战。”
那是他弄丢的重镇,他的心病。
从失去那座城开始,他就在不断地失去。妹妹,朋友,都离他而去……他要夺回它。
齐帝说,不可妄动。
“这是绝佳的时机!”尹北望急道,“儿臣猜想,楚献忠会拖着北昌的主力四处转移,不去决战,拖过漫长的冬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攻城。”
齐帝问他,怎知楚献忠的想法?
尹北望说,是根据兵法推测。
夏小满心想,太子当然知道啦,是太子怂恿楚献忠这么做。拖过冬天,甚至拖一年,两年……拖慢宁王的革新,拖累北昌的战略布局。但愿,楚献忠不会蠢到与朝廷决战。
齐帝皱眉:“贸然发兵,你妹妹如何自处?”
“夺回流岩就收手,宁王会忍气吞声,不敢扩大战事。震慑,才会让和平更持久。入秋起兵,也更适合披甲。”
齐帝犹豫着,说会问问远在重云关的叶霖。
“儿臣想去监军。”尹北望淡淡道。
齐帝眼神一暗,说没必要。
数日后,尹北望询问叶大将军有何高见。齐帝沉默半晌,道:“他与你的想法一样,一雪前耻,夺回流岩和附近的失地,逼昌人往后退一大步。”
尹北望面露喜色,然而齐帝话锋一转:“朕命他务必按兵不动。一旦开战,不是想停就能停。”
他审视着儿子,语调一沉:“这是不谋而合,还是商量好的?你私自与叶霖通信?”
尹北望否认,眸光颤动,委屈极了。
他真的没有。
第264章
“想要兵权?趁早收了这份心思吧。”齐帝冷冷地上下一扫,“别想着笼络叶霖。诚然,他将是你岳丈,可他首先是朕的臣子。”
“儿臣可以不去重云关,但父皇务必把握战机!”尹北望甚至在哀求了,“让叶大将军用兵吧!别因为我,而坐失良机!”
“还来掺和军事?”齐帝嗤笑,“还想吃败仗?再和亲,朕就把你变成女人嫁出去,给驸马当小老婆!”
这句话,令尹北望恨得连夜失眠,把夏小满折腾得够呛。
夏小满将希望寄托在那个少女身上。只要叶小妹做了太子妃,太子的境遇便会好起来。他期盼二人正式交换婚书定亲,他不妒忌。与大局相比,他的情绪微不足道。
然而,太子注定与叶家无缘。无论是待字闺中的少女,还是少女的五哥,都分浅缘薄。
风波的源头,是少女的彻夜未归。
小姐丢了,偌大的叶府乱作一团。仆人仓皇奔走,连后花园的石头都恨不能翻过来找。几个贴身侍婢跪在当院哭成泪人,说不知情。
当循着蛛丝马迹,看见女儿翻墙离家的痕迹时,主母文茹郡主失态地哀泣,如天塌地陷,昏厥过去。
男人们都不在家。老大在外办差,为修陵选石料。老二、老四随父戍边,老三去了西南历练。至于小五……大家几乎快忘了,家里有这号人。
媳妇们也懵了。
倒是一向深居简出的李姨娘最冷静,对长媳说,先让那些慌张的下人们静一静,如常做事,谁都不许嚼舌头。现在,大家静待小妹回来。她一早出门散步,才不是彻夜未归。
文茹郡主醒来时,叶小妹翻墙回来了。
她男装打扮,被酒气熏染得面如桃花,嘴角带笑。见女眷们如临大敌的阵仗,她反露出叛逆而得意的神情。
大家关起门来说话,问她跟谁过夜。
起初还耐心地问,后来厉声逼问。视她如珍宝的母亲声嘶力竭,甩了她一巴掌。几个嫂嫂都哭了,求她快说。她是要当太子妃的啊,皇上和父亲已口头定下婚约,怎能婚前失贞?
她顶着巴掌印,抿着唇,不吭声。
文茹郡主捧起女儿的脸,怀着一丝侥幸,轻声问:“你是不是跟太子在一起?”
“我跟皓王,私定终身了。”叶小妹终于开口,淡然环顾众人,“太子阴沉沉的,我跟他聊不到一块去,我喜欢皓王。”
“造孽,造孽啊……”文茹郡主瘫坐如泥,泪流满面,“等吧,等你爹回来。”
叶小妹禁足闺房,一封绝密家信急递重云关。
她知道自己引起了一场风波,但那么多人挡在她前面呢,定然没事。
她不谙世事,没挨过打,没吃过亏。快马连驿而来的荔枝,普通人尝一颗已是福气,她却喂猫。极品丝绸,是她的擦脚巾。
有几个匠人,专为她打首饰。有几个裁缝,专为她裁衣制靴。她还有花匠,饲猫匠。她的车夫和婢女,穿得比别人家公子小姐还漂亮。皇子陪她游园,皇帝见了她也和蔼。
一切,都给了她一种错觉——她把握了命运。
当她幻想与情郎双宿双飞时,她爹跑死了几匹马,终于赶回家中。她没见到他,不过,隔着重重庭院,她感觉得到他的怒火。
她的侍婢全被赶出府了。
她这才明白,自己出生时,爹欣喜若狂,不是因为他喜欢女儿。而是因为,他终于能做太子的老丈人了。
在叶霖回家前,这桩丑事就这么捂着。像糊了的菜,闷在锅里。都闻得到糊味,但不知那菜糊成什么惨状,只等他回来,去掀锅盖。
休整一夜,叶霖入宫面圣。
君臣先谈公事,后谈情谊,又一起写青词,和乐融融。最后,叶霖阴沉着脸,委婉地掀开了锅盖。
那糊味霎时将齐帝呛得面红耳赤,面向近侍,暴怒道:“召皓王入宫!不,把那个孽障绑来见朕!”
