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179章

一人问为什么,他们明明只是奉命行事,被同伴拽走了。

牢房清静下来,夏小满跪在叶星辞身边,喂他喝茶。那双唇如凋萎的红山茶花,沾了水,又一点点恢复丰润。

“呜呜,外甥媳妇啊……”那个什么四舅,顶着捅了马蜂窝似的肿脸,在隔壁哭喊,鼻涕都快淌嘴里了,“老天爷啊,别折磨我外甥媳妇了,还是给我拔牙吧……”

“安静点,别嚷了。”

夏小满不耐道,掏出手帕,轻柔地为少年擦去鬓角的汗,又脱下罩衫盖住他,“叶小将军,你想吃点什么?”

“酱牛肉。”少年颤抖着,抬起血肉模糊的手指,点了点被剪破踢在角落的衣物,“是个纸包,应该还在。”

夏小满顺着指引翻出来,解开麻线。已经切好的牛肉沉甸甸地摞着,酱香弥漫。

叶星辞就着他的手,一片接一片地吃,忽然烂漫一笑:“我在尼姑庵时,九爷翻墙来找我,带了酱牛肉,第一口可真香啊。”

夏小满的心缩了一下。

他真的好喜欢王爷和“小宫女”的故事,对他而言,这仿若真实的神话传奇。让他觉得,自己的爱情,也触手可及……可是,这故事,是不是结束了?

吃完酱牛肉,叶星辞舔舔嘴角,慢慢躺下。痛苦令他如鱼般打个挺,只好又倚在木栅边。

晴空映在秋水般的双眸,他哼唱那首夏小满听过一回的乡野民谣,似乎还改了词:

“糖包油糕蘸上蜜,我与九郎好夫妻。落花生角角剥了皮,心里的人儿就是你……”

夏小满默默朝外一瞥,见太子远远呆立。

听见了?也许吧。

良久,太子才拖沓地走近,两眼通红,还穿着昨天的脏衣服。夏小满不知他这一宿在哪过的,但知道他没合过眼。

迈进牢房,太子扫一眼简短至极的口供,缓缓蹲在叶星辞面前,盯着那染血的十指,陷入呆滞。

夏小满知道,他在苦恼什么。

他为了一个不确切的猜测,而拷掠他确切放在心上的人。他大概猜错了,叶星辞真的不知宁王何在,但一切已无可挽回。

他渴望牵起的手,因他而鲜血淋漓。

他的痛苦,更多源于“不值”的感觉。他割舍了两小无猜的挚友,却一无所获。擒住宁王,这牺牲才算“值得”。

从前,太子没得选,所以夏小满心疼他。可这次,是他自己选的,夏小满更心疼叶小将军。

“小叶子,你真不知他在哪?”尹北望轻轻地问。

少年这才将目光转向他。淡淡的,像看陌生人。

“好吧,他在……”少年低声细语。尹北望立即凑近,听见一句至死难忘的话,“他在我心里,你把我的心挖出来吧,哈哈……”

大笑震痛了少年浑身的伤。他蹙眉,又接着笑,恣肆洒脱。

若一个人身处地狱还在笑,那一定是甘愿而来。

此刻,夏小满对叶星辞再也生不出妒忌。人会妒忌自以为相差不远的人,当发现个中差距如云泥之别,便只有敬仰的份。

太子往后一跌,瘫坐着,久久不语。

牢房之外,云影如蜗牛般爬行。直到一片云完全飘走,太子才再度开口。

第293章 翻手为云

“选你做伴读时,道士说,我们八字不合。我给了他金子,于是就合了。如今看来,一生一死,一饮一啄,皆有定数。”太子声音哽咽,忽高忽低,“是我,毁了这十年的情谊。如果,从没认识过你就好了。”

“没什么八字合不合。你不仁,我与你便不合。”叶星辞斜望苍穹,平静道,“这天下,该交到九爷那样的仁爱之人手里。我一时糊涂,对不住他,好在他及时脱身了。”

“我为我们设想过很多结局,没有一种是这样的。在噩梦里也没有。”

尹北望长长地叹息,看向发愣的夏小满:“录口供。将他说的,记录在案。包括,他唱的曲。”

夏小满研墨,换了新笔,将叶星辞方才的每一句话记入口供,又握着他血淋淋的手指画押。

尹北望叠起供词,揣进袖中,跌跌撞撞出了牢房,离开监区。正走着,他忽然俯身,掩面恸哭,哭声惨厉如鬼。

路过的士卒瞟着他,窃窃私语。

夏小满抚着他的背。说不心疼,可一颗心却不听使唤,疼了起来。

太子在想什么?

也许,是曾经的时光。

也许,是一句承诺: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千军万马,把他接回来。

“殿下,事已至此,别难过了。这份口供,可大有用处。还记得出宫前,叶贵妃叮嘱你的话吗?”

须臾,尹北望恢复如常,犹带泪光的双眼冰冷决绝:“小满,还好有你,我才能保持理智。”

这时,一人牵着叶星辞的白马而来。尹北望叫住他,问带去哪?

那人回,这马一直拴在中军,叶大将军让牵到马棚去。

尹北望接过缰绳,抚着那雪白的鬃毛。他的目光落在马股,当看清那枚代表昌军骑兵的烙印时,他雷击般一震,后退着怒吼:

“砍了它!”

“殿下,你忙正事,我去督办就好。”夏小满牵过白马,朝辕门走。

那士卒问他去哪,怎么杀?

