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翊的心倏地裂开,身子在剧痛中前倾,指甲抠住掌心。他明白了,皇上想亲政,又怕难以服众,所以先压恒辰太子一头,否定其功绩。
他的目光扫过惊讶的百官,想起吴霜快到顺都了。心念一转,已有对策,于是放松下来。
永历瞥一眼面不改色的九叔,日渐低沉的嗓音抑扬顿挫:“朕认为,恒辰太子的言论,有诸多不妥。兄长说,不在意王朝延续,和一姓兴亡。那么,配享太庙,既不是他的本意,也不再合理。太庙是王朝和皇权的象征,他不在意老楚家的兴亡,牌位就不该供在那。”
百官愕然相顾,都不懂皇帝这是怎么了。立即有多人劝谏:“恒辰太子配享太庙,是先皇的旨意,请陛下三思。”
“为维护社稷,朕心意已决。”永历口吻坚决。
有数名老臣跪哭劝谏,声震朝堂,请皇帝收回成命。不可因三言两语,就否定恒辰太子的全部功绩。
见他们心向兄长,永历微微恼火。但他不慌不忙,摆出少年天子的威严,先斥几人御前失仪,该受廷杖,又当即免罚。
接着,以历史依据驳倒劝谏者:“太宗朝一有大功之臣子,也曾配享太庙,又因早年言行失当而迁出。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马虎不得。”
又强调,自己是为社稷着想:“恒辰太子身为储君,狂言忘祖,就是不对。朕以身许国,才做此决定。若藏私心,早就把吴师傅的牌位移进去了!”
事实如此,恒辰太子的旧言,确实失当。渐渐的,无人再劝,大殿一片死寂。
楚翊用余光瞟着御座上的少年。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是,当下走错了几步。
“九叔有何看法?”最后,永历看向沉默的摄政王。
“陛下言之有理。”楚翊淡漠地附和。他不能与皇帝当廷争辩,将叔侄俩的嫌隙亮在百官面前。
对于他的爽快,皇帝很意外,张了张嘴,一时无言。像是提前准备了很多辩词,却没用上。
沉默中,楚翊听见皇帝提了一口气,这是说出大事的前奏:“还有一事,朕亦考虑许久。朕十二岁了,已经圆锁,人生步入新程——”
话音未落,楚翊在腮帮一咬,两眼一翻,以优雅的姿态从椅子溜了下去。倒地吐血的同时,他用胳膊垫了一下脑袋。可不能摔傻或破相,该和小五不般配了。
这便是,他对袁鹏说的“全身而退”之法。
用装病,给皇帝一个顺理成章的由头亲政,而不必在群臣面前激化矛盾。如此,是摄政王病了,皇帝才暂时亲政,而非夺权。
这二者,区别很大。夺权无限期,而病会康复。
“九叔?快传太医——”永历吓了一跳,面带愧色奔下御座,和太监一起扶起操劳过度又急火攻心的摄政王,“快,解开领子透透气,掐人中……”
手忙脚乱中,一条绣着柳叶的手帕掉了出来,又被昏迷中的摄政王悄悄捡了回去。太医赶来,施针忙活一阵,将人抬走。
惊魂稍定,继续朝议。
永历的思绪乱了,还未开口,吏部尚书袁鹏竟率先劝道:“宁王爷突发急症,需时日静养。臣恭请陛下亲政,掌天下之公器,治国安邦。”
“哎呀,袁爱卿……”永历万没想到,九叔的左膀右臂,竟然会最先支持自己亲政!
他欣然一笑,双眼泛红,整个人透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准奏!”
群臣皆无异议,但也没齐声恭贺。毕竟,这不是正式亲政,而是基于摄政王突然病倒的临时决议。
散朝之后,永历命钦天监择吉。
很快确认,移龛的吉时,是四天后的巳时初刻。先祭告,再请灵,后以红布包裹牌位,重新安位,途中要避免颠簸。
待钦天监监正退下,永历面露忧色,对吴瑕说起九叔吐血晕倒一事,看样子是被气到了。他派出近侍,去宁王府送些补品。
“九爷怎么会生陛下的气呢,他是操劳太过了。正好,陛下亲政了,九爷也能静养一段时日。”说到这,叛国的年轻人顿了一下,精明而冷漠的双眼眨了眨。他意识到,皇权的回归或许只是暂时。那么,得加快进展。
永历正要召见政事堂的几位重臣议事,吴瑕犹豫着开口:“陛下,学生有句话不得不说……您是否看出,叶家这是扁担挑水,心挂两头?”