叶霖沉默着,两腮紧绷如鼓,没说些“陛下息怒,保重龙体”的话。
他竭力掩盖愤怒,不想御前失仪。如果与爱女通奸的是随便哪家公子,他会毫不犹豫宰了对方。但他不能宰了皓王。
“万万不能绑着来!”俞贵妃慌张地冲进殿里。
后宫女眷不能随意来前朝,但她必须来与儿子打配合。叶霖一入宫她就知道了,也琢磨好了说辞。
她用余光窥视叶霖的脸色,道:“顾全体面要紧。陛下把皓王绑来,别人见了难免乱猜乱说,有损皇家和叶大将军的颜面。”
齐帝叹气,改口不必绑了。又命人去请太子。随后严厉斥责女人,跟皓王一起欺瞒自己多日。
“皓王不是有意瞒着陛下。”俞贵妃嘤咛一声,双膝一屈,泪珠也随之滚落。华服摊了一地,凄艳如行将败落的牡丹。
“多日前,他就告诉臣妾了,说和叶姑娘情投意合,情不自已,想求陛下赐婚……臣妾说,会转达陛下。可臣妾夙夜辗转,始终难以开口。生养了这么个孽障,我惭愧啊!陛下,要怪就怪臣妾一人吧……明天臣妾就削发为尼,呜呜呜……”
“赐婚?朕想赐死他!”齐帝咆哮,“叶姑娘是太子的未婚妻,朕和叶爱卿已有约定!”
“约定?臣妾和皓王都不知情啊!”
叶霖鹰隼般的眼眸冷冷斜睨女人,嫌恶一闪而过。她唯一的兵器,就是皇帝的宠爱,无往不利。
她处心积虑,把天下万民的帝王拖进她打造的“小家”里,跟她和她儿子过成一家三口。唉,温柔乡,英雄冢。
“唉……”齐帝烦躁踱步,终于还是抢步上前,扶起心爱的女人,“叶爱卿还在,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先退下。”
俞贵妃非但不退,反倒谦恭地与叶霖搭话:“叶大将军,让你见笑了。开了门,你是皇上的臣子。关了门,你是皇上的表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此事一定会妥善解决。”
先来的,是太子,身后跟着他的总管太监。
寥寥几语,夏小满就全明白了。什么两情相悦,情难自禁,都在粉饰一个卑劣恶浊的事实:皓王诱奸了叶姑娘。
二十多岁的浪荡子,和十七岁的深闺千金,不是诱奸还能是什么?
夏小满眼前发黑,阵阵耳鸣,仿佛和叶小妹有婚约的是自己。他偷瞄太子的脸色,冷若冰霜。
叶霖则满怀歉疚,反省自己教女无方,宠溺过度,致使她任性妄为。
“我不在意。”尹北望的语气淡如无盐的汤,“小妹年少无知,该容许她犯错。我不在意,真的。”
众人讶异于他的宽容。
夏小满知道,这是太子的真心话。
但是叶大将军在意啊,夏小满一直记得叶贵妃对他的评语:这辈子就为一张脸活着。他不可能将失贞的女儿嫁给太子,然后终生矮女婿一头,被对方借此拿捏、打压。
罪魁还没到,夏小满就洞悉了这场风波的结局——叶小妹与皓王比翼双飞,而太子失去了渴望已久的屏障。没有其他结果,否则俞氏会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
他恨得牙痒,恨不能生啖皓王的肉,还有在背后撺掇的女人。若非俞氏怂恿,皓王绝对不敢。
磨磨蹭蹭,肇事者终于上殿了。
“儿臣恭请圣安。”皓王低垂着头,和齐帝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上闪着不安。
“混蛋!孽障!”齐帝一脚踹翻儿子,踢球似的一路踢打到殿外。皓王顺着石阶滚了下去,齐帝还不解气,霍然拔出御前侍卫的佩剑,就要替天行道。
不过,他的动作略带迟疑,同时瞄着侍卫们。后者立即阻拦,有的搂胳膊,有的抱腰,嚷着皇上保重龙体。
“都别拦着,朕要砍了他!”
俞氏也哀泣,说尽管砍,这样的儿子她不要了。
这场有声有色的表演,足足持续了一盏茶的工夫。尹北望一字未说,垂眸而立。
终于,漠然旁观的叶霖阔步上前,劈手夺剑,丢还侍卫,屈膝道:“皇上息怒,皓王爷错不至此,待关起门来从长计议。”
身为臣子,还能如何?
第265章 死里逃生
“皇兄,别气坏了身子!”齐帝一母同胞的弟弟顺王也来了,跑出一头汗,赶来救场。
顺王自小斜视,读书都看不清字,不是从政的料。与齐帝从无利益之争,关系也就格外亲密,说话也有分量。让皓王提前找这位二叔求助,也是俞氏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