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的冬日只有起风后才见蓝天,阳光却总照得刺眼,几次循环里总是同样的风、同样的云,像卡带的老式录像带,戚林是误入其中的天外来客。
而现在他捧着香喷喷的早点,看着对面坐着的人埋头吃云吞,世界仿佛又活了过来,循环里被他当作NPC的人们也恢复了最初属于普通过客的面貌,不再机械麻木。
“少爷,还要我举多久,要不我帮你擦?”
戚林收回放空的视线,他转回头,江亦深递过来几张纸。
卷圈已经吃完了,他接过纸巾,细细擦拭着手指尖沾到的油,江亦深把最后一口汤喝完,费劲巴拉地从矮椅子上站起来:“走吧。”
吃饱喝足后身体暖和,冷风也没有最初那么冷了。小区旁边是个大公园,清晨的公园里有人在甩鞭子,两个人从一群遛鸟的打太极的吊单杠的身边经过,兜兜转转又进了小巷子。
巷子太深,就在连卖板栗和红薯的小车也绝迹时,戚林正准备开始怀疑他目的不纯,江亦深终于站住脚了。
老胡同很窄,两侧砖砌墙壁垂挂着居民楼的水管,头顶横着几条电线,自行车和杂物沿途堆在墙角,静谧安宁。
戚林听到很轻一声猫叫。
他这才注意到有一只小黑猫从停靠旁侧的电动三轮车上跳下来,朝他们走了过来,黑毛油亮,大概是胡同里某户人家养的。
“这是你的大发现?”戚林警惕地看着猫,一时间思绪万千,甚至怀疑猫会跳起来变成人。
江亦深说:“你看,它过来了,前两天它看见我就跑。”
戚林愣了一下,有一种眼睛不知道往哪看的离谱感。
好在江亦深没有卖关子,继续解释道:“一周目的时候,我走到路口它就跑了,怎么招呼都不过来。二周目我再来,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早饭,它没有跑,只是站在远处看着我。三周目时它会主动来蹭我了。”
戚林终于意识到他的话中之意,再看小猫时只觉得脑袋发麻:“什么……意思?”
“除了这只小猫,我还观察了学校里的两只流浪狗,也是这样。我觉得可能是气味€€€€”江亦深蹲下来,摸了摸小猫的脑袋,“或者说磁场,反正有东西是在变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循环不是重置,我们没有停在原点,有一个维度是在继续向前推进的,所以循环应该是可以被打破的。”
戚林的喉咙发干,脑海里电光石火间闪过无数念头,他沉默地看着江亦深撸猫,一只手就能盖住小猫的脑袋,黑猫耳朵从指缝间立出来。
“嗯?”没有得到回答,江亦深仰起头看他。
戚林便也蹲下来,与他平视:“如果你觉得磁场是不受循环干扰的,那我想到一个可以补充论证的点。”
他说完又有些卡壳,皱起眉头思索了会儿,才继续道:“昨天我说我这两天去了天文台和地质所,其实我还去了大悲院。出来再往前是摩天轮,我那天感觉……从摩天轮底下看,每次云飘的速度都不一样,但是离远了又没什么区别,我就没太在意,以为是错觉。我们可以……去沿河调查一下。”
江亦深摸猫的手僵了一下。
摩天轮架在河上,往下几百米是三岔河口,游轮在那里有停靠码头,那是他们确定关系的地方。
两人一时间无话,不知是因为话题忽然走向晦涩的心照不宣处,还是只因为都对循环没有太多头绪。
戚林的手机铃声先一步打破沉默,两人一猫都先被吓了一跳,随后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拿出手机时显示九点十九分,戚林想起来了,这是许白礼的电话,问他跨年打算怎么过,又说自己准备攒个跨年party,担心太临时找不齐人。
跨年party最后自然是攒成了,在晚上23点56分时,许白礼还打电话邀请他去参加。
戚林按下接听:“喂?“
“小戚,你今天空吗?”许白礼问出了无比熟悉的开场白。
戚林的回答已经成为肌肉记忆,他正打算说“还没安排好”,就听到江亦深突然开口:“要不我们……”
戚林心脏一蹦,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抬起手,猛地捂住他的嘴。
电话那头的许白礼也沉默了一瞬,犹豫着问:“小戚?”