他说,肯定要在营区外杀,这么大的马会弄得到处是血。

到了军营外,夏小满又叫那士卒去拿盆,接血。待对方走远,他松开缰绳,推了白马一把:“快走吧!”

白马一声嘶鸣,绝尘而去。银亮长枪悬于鞍下,一点寒光如白昼流星,消失于旷野。

那士卒抱着木盆而来,问马呢?

夏小满说,没拽住,跑了。

倒不是他多仁慈,而是实在没必要暴殄天物。当初,太子费尽心思,才重金购得如此良驹,作为那少年十六岁的生日礼物。

他快步回营,在中军大帐外等候太子。有糙汉远远打量他,油腻的目光徘徊于那不堪一握的腰肢,和白净细腻的脸庞。

再看,废了你的招子!他暗骂。同时悲哀地想,在男人堆里,没人把他当男人。

“小满!”

帐内传来冰冷的召唤,夏小满躬身而入,只见叶霖正对着那份口供出神,两腮紧绷颤动。四下没别人,也许是被支开了。

“口供由我的总管记录,一字不差。”

夏小满看一眼太子,喏喏地点头称是。

“还有,我的几个侍卫也在场,都听见了。”

太子说谎了。这是为了,进一步在对方心上施压。

“叶大将军。”太子的语气痛惜而无奈,“令郎通敌叛国,言辞悖逆,与宁王苟合。身为晚辈,我敬重你的骁勇。身为储君,我必须公而忘私。”

“殿下,打算怎么办?”叶霖铁青着脸,艰难开口。

“穿箭游营,通告三军。槛送兆安,交三法司议罪。”

夏小满窥视叶霖的表情,像被锅底拍了一样晦暗。

所谓穿箭游营,是耳朵穿一支箭,在军营游行示众,通告罪名。这当然不是太子的心里话,只是谈判的技巧。

“这是诛九族的重罪。”太子悲悯一叹,“不过,我会竭力向万岁求情,不牵连叶家。大将军是朝廷柱石,大齐的强盛少不得你,何况又是姻亲。皇上也知晓其中利害,只处置小五也就算了。”

叶霖的脸色冷如蒙霜。

他一生最重家族荣誉,若颜面扫地,还不如杀了他痛快。

“可是,我的私心,快要盖过公义了。”太子话锋一转,温润如玉的脸庞无比真挚,“因为我与小五本是至交?不,是因为你。我认为皇上,根本就不配审判大将军。”

叶霖浑身一震,目光如炬,注视着太子。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太子以手抚心,“我父皇毕生之志,就是不做亡国之君,当个安稳而终的富家翁。而你,是何等的英豪,一枪曾当百万师。可惜年逾天命,还能征战几年?”

叶霖再度注目于儿子的口供,目光闪烁不定。

“将来,你弥留之际,接到的圣旨还会和如今一样,只守不攻。”太子上前半步,同时放轻声音,“不攻,哪来的不世之功?真是令人扼腕。还记得吗,宁王在喀留平叛时,你与我力劝皇上,趁机夺回流岩。皇上不敢,于是坐失良机!或许,你可以换一条路。你面前的人,和你有同样的壮志。”

叶霖听懂了这份共同谋逆的邀约,合起双眼,眉间挤出深深的沟壑。

“我少年参政,十六七岁就替皇上批奏折。六部琐事,如数家珍。每月账目,亲自验算。”

太子又进半步,口吻由温和到热络,像一家人在年节聊天。

“我知道,你欣赏我。很遗憾,我不如皓王风流,会讨姑娘欢心,暂时没做成叶家的女婿。但是,小妹可以和离,可以改嫁。她会贵为皇后,她的女儿,我一定视如己出。先前的事,我不在意。”

提到与皓王无媒苟合,还诞下怪婴的女儿,叶霖紧绷如鼓的面孔浮起愧疚。他猛然睁眼,看向他原本最中意的女婿。

太子正恰到好处地哽咽垂泪。

“叶大将军。”他露出温雅而坚毅的微笑,点破对方最深的顾虑,“等到那一天,我会给你一个完美的理由,绝不令你的人生留下污点。反而更富传奇,受人敬仰。相信我,我做得到。”

那一天,便是起事兵谏,逼皇帝让位于太子之时。

夏小满呼吸急促,仿佛已经看见,那一天的朝霞。

然后呢?

夏小满的心沉了沉。太子成为天子,他们之间,更远了。

终于,叶霖缓缓屈膝。

“臣愿效忠殿下,为大齐开疆拓土。”

太子俯身,从他手里抽出口供,交给夏小满:“烧了,现在就烧。小五患病疯迷了,他的一切言行均不作数。”

夏小满掏出火石,擦出的火星落在纸上。蔓延,吞噬。

“叶大将军,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等会儿,我要去那条峡谷走走,看能不能为我们把宁王这条大鱼钓出来。”

太子亲切地扶起叶霖,在“我们”二字加重语气,“从此刻起,把我当你的女婿。”

夏小满旁听许久,似乎只有这一句,是发自真心。

回到住所,他服侍太子更衣,说白马跑了。

太子没说什么。

夏小满咬了咬嘴唇,道:“殿下还是杀了那小两口。”

“你私自带他们出营,他们害怕了,跑出好远,还好追上了。”太子张着手,冷冷打量为自己系腰带的人,“万一跑到北边去,怎么办?我没责备你的愚钝,你反而怪起我的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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