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53章

“瑞王为何不在事后杀了它?”叶星辞问。

“也许,他在等风头过去。时间再久一点,就算鸟丢了死了,也不会有人将它和先皇驾崩联系起来。”楚翊盯着面前的鸟,在笼外放一茶盏,盏中是清水。待鸟儿探头饮水后,他对罗雨道:“鱼。”

罗雨倾斜手中瓷瓶,将早已备好的一尾红色小鱼倒入茶盏,有小指长。眨眼间,小鱼翻起肚皮,以诡异扭曲的姿态僵死,甚至不曾挣扎。

鸟喙有毒。

楚翊合起双眼,深深垂下头。他没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睫毛的根部愈发潮湿,好像眼睛里在下雨。

一旁的陈为唇色惨白,喃喃道:“瑞王杀了先皇……他弑君……”

“瑞王疯了,一定是疯了。”叶星辞死死盯着茶盏中首尾翘起的死鱼,喉头无比酸涩。他不敢细想,假如是自己的三哥杀了二哥,该如何面对。只略作想象,那种彻骨的哀痛就犹如断头台一般,叫他后颈发凉。

楚翊说,这只蛛鹃被作为寿礼献上时,曾当场为先皇掏过耳朵,逗得龙颜大悦。瑞王就在一旁看着,看着,面带笑意。他在想什么?可有过一丝犹豫?当他的二哥轰然倒下,他流出的泪,有几滴是兴奋,几滴是悔恨?

太子让妹妹刺杀昌世宗,使昌国内乱,予大齐天时。可他没想到,他竟不是唯一想杀对方的人。

“幸而,这只鸟服侍过皇帝,没人再敢命令它,也没人因此殒命。”叶星辞低声道。

“这是唯一值得庆幸——”话没说完,楚翊狂奔到亭外,扶着柱子干呕。心痛到极致,五脏都在扭曲痉挛。

他看向跟着起身,一脸关切地为他抚背的少女,愤恨的话语迸出紧咬的齿缝,每个字都在熊熊燃烧:“中秋夜宴,我要让瑞王,付出代价。”

“公主!”一道俏丽的身影碎步小跑进凉亭,是子苓。她感受到凝重的气氛,瞄一眼茶盏中的死鱼,又瞥向仍在干呕的宁王,表情困惑。她朝对方福了一福,接着看向“公主”:“皇太后送来请柬,邀公主于中秋佳节赴宫中宴饮赏月。”

叶星辞点头:“等我回去再说就好,何必特意跑来。”

子苓拉住他的手,往凉亭外走了几步,悄声凑近:“太子殿下来信了。”

叶星辞诧异地挑眉。以往都是夏小满两地奔波带口信,这次居然直接通过驿传来信,也就是说,信的内容不怕被旁人截获。

与楚翊分别后,他跑回星跃楼,迫不及待地打开盛放信件的木匣,拆开封套。不仅有太子殿下的墨宝,还有娘和四哥的手书。

他惊喜极了,颤抖的手指展开娘的信,含泪的目光吞下每一个拙朴的字迹:“北方冷,娘正为你做冬衣,下回托夏公公捎给你。多在外面见见世面也好,待你回来,就让你父亲为你说门亲事……”

“我已经有亲事了,娘。”叶星辞笑着揉去眼角的泪,又去看四哥的信。

四哥唠叨了很多。他从军营回家了,会住到中秋之后。他从军中的趣事和辛苦,说到家里花园行将盛放的桂花,还说了很多吃的来馋他:“我会叫厨房做桂花糕,桂花酒,桂花蜜,桂花粥,桂花酒酿丸子,桂花糖藕,桂花糯米藕……等到中秋,我还要吃桂花月饼。”

叶星辞将信通读数遍,希望看见关于父亲的内容,比如他也很思念自己。可惜没有。

最后,他才拆读太子的信。轻飘飘的信笺,拿在手里却有些沉重。他害怕,怕看见一些摆布自己命运的东西。

信中,太子以兄长的口吻问候,说起皇后的病情,以及自己繁忙的政务。闲话家常后,太子话锋一转,也令叶星辞心头一颤:

“你改嫁一事,为兄以为,皇九叔宁郡王实为良人。想思之甚,寸阴若岁。纸短情长,伏维珍重。顺颂秋安。兄,北望。”

叶星辞猛然抬头,将信按在胸口,接着又读一遍。没错,太子叫自己嫁给宁王。难道,他知道他们已经定情,有意成全?夏小满是擅长察言观色的,也许早已读出自己属意宁王,告诉了殿下?

