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我自己买。”戚林说。
江亦深像只机器人:“你想不想吃米线,你最爱吃的那家。”
戚林沉默了。
他的沉默令江亦深有些不安,他又说:“别的也行,你……你那个不舒服就先歇着吧。”
这话越来越没有底气,是个人都听出来不对劲了,戚林顶着一头翘起来的头发再次坐起来,谨慎地看他一会儿,突然掀开被子走过来。
江亦深立刻挡在门前,一手撑在门框上,高大的身形堵了个严实:“你是不是要喝水?我去给你接。”
“你什么意思?”戚林抬眼看着他,语气有些冰冷,“不让我出去吗?”
他没等江亦深憋出来答案,一把推开他走到客厅里,环顾四周,似乎看不出什么问题,戚林将信将疑地在屋里走了一圈,最后停在江亦深面前:“你在干什么?”
“我没干什么。”江亦深轻咳一声,试图装出理直气壮的样子,“我只是关心你而已。”
戚林不信他这套,摊开手:“手机给我。”
手机真的不能给。江亦深的手腕紧紧贴在裤口袋上,那里面装着戚林的手机,微信里是爆炸般来自许白礼的消息,内容涵盖了绝望的求饶、疑惑的询问、悔恨的自省,充分表达了一个曾经帮助好哥们走出失败恋情阴影的兄弟眼睁睁看着对方再次回到黑暗的复杂心绪。
更恐怖的是,只要一按亮锁屏,就能看到无比醒目的“1月1日”。
江亦深不知道该怎么向戚林解释这件事。
“为什么不给我?”戚林用力按了按眉心,他实在是很疲倦,没有精力饿着肚子和江亦深玩躲猫猫的游戏,“你是不是又惹什么事了,我不生你气,你告诉我。”
江亦深摇头。
“那你……”戚林正要说些什么,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鞭炮声。
属于元旦的声音。
新年的鞭炮,趋吉避凶,可屋里的两个人都是身躯一震,戚林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炮声如同崩掉了他神经紧绷的弦。
他顾不上其他的,立刻伸手去抢江亦深的口袋里的手机。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江亦深被他推倒在床上,手忙脚乱地去按住戚林,可戚林这次的力气出奇大,三两下挣脱开他的桎梏,一把夺过手机。
€€€€1月1日,腊月初二,元旦,10:41。
戚林不动了,江亦深也不动了。
他们维持着这个伤风败俗的姿势,戚林是被震惊的,江亦深是被天雷滚滚劈的。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微信弹出来自昨晚聚餐的朋友的消息,戚林才回过神来。
他一把掀开江亦深,捧着手机的手有些抖:“一月一号,过来了,循环打破了!为什么?你做了什么?”
“我……”江亦深的手盖住屏幕,向下压了压,自己则矮了些身子,凑到戚林面前,盯住他的眼睛,“这件事情有些荒诞,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戚林看着他少有的严肃神情,心中闪过无数种猜测,但循环结束的喜悦仍然盖过理智,他说:“能有多荒诞,比我们被困在循环里还荒诞?”
“是的。”江亦深用无比认真的口吻说,“现在我出门去给你买米线,等我出去后你再看微信,我给你两个小时接受这件事,在十二点前记得把想吃什么口味告诉我。”
他这话说得宛如遗言,戚林顿时感觉手机像个烫手山芋,江亦深覆在屏幕上的手指蹭到了他的手心,滚烫得有些灼人。
江亦深郑重其事地拍拍他的手,利落地翻身而起,动作格外流畅地穿衣服拿钥匙出门,看背影简直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戚林愣在原地,他把卧室窗帘拉开,让阳光铺满整张床,这才盘腿坐好,点开了微信消息。
许白礼给他发了99+。
很难说这种情绪是否算得上近乡情怯,总之戚林居然没有敢立刻点开,他先打开了几个朋友发他的私聊,本以为是祝福新年或者询问他有没有醒酒一类的问题,却没想到开屏几个字把他吓得呆滞。
【凡子:小戚,昨天你们都喝多了,你放心,无论如何,别有压力,大家伙就当是闹着玩了。】
戚林敏锐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不敢再耽搁,立刻打开许白礼的聊天框,从头开始一个字一个字读。
【XU:你醒了吗?你还没醒?江亦深把你带走了,我现在极其担心你的人身安全。】
【XU:我也不是不让你们复合,我知道不该插手你们的事情,但是作为你的朋友,我给你一个掏心窝子的建议,如果想复合,你们先把问题解决了。】
【XU:不解决问题,只能重蹈覆辙,我也不想看你们两个这样。】
前十几条还算冷静,到了凌晨三点左右,许白礼的发言变得癫狂。
【XU:我操二叔伯伯,不是,你俩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我根本不知道啊!】
【XU:但我们真的尽全力拦了,他动作太快了,他但凡亲慢点,我们都撂倒他了!】
亲什么?亲谁?