“没事。”戚林迅速回答,一口气把许白礼接下来的台词全说完了,“我今天安排还不确定呢,你是不是想约跨年party?以前咱们总去的那家酒吧就不错,今天好像还酒水八折,你攒好了告我一声,我有空也去。”
许白礼被噎住了:“啊……”
“我这边信号很差,等下微信联系。”戚林说完,啪一声按了挂断,这才收回捂住江亦深的手。
江亦深难以置信地怒视着他:“为什么不让我说话?我又不是小三!”
“你……”戚林挠挠脸,认真道,“咱俩分手时吵得太凶了,许白礼不让我跟你再有联系,不然我俩这朋友就没得做了。”
其实是分手后他着实痛苦了一段时间,那几天暴瘦不少,整个人也没有精气神,许白礼见不得他这样,为了帮他走出来费了不少心思。
戚林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岔开话:“你刚刚想说什么?”
江亦深也没再追问,撇了撇嘴:“我想说,我知道许白礼今儿晚上要开party,他喊了凡子,我一直知道。但是我从第三次循环才开始关注这场聚会€€€€后面几次循环时你都没参加,你不在,凡子就喊了我去。”
他们恋爱谈了一年,共同好友有不少,基本都知道两个人的事情,只不过在分手后,再少有全员凑齐的大聚会,多是三三两两排列组合的小聚餐,还要刻意避开两个人同框。
真是天大的阴差阳错,除了两人相认的五周目,在前四次循环里,戚林只去过前两场酒局,而江亦深恰巧去了后面两场。
“我们没有同时参加过,这次要不要试试?也许需要我们一起触发什么事情。”
第4章 21:00
面对没头没尾的单日循环,两个人简直算得上是病急乱投医。
搭上前往摩天轮的公交车,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中,戚林把写满的笔记本拿给江亦深看,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一顿,得出的结论是类似于吃葡萄要吐葡萄皮的废话。
他们把小黑猫设置为原始锚点,江亦深在本子的正中央画了只猫咪头,延伸出几根箭头,从这一变化进行推理。
“起码我们可以大胆猜测,这个轮回并不是全方位的重置,既然有会出现变化的细节,就证明我们可以找到破局的地方。”
戚林歪着脑袋听他说话,头顶在玻璃窗上,随着车身的震动而晃动。
等到江亦深把本子画满小猫后,戚林才说:“还有一件事。”
“嗯?”
戚林拿过他手中的笔,在本子的右下角画了两个简笔画小人。
“为什么是我们?”
江亦深沉默下来,静静地看着他在小人头上写出两个人的名字缩写。
“我们才是最大的变量,只是思维定势让我们忽略了。”戚林又画了个小小的箭头,写着12.31,“为什么是今天?我们明明已经分手四个月了。”
是111天。江亦深在心中补充。
这几次循环几乎摧毁了他们对时间的认知,他在这时才恍然想起来,无论轮回多少次,今天都是12月的最后一天,他们分手四个月了,那个时候树叶还没掉光,整个世界都是金灿灿的,他们在路上走,落叶踩起来会响,像踩雪。
分手的原因很简单,“不合适”,不适合当爱人,反倒适合做朋友,起码只是朋友时,天然存在的分寸感下他们都更加坦诚和大胆。
没有电视剧里撕心裂肺的离开再挽留,感情在“不合适”的性格错位里越磨越淡,越磨越远,最后变成被踩碎的落叶,只剩下小片碎片堪堪挤在缝隙里。
戚林比他大一届,碎叶子拉扯着这段感情撑到他毕业,一阵风刮过来,他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好像分手是最体面的结果了。
那是九月十一日,一个最平常不过的星期三,江亦深主动提的分手。
分手的导火索幼稚而别扭,戚林生着病回学校给他送东西,具体送的什么甚至都已经淡忘,可能是一件衣服€€€€他不理解为什么戚林不愿意提前告诉他生病了,自己完全可以等晚上去戚林新租的房子照顾他,而戚林只是觉得他那段时间太忙碌,而自己不过有些感冒,多带一包纸的事。
他们为这件事大吵一架,滑稽的是,两个人吵架的出发点都是对方不肯理所应当地接受自己的关心。
很矫情的情绪,却是“不合适”这个大命题下的最后一根稻草,压在一层层“他好像没那么爱我”之上,终于把他们熬成只会和彼此说难听话的模样,江亦深觉得爱变得有些痛苦,他不想让这段曾经美好的情谊面目全非,便选择了终止。
一年里的后半段体感过得更快,特别是对于日子被学期分割好的学生来说,一眨眼就是四个月。
更不用说他今年下半年过得实在是糟糕。分手后一个月,父亲生了重病,送去首都做手术,江亦深这三个月往返在两个城市之间,52块钱的高铁票攒了厚厚一摞,只不过研究生算是彻底没得考,混沌一片的前途压得他喘不过气。
江亦深知道戚林毕业后留在这个城市租房,准备明年春天的省考。他很多次想要再和戚林见面,可生活裹挟着他不回头地往前走,分手就像九月的一场秋雨,后知后觉的寒冷始终缠绵在身上,淡淡的却避不开,一缠就是四个月。
“江亦深。”戚林叫了他一声。
“嗯。”他下意识应道,目光移下去,发现戚林在自己的火柴人头上画了一个问号。
戚林瞧他的样子就知道刚刚在走神,他把问号描一遍,复述着刚刚说的话:“我说,你以前有没有发过什么誓,或者许过什么愿?”