他眼眶发热,又迅速冷静。

不,不是成全,而是计划本来如此。

太子早就为公主选定了宁王。在瑞王和庆王之间暧昧斡旋,只是为了加速两个强者的彼此倾轧,互相消磨。待时机成熟,便选中那个看似最弱的王爷,将公主嫁过去,丰其羽翼,增其势力,助其成为摄政王。

这,才是计划的原貌。

一个年轻,仁善,崇尚和平的摄政王,会在接下来数年间,用绥靖的态度主导北昌朝政。而大齐将厉兵秣马,把握这段空前的机遇,择机北伐,一举功成。

北望,太子时刻铭记,自己名讳中的宏愿。圣上只有四十五岁,体格健朗,少说还能执政二十年。这期间变数太多,而太子只有不停进取,在军中和朝野立威,地位才会彻底稳固。

自始至终,公主都是他手中的棋子。落在老皇帝身边,杀一片子。再落在瑞王和庆王之间,杀一片子。最终,落在宁王身边。这盘棋,名为“天下”。

自己恰好喜欢上楚翊,才让计划,意外变成了成全,遮盖了可悲的底色。从身不由己,到满心欢喜。

叶星辞收好信,缓缓吐出一口气。

**

玉露生凉,银河微隐。

每年中秋,都是桂花味的。

但北昌的皇宫里,桂树很少,花也稀疏。更多的,是石榴树,取多子多福之意。叶星辞坐在桌案旁,垂眸自顾,这身属于公主的珊瑚红披风和马面裙上,也绽着团团簇簇的石榴花,精工刺绣。

他发髻间簪着一套精巧的金钗,犹如一面金色的小扇子,双腕是老太后赏赐的红宝石金镯。金光、雪肤与明眸相映,华美无双,顾盼流光。每当旁人的视线掠过他,又会因惊艳而移回,久久凝在他身上。

其中包括,曾说要为他养老送终的庆王世子。直到被父亲怼了一肘,怒目而视,少年才慌忙错开目光,看向邻桌的瑞王,说了句更令他父亲气恼的话:“三叔,听说你大婚的吉日已定,侄儿恭喜你!”

“十月初八,特意找人算的。”瑞王大笑,逗弄怀里三岁的长孙。

赏月家宴设在御花园的天一阁,四面门板洞开,便成了一座敞厅。檐下坠满琉璃华灯,月明灯彩遥相辉映,几名升平署乐人齐奏笙箫。供月台上,焚香秉烛,供着点心果品。桃与石榴成对摆放,寓意“桃献千年寿,榴开百子图”。

十来张圆桌分布厅中,椅子也是圆的,团团圆圆。居首的一张桌最大,皇太后已经入席,皇上和太皇太后还未驾临。

瑞王看向坐在女眷那一侧,与先皇的贵妃、公主同席的叶星辞。他牵着孙子走近,命孩子问好,笑道:“等到十月初八,公主嫁入咱们家,你就得叫她奶奶了。”

奶奶个腿,叶星辞勉强扯扯嘴角,在孩子留着阿福头的脑袋上揉了一把。现在他对瑞王,除了厌恶,更有畏惧。那副人的皮囊下,兜着狼心狗肺。他往后缩了缩,不由自主看向最亲近的人。

楚翊与庆王同席,附近都是些堂兄弟、堂侄子。他和庆王各怀心事,即使在谈笑,二人的笑容也是转瞬即逝。与叶星辞目光相遇,他弯了弯嘴角。庆王似乎以为公主是在看自己,脸上浮起儒雅而殷勤的微笑。

第99章 好戏开场

“皇上驾到,太皇太后驾到——”

伴随高亢的通报,笙箫骤停,众人离座跪拜。小皇帝搀扶着祖母,缓缓步入天一阁落座。永历的椅子,要比一般的高得多,这让他的视线得以与众人齐平。

他命人传膳,随后端起酒盅,稚嫩的童声响彻大厅:“今日是团圆家宴,不必拘礼。一家人难得相聚。这第一杯酒,朕要敬皇考。是他的功绩,令吾等安享团圆。花也杯中,月也杯中,请大家满饮此杯。”

叶星辞跟随小皇帝,饮下菊花淡酒。他偷眼瞥向瑞王,见对方双目低垂,摩挲着酒杯,显然心里有亏。

开席了。

叶星辞夹起一块翡翠豆腐,送入口中。这东西其实不是豆腐,而是用嫩毛豆和贝肉打碎,加入葱蒜煸炒,再攒成块状,鲜甜清香。葱烧鹿筋,辣炒鹿肉也好吃。鹿肉用黄酒腌过,加上辣椒爆炒,完全没有腥气。