戚林其实已经猜出来大概剧情,但他不愿意相信。
【XU:他居然亲了整整10秒,他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吗了个巴子,10秒!当着六个人的面!我怀疑我们中间是不是有他的情敌。】
戚林立刻按下锁屏,从起床起始终没什么感觉的嘴唇突然变得火辣辣的疼,舌根也疼,哪哪都疼。
他还穿着睡衣,此时开始怀疑屋子里是不是有鬼在缠着他,不然怎么会这么冷。
今日阳光比昨天更灿烂,夜里似乎起了风,将天幕的云雾吹散,露出湛蓝色的天空。
桩桩件件都在昭示着今日是新的一天,而打破循环的关键似乎是和江亦深接吻。
这岂止是荒诞,简直充满恶趣味,显得他们昨天对着云记录数据的行为十分滑稽,笔记本上的磁场与时空流速等高端词汇都像跳梁小丑,他们压根不是置身于科幻故事,而是低俗黄色文学。
戚林的心理承受能力在几日的磨练下已至巅峰,他给自己十分钟接受这件事,站在洗手池前刷牙的时候,他已经不自觉想得更深。
如果这真的是唯一的破局之法,以后的日子怎么办?
在他们找到彻底结束循环的办法之前,难道一定要每天都亲一下才能进入新一天吗?
仿佛被丘比特之箭钉在一起,他们将要面对的远不止是接吻这件事本身,还有这背后的无数附加品€€€€要一起生活,一起想办法,这意味着他们又一次要走入彼此的生活了。
可是九月份的分手,本就是因为感情生活里的性格不兼容。
戚林知道那样的感觉有多痛苦,他不想再经历,也不想江亦深再经历。
他弯下腰去,将冰冷的水扑到脸上,水珠顺着鼻尖低落,他感觉心口发闷,钝钝的不知名情绪填在那里。
远在小区之外的江亦深站在面包店里,与香甜的烤面包大眼瞪小眼,攥在掌心的手机忽然震动一下,他连忙低头去看,见到是戚林发来的消息。
【70:我要吃番茄味儿。】
江亦深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他就怕给戚林吓得拉黑他,到时候场面必然尴尬无比,正要回一句知道了,下一条消息便弹了出来。
【70:你亲我干嘛啊??】
第7章 10:41
这个问题着实不太好回答,要说是酒后不清醒也能说得过去,毕竟江亦深喝过酒后爱亲人,人人都知道。
要是深挖下去,那就难免会触碰到两个人都藏在心底的那团疙瘩,他们都不想承认自己放不下,可又彼此心知肚明就是放不下。这种事不能掰扯,根本理不清楚,反倒会惹一身狼狈。
江亦深打下几行字又删掉,删删改改半天,最后一咬牙,回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废话:“好的。”
昨夜起风,今日大风更甚,吹得树枝东倒西歪,看起来要晕菜了。道路两旁的自行车也倒的倒歪的歪,一派人仰马翻。
江亦深从店里打包了米线,推门出去时险些被商场门口迎宾的长条人一巴掌掀翻,他顶着狂风走了几步,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想到十月跑去香港找他妈妈时遇到台风,飞机落地当晚从三号改挂八号,为了不让大家伙放台风假,愣是在早上把八号给摘了,风球擦着几海里的地方滚过去,风势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时候父亲查出来脑膜瘤,万幸是良性脑瘤,住进首都医院,排期尽快手术。父亲总是要强,不愿意让江亦深来医院陪护,好说歹说到最后会发展成互呛,江亦深不愿意与他吵架,便在医院附近租了酒店住。
他的父母在他高考结束那年便离了婚,两个人这些年处的非常不愉快,平均两天吵一次,因为吵完要分居一晚上。
矛盾越滚越大,怨念堆积,正巧母亲的公司有调任大湾区发展的机会,江亦深也没有迁户口的打算,父母协商过后便离了婚。