江亦深愣了下:“发什么誓?”
“发……”戚林着实难以开口,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除了长长久久、地久天长、海枯石烂等一干词汇外的、可以表现出情深义重含义的、不那么肉麻的词语。
这是他天马行空的推断,毕竟把一对曾经的情侣困在一年的最后一天,怎么想都像是感情上的天罚。
但不用他说,江亦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表情顿时变得精彩纷呈。
他们对视了几秒。
江亦深憋了半天,结果说:“你呢?”
戚林傻眼了,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耳聋了几秒,错过了江亦深的回答,直接跳到了理直气壮的反问环节:“啊?”
“你没有许过这种愿吗?”江亦深见他这个模样,声音都拔高了几分,眼睛里充满不可思议。
“我……”戚林不小心咬了下舌尖,“许、许过。”
江亦深看他答得这么勉强,冷冷笑了一下:“你肯定没有我许的多。”
奇怪的胜负欲陡然升起,戚林在弄明白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之前,嘴比脑子快:“你又不知道,凭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随时随地都在许愿。”江亦深必须要逞这个强,丝毫不觉得攀比这种事有什么难堪的,“我跟凡子打球进三分都要许愿。”
戚林理智尚存,忍了忍不想和他争这个,但他垂眼看着那两个挨在一起的小人,退一步越想越气,便说:“我比你用心多了,我都是去寺庙许愿,每到一个城市都会去当地寺庙请愿。”
江亦深哑然,半晌才说:“这就没办法了,根本不知道是哪个愿在起效。”
新思路再次走入死胡同,公交车载着两个平静又绝望的人开到摩天轮站。
笔记本翻开新一页,江亦深将这页命名为观云计划,来验证摩天轮附近磁场不同的猜想。
他们把云的移速总结为时空流速,把名词同义替换,高档一些,听起来好像成果丰富的样子。
时空流速用个体来感受太主观,他们认认真真地坐在长椅上,仰着脑袋记录了不少数据。
江亦深试图用镜头去录下视频,再逐帧分析,可一切经过科技载体再呈现后,似乎都会被矫正误差,他们只好借助自己的观察能力。
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数字,研究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
这一天过得很快,他们决定验证单日循环是否会因为他们的汇合而打破,便没有再进行太多过火的操作。
转日一睁眼,连屋子里的气味都变得熟悉,他们无可避免地循环在12月31日这一天,看来仅仅汇合并不是打破循环的关键。
他们难得没有再为此焦虑,今日行程已经规划好,戚林郑重其事地再掀开笔记本下一页,计划着晚上一起去参加聚会。
虽然并没有对这场party抱太大希望,但未知永远是最值得期待的,万一就是这一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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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酒吧二楼包厢,楼道内是香薰与酒精混杂的味道,跨年夜四处都热闹,酒保在走廊间穿行,隔着玻璃门也能听到两侧房间的吵嚷声。
戚林走在前面,江亦深跟在之后一步远的地方,没什么过多交流,冷酷得像来包厢执行暗杀任务。
今晚的跨年派对一共六个人,都是他们在大学里认识的朋友,彼此相熟,氛围融洽,在他们推门而入时,大家脸上还挂着轻松的笑容。
尽管预料到共同出现会引起朋友们的轰动,可当二人站在众人眼前时,造成的大规模静默效果还是让人如芒在背。
许白礼坐的离门最近,他首当其冲,两只眼睛快要瞪得掉出来,紧接着就是叽里咕噜地转起来,从上到下扫射戚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