楚翊没告诉他,要如何让瑞王付出代价。不过他明白,这场中秋夜宴不会平静。他忧心楚翊会引火烧身,但这并没影响到他的胃口。不过,小皇帝的一句话,让他顿时如鲠在喉,再也吃不下了。

“今夜月白风清,不如我们击鼓传花。哪桌拿到花,就要派出一人,以月为题,做一副对联。”小皇帝命太监折来一枝丹桂,又让升平署的乐人背对众人击鼓。

欢声如海,桂枝在每桌间传递,连某个八岁稚子都作出“月华漫卷,长风万里,杯盏盛清辉。婵娟入梦,天涯相思,荧光照古今”这样的对子。

叶星辞的心跳急如鼓点,脑中浮现出自己的惊世绝对“铁锅炖大鹅”,几乎想钻到桌下去。当桂枝再度抛向自己这桌,他嗖地凌空抓住,紧接着就往外丢。

然而,慢了。

鼓声戛然而止,桂枝留在他手中。同桌女眷纷纷推举他展露才情,他推脱不掉,只好略作沉吟,在众人瞩目中开口:“月亮是饼,圆缺往复吃不尽。赠予天下,泽被苍生无饥馑。”

他想的是,不久前与楚翊漫步田间的情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他看向心上人,从对方含笑的眼中读出了赞许。庆王似乎又以为是在看自己,挺直脊背整整衣领,微微一笑。

在众人此起彼伏的笑声中,永历却神情肃穆,道:“朕以为,公主的对联最佳,立意深远。透过同样的月,别人看见美景,她却看见苍生。”

方才还在大笑的瑞王立即附和:“公主才情出众,又胸藏丘壑,我等钦佩不已。”

“唉,若真有一张能喂饱天下苍生的大饼就好了。”庆王放下筷子,朗声搭腔,如楚翊所料开始发难,“百姓不易啊,前阵子不是有一对母女击登闻鼓告状吗?在查案过程中,我对此深有感触。”

瑞王斜了他一眼,太皇太后则脸色陡变,不悦道:“老四,今天过节。只谈家常,不说政务。”

永历追问:“四叔已查明结果了?快向朕汇报。”

“没错。”庆王霍然起身。

这个动作,将花好月圆之夜撕开个口子,热闹的氛围顿时随之流泻沉寂。乐人们交换着眼色,停止吹奏。阐述案情,似乎不宜配乐。

太皇太后耷拉着嘴角,不悦感几乎要化作实体从面颊流下,冷声质疑:“还不到十天,就查清楚了?此案关乎你三哥的清誉,可急躁马虎不得。”

“儿臣知道,这关乎三哥的名声,拖得越久非议越多,所以才尽快追查。”庆王言辞恳切,一副为瑞王着想的态度,却亢奋地舔了舔嘴唇,“刑部、大理寺的人马昼夜急行,用三天时间,就赶到了翠屏府,不眠不休地查案。可惜,结果不尽人意。”

“不尽谁的意?你的,还是我的?”瑞王倚在桌旁冷笑。

叶星辞绷直身体,紧盯针锋相对的二人。待庆王说罢调查结果,他就以瑞王失德为由,当众退亲。也许是紧张,或者方才吃得太急,又冷热混杂,他的胃部隐隐作痛。

庆王淡淡扫一眼瑞王,离席阔步行至永历正前方,不疾不徐地阐述:“启禀陛下,经过复勘案情,现已查明,丹宇县杨家诉孙家一案为诬告,翠屏知府为维护同宗,炮制冤案。而且,刑部侍郎袁鹏敏锐地发现,被告孙家人的认罪口供,实为死后出现尸僵之后才画押。有了这项铁证,翠屏知府及其下属供认不讳,是因为原口供有漏洞,新口供编好时,人已经死在狱中了。翠屏知府还供认,曾任丹宇知县的革员李青禾性情刚直,一直是个刺头,于是趁其为孙家奔波翻案之际,栽赃其贪墨,害其革职。这里是翠屏一众官吏的认罪口供,请陛下御览。”

庆王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双手呈在面前,永历的贴身太监立即接过。速览后,永历问:“那诉状中的另外一案,即瑞王联合杨氏宗族兼并土地的事,查清楚了吗?”