这些年他和父亲一起生活,却反倒和妈妈关系更密切,许多没法在家里说出来的话,都倾诉给了远在他乡的妈妈€€€€包括和戚林的情感问题。
下半年层层压力摞在肩膀上,他要一个人面对真正属于成年人的世界,许多时刻都是靠着妈妈的帮助与陪伴走下来。
妈妈教他生活里要大胆一点,多理所应当一点。
江亦深记在心里了,他想到底怎么样才算是理所应当,承认喝醉酒之后亲一下戚林是不是也可以理所应当。
于是他在寒风里莫名说服了自己,甚至在楼下买了几个苹果带回去。
戚林早在窗边就看到了江亦深的身影,冷风吹得窗户咯吱响,地上的塑料袋被卷起来在空中飘,像海底的水母,江亦深三步并作两步跑得像海绵宝宝,没有手套,又装潇洒不愿意揣口袋,手指冻得发红。
他从柜子里翻了双手套放在门边,下一秒就听到门铃被按响,江亦深仿佛被风吹炸毛的狗一样扑腾进来,要两只手一起用力才能对抗楼道中的呼啸把门关上。
“快吃饭,还没凉。”江亦深把打包好的午饭放到桌上。
戚林看问:“你怎么没吃完再回来?”
不知道江亦深又将这句话曲解成了什么意思,只是在换衣服时看了他一眼,便自顾自埋头去卫生间洗手。
戚林在客厅里把餐盒拿出来,心里叹了口气。
其实他们之间总是有这样理解错位的时刻,他脾气没有多好,有时候会把疑问句的语气讲得很冲,偏偏江亦深又总是不说自己在想什么,这让他每次想解释一下时,又觉得江亦深看起来并不想听,如果说了反倒让自己下不来台一样。
拧巴来拧巴去,事情也就掀过去了。
如果是刚分手的时候,戚林忍一忍便也算了。可这次情况太特殊,他们被迫绑定在一起,不知道还要维持现状过多久,而江亦深又做了些让人心猿意马的事,戚林实在很难再把他当成普通朋友或者循环同事来看。
他想了想,转身对着洗手间的方向:“我的意思是你拎回来两份太沉了。”
过了几秒,他听到有淅淅沥沥的流水声,之后是夹在水声中的回复:“我忘记吃了。”
即便装在保温袋里,汤底还是有些凉了,戚林更喜欢热乎乎需要吹半天才能送入肚中的面,便把两份面都倒进碗里,放到微波炉中。
小出租屋里没有像模像样的餐桌,客厅的中央是低矮的茶几,戚林平时吃饭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小屋的桌子上,这下有了江亦深,他们只能委屈巴巴地挤在茶几旁边。
两个人吃东西都很安静,直到身体暖和回来,戚林才斟酌着开口问:“昨天我听到了,你没有去考研吗?”
江亦深的筷子一顿,挑了片肉咬一口才说:“嗯。”
“为什么?”戚林的心沉了沉。
江亦深和其他人情况不一样,他是放弃掉保研名额去考的试,戚林知道这场考试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九月份发生了太多事,江亦深的名次在往年是没有名额的,他也没有放心思在准备夏令营和预推免上,偏偏今年扩了一名,前面又有个同学决定出国,一路顺延到了他身上。
名单敲定的时候已经很晚,江亦深查阅过信息后发现可选范围里最好的学校居然就是本校的保底。
他纠结了一整天,最终在导员拟定的ddl前一刻决定放弃。
江亦深向来是这样的性子,那时候他有退路,也就有底气,仗着年轻天不怕地不怕,好像哪怕最后没有考上也并不是太难接受的事情。
可戚林总感觉这次重逢后,江亦深身上的气质像变了个人,和他在一起时并不明显,站在人堆里时便感受得出青涩褪去很多,人也稳重一些,除了刚刚他一个人在风里溜达时还能窥见过去的少年心性,其余时刻哪怕也在打打闹闹,却不再是从前那样纯粹的底色了。
他总觉得现在的江亦深很迷茫,是被生活的漩涡卷进去后浮不出水面的迷茫。
他问为什么,可江亦深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