“叶家?”永历琢磨了一下,“你是说,叶霖两头下注?”
“陛下仔细想想。”吴瑕娓娓而谈,“眼下的战局,是姓叶的打姓叶的。无论两国兴衰,叶氏不衰,叶家军仍在。战线如何推进,都是叶家内部的事。学生并非质疑宁王妃的忠勇,而是为皇上着想。”
永历蹙眉沉思。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吴瑕俯身,在皇帝耳边柔和道,“先治国,方能平天下。内政修明,则外患无忧。古人也说,尊王才能攘夷嘛。陛下刚亲政,这个节骨眼,一统江山的步子该迈得缓一点,稳扎稳打。不然,天下归一了,恐怕也不是归到您手里。”
永历随意翻看手边的书,来缓解焦虑。
宁王总是在笑,可他的心,比常人狠得多——恩师的遗言,又响在耳边。何况,庆王又死得蹊跷。
他点头道:“九叔想速胜,还大造战船,这么看来确实太急了。夺下重云关,已是大胜,该稳住胜果。”
“学生不懂军事,只是单纯的为皇上着想。”吴瑕退了一步。
永历思索着。
“退兵”、“稳固”的念头,伴着膨胀的自信和不安全感,深深钻进了他的脑海。
此刻,若吴师傅在,肯定也会为自己着想。
永历翻着那些始终摆在御案的捷报,抬眼幽幽一叹:“朕考虑一下,是否该命叶将军退兵,退到重云关。造船的事,似乎也可缓一缓。”
第384章 以柔克刚
两天后,在翠屏府筹备水军的吴霜回都。
向暂时亲政的皇帝述职之后,她来到宁王府,探望突发急病的九叔。
刚进门时,她还忧心忡忡,反复向管家王喜询问病情。见了面,她放下心来。这急病,大概是相思病吧!
九叔神采飞扬,嘴角含笑,正给在西南带兵的九婶写信呢!谁家病人成天满面春光啊,除非是回光返照了。
自在地闲叙片刻,吴霜离开宁王府。同时,还带走了一则妙计。
当日,吴霜上疏,请求在迁出先夫神位之前拜祭一次。永历批复:照准。
次日清晨,她沐浴更衣,拜祭恒辰太子。
太庙位于皇宫东侧,地势开阔,非祭典时,历代帝后神位供奉在中殿。东殿供奉有功皇族,西殿供奉异姓功臣——将来,九婶也许会进这里,而九叔得去东边。
那将是他们未来唯一的一次分离。
吴霜迈入东殿。
香烛青烟袅袅,缭绕楠木横梁。
她挽着妇人的发髻,衣裙素雅,兀立神位之前,悼念先夫。未施胭脂的双唇轻启,喃喃自语,眼尾细细的纹路藏着泪光。
“从小,我就是个不出众的姑娘。不漂亮,粗枝大叶。但我知道,我不平庸。所以,当我们在马球赛上结识,你对我表达好感时,我一点也不惊讶。你俊美如神祇,而我配得上你。皇族都说,我们不登对。将门虎女,看着真虎啊。但我不怕别人说。
你走之后,我倒开始怕了。这些年,我执意留在边关,逢年过节也不回顺都,不仅是心系军事,也是怕那样的场合:宗亲团聚,罗织热闹,大家却用看罪人的眼光看我。全都觉得,是我害你绝嗣。
在那样的眼光中,所有美好的回忆,被越抹越模糊。就连九叔大婚,我都没回来。
你送的花胶,我转送给九婶的娘亲了。九婶是个九死不悔的坚忍之人,万中无一的帅才。我让他挂帅,自己去筹备水军,我喜欢这差事。我常在江边散步,日落时很美,我早就该出来转转了……”
这一悼念,就是从早到晚,误了吉时。
礼部的官吏没法把这位女将军、前太子妃强行请走。一是顾及体统,二是怕挨揍。只得回禀万岁,改日再移。
可第二天,吴霜还在。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站在那悼念。不,是念叨。
如此连续七日。
她简直像一棵会说话的树,在太庙扎了根。
永历悄悄来到太庙,躲在柱后,含泪望着嫂嫂的背影。憋在心头的那股劲,一下子泄了。