太皇太后眉梢一跳,脸上的皱纹骤然加深,令她看上去如同一颗大核桃仁。瑞王脸色转青,嘴角紧绷下撇,表情苦得像含着黄连。

“回陛下,已查明。”庆王又从袖中掏出一本账册,“经查,杨家在翠屏府六县,共兼并田地二十三万三千一百一十七亩,虚构子孙逃避田赋,由瑞王与杨榛提供庇护。所有涉案人员供认不讳,这些田地所得收益,由杨氏宗族与瑞王五五分账。现将黑账呈上。”

庆王故作痛心疾首,但难掩兴奋。太监接过账册,转呈永历。瑞王的眼珠不安转动,搭在桌旁的手慢慢攥紧。

“以及,前丹宇知县初审孙家案时,公堂上也有人明确提及瑞王。”庆王惬意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瑞王时,刻意顿了顿,深深盯了对方一眼,“当时,那人嚣张地说:我们族长杨大人,跟皇上的胞弟结成儿女亲家,这些田其实都是给瑞王爷买的。”

周围一片死寂。各桌上的火锅咕嘟出热气,像不识时务的看客。

叶星辞胃中翻腾起来,有点想吐。大一点的孩童都不再乱动,明白一些非比寻常的事正在发生。瑞王三岁的孙子兀自啃着鸡翅膀,满脸油花津津有味,被爷爷一巴掌打落。

“老四,你别信口胡诌!”在孙子的哭声中,瑞王阴着脸咆哮。

“这里,有一份当年的公堂笔录。是众目睽睽之下,从丹宇县的架阁库调出来的。”庆王又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交由太监。

这东西,叶星辞再熟悉不过,因为那是他亲手放回架阁库的。为的,就是今日这样的用场。

永历飞速阅览笔录,抬起颤抖的目光,定定望着自己的亲叔叔。

他习惯性去寻觅吴师傅的身影,旋即想起这是家宴。母亲安静如常,温婉庄重。祖母一动不动,逼视神情亢奋如斗鸡的四叔。九叔宁王漠然旁观,眼里的光冷冷的。

永历没了主意,怔怔地呆坐。

“四弟,你这袖子很能装嘛。”瑞王声音干瘪,连诡辩的底气都泄了。那母女非但掀得起风浪,还是滔天巨浪,将他拍在岸上。

“还有,没掏完呢。”庆王又探入百宝箱般的袖中,抽出一封信函,“三哥,你写给杨榛的密信,也被我截获了。唉,你该派个更靠谱的人送信。你在信中斥责居丧的杨榛,叫他管好族人,然后把事压下去。”

瑞王紧紧合起双眼,脸色青冷灰败,如冬天的一具死尸。他的长子愤然起身,意欲争辩,被他死死拉住了。

永历勉强应对道:“此事,后日早朝再议。这些物证,朕会仔细查看。”

“事实俱在,铁证如山。孙家被强买田地的遭遇,不是个例,只是那母女俩敢来告御状,而非就此认命。”庆王风头正盛,直接无视了小皇帝,继续咄咄逼人,“三哥,你别敢做不敢当,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子。”

瑞王缓了一口气,睁眼时已恢复平静,避重就轻道:“杨榛确实买了一些田,我也收了他的好处,答应会庇护他。但是,我不清楚这些细节。也从不知道,杨氏宗亲会强行买田。我承认,我一时糊涂,贪图小利。又因他是我的儿女亲家,才不忍拒绝。这些,我的家人均不知情。”

这便是他拉住儿子的缘由,将罪责揽在自己一人身上,然后尽量推给杨榛。

庆王的眼神愈发阴鸷锋利,而瑞王就是磨刀石。他步步紧逼:“兼并土地,触犯王法,三哥不会不知道吧?太祖德皇帝,为此杀了自己的三个侄子——”

“老四!你还想要你三哥的命不成?”太皇太后拍案而起,竭力扯动苍老嘶哑的喉咙,高声袒护,“翠屏府距此一千多里,瑞王的手哪能伸得那么长?还不是受了杨榛的蛊惑!”

庆王正欲张口反驳,老太太捂住胸口,身体一晃,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她看一眼身边不知所措的小皇帝,直接越俎代庖:“既然瑞王承认了,那现在交由宗正寺议决,该如何惩处。正好,管着宗正寺的老九也在这,大家都别吃饭了,当场作出个论断来。这是家宴,所有事都是家事。老四,你既然选在阖家团圆时公布调查结果,也是体谅哀家年纪大了,经不起风浪,想让大事化小。你是个孝顺孩子,哀家懂你的苦心。”

“我——”庆王哑口无言,悻悻不语。他没法还嘴,难道还能说:不,我不孝顺,我要继续气你。

第100章 放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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