他十二岁,但也是个男人,怎能去为难一个追思先夫的伤心人。何况,兄长走后,他从未与嫂嫂谈过心,常感亏欠。
回宫之后,他找了个今年再无吉时的借口,暂不移龛。
离开太庙时,吴霜像病了一场,憔悴不堪。
她眯着眼,在阳光下怔怔地站了很久,才步履虚浮地走到街边,坐上来时的轿子,哑着嗓子道:“去宁王府后街。”
见到“居家养病”的楚翊,吴霜说,自己在裙中藏了许多水和干粮,夜里就打地铺。也没多累,像经历了一场七天七夜的行军。若皇帝不改口,她还能扎营半个月。
“我也打过地铺,就在这,你看。”楚翊带侄媳妇到卧室参观自己的地铺旧址——床前的那条踏步。他的脸不红不白,甚至满是怀念。
“你那么抠门儿,新婚时却一掷千金,打这么好的家具。”吴霜环顾陈设,笑着调侃。
“哈哈,脑子发热。别看我成天跟人讲道理,其实我特别容易冲动。”
回书房闲话家常许久,楚翊才交待最要紧的事,口吻仍像在闲谈:“造船事宜万不能停。若皇上命你停止,你委婉抗旨拖延,勿生冲突。我会找机会,让皇上除掉国贼,而又不怨恨我。”
“那可是吴大学士唯一的根苗,小孩子的依赖和喜爱,又格外热烈。”吴霜不禁站起来,担忧地压低声音,“九叔,说句不好听的,你和那个吴瑕一起掉水里,皇上恐怕会先救他。”
楚翊默了一下,淡淡一笑:“没关系,小五会救我的。”
吴霜哑然失笑。
“所以说,急不得。”楚翊敛起自在的神情,“我们君臣还要相处很多年,不能让这么个奸邪小人,成为我和皇上之间的疙瘩。”
吴霜没留下用午膳,回家陪伴中风的父亲。
楚翊正和四舅边吃边聊,王喜气喘吁吁地来通禀:“万岁驾临宁王府,还有二里地。是微服出宫,没排场。打前站的太监说,不必兴师动众地接驾,走角门。”
“这是探病。”楚翊不紧不慢吃净碗里的饭,脱衣卧床,盖好被子。头系红色抹额,嘴涂白灰,虚着双眼,静候圣驾。
“够憔悴吗?”他故意令声音喑哑。
“够够的,是王妃看见得哭一场的程度。”罗雨回应。
楚翊侧目,瞥向桌上的茶壶,“朝我脸上掸点水,这叫冷汗。把煎好的药端来,床头得药香四溢。”
罗雨立即照办。
满脸“冷汗”的楚翊往被窝里一萎,气息微弱,仿佛沾着晨露的芝兰。
“呜……”罗雨猛地捂嘴,双眼泛红,又开口解释:“我知道是假的,可气氛到了,就很想哭。”
楚翊好奇,于是罗雨拿来铜镜。对镜自顾,他啧啧感叹:“不错,我都想给自己办一场白事。”
“行啦。”陈为给外甥掖了掖被子,忍俊不禁,“你这捂的,我亲家母坐月子也就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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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云关,总督府署。
今日无风,李姨娘带闺女在花园晒太阳。星宝裹得像粽子,只露出一团汤圆般雪白的脸,在阳光下咯咯笑。
时至深秋,廊檐下的紫藤褪去华服,在青砖投下凌乱莫测的枯影。池中残荷折颈,倒影与枯叶之间不时游过一尾红鲤。
李姨娘洒一把鱼食,鱼儿争抢的波澜,霎时搅碎满池沉滞的秋光。
“那鱼比你还能吃。”她拍拍手,笑着与儿子闲谈,“眼看入冬了,这样的好天气不多了。”
“真快啊,一晃我妹都两个多月了。”叶星辞蹲在摇篮边,晃动手里的拨浪鼓,“每次见她,都胖一圈。”
“小孩子就像小猪仔,一天一个样。”李姨娘在儿子结实硬朗的肩头揉了揉,关心中透着一丝戏谑,“老叶头怎样了?”
“父亲仍在试图突围。我不想困死他,我想在未来劝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