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抛弃天使身份的时候, 光芒也就远离了他。
这时他才注意到, 自己走过的路已变成了死亡之地，当他踏在土地上的一刻，他脚下的青草便被黑暗笼罩，接着原本绿油油的草叶就开始发黄枯萎，不多时, 那些原本蓬勃生长的花草已经尽数死去, 生机被死亡取代。
虽然对这些早有预料，眼前的一切还是让路西法从心底里感到难过。
天使时的他曾来过人间界好多次。那时他走到哪里都有阳光都有生机, 所经之处万物复苏鲜花绽放, 面对的永远是笑脸和欣欣向荣的生命景象, 然而现在，他能带给这片土地的似乎只有死亡和恐惧了。
路西法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定定地看着脚下的枯草, 心里正不是滋味。这时一头小鹿从不远处的树后探出头来, 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似乎被他身上奇异而又可怕的气息吓呆了。
“快走, 不要过来, 也许你会死的。”路西法温和地对那头小鹿说。
小鹿四肢颤抖着，似乎就这样被一种奇妙的力量慑住, 想逃却连逃走的勇气都没有。
路西法不禁想起有一次他和独角兽祖玛穿过伊甸园到人间界来, 在这里流连了好一阵儿。祖玛浑身雪白, 奔跑时就像一道流动的光，那时森林里的动物们随着它一路狂奔，就像追逐着光芒一样，真是一番盛大而又有趣的景象。
祖玛，那是只强壮的独角兽。只是独角兽天性喜欢真善美，对黑暗与敌意异常敏感，现在如果再看到它，它一定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露出一丝无奈的笑，路西法拾起脚边的一块小石子，向着小鹿的方向丢了过去。
“啪”地一声，小石子落在掩蔽着小鹿的那棵树上，但石头刚刚投过去的时候，小鹿就已经跳入树丛不见了。
看着空空的树丛，路西法有种酸涩和欣慰混杂着的感觉，无法说清。但他知道，他的确不应该再呆在这儿了。
枯草上升起隐隐的黑雾，路西法决定改变计划，现在就回地狱。
然而那些黑雾始终没能聚集成魔法阵，有一股力量正在暗中抵抗着它。
能有力量和他抗衡的人早就不多见了，能阻止他形成魔法阵的更是少之又少。
“刚来就回去么？为什么不多呆会儿。”
一个身影从他身后的树丛中走了出来。
“不，我只是看看，现在就走了。”
“你是为亚当而来的，为什么不去看看他？”
“我……”
路西法知道到来的是黑暗神，但当他回身看到黑暗神时，想说出的话却卡在嘴边了。
黑暗神周围的花草仍旧生机勃勃，似乎根本没有受到他黑暗力量的丝毫影响。
“为什么……您脚下的草地没有枯萎？您拥有更强大的黑暗力量才对。”路西法诧异地说。
上帝根本没注意到这些，不过他刚刚看到了路西法驱赶小鹿的举动，已经明白了他的想法。
“你也可以做到。”
上帝从脚下摘了一束小红花，递给路西法，“试试，你也可以的。”
路西法并没有接下那朵小花，他只觉得那朵花在接近自己的过程中就已经在加速枯萎了。
“路西，光明和黑暗原本就是相辅相成的，这片土地上的生命更是在光明和黑暗的双重滋养下长大，它们并不会因为你的触碰而死去，让它们死去的，是你对自己力量的恐惧。恐惧可以让你的力量异化，变成带给这片土地的死亡力量。”黑暗神用教导般的语气说，“放松点儿，只要试一试，一切都会不一样。”
听着黑暗神的话，路西法似乎有些恍惚。许久以前，神就是用这样平和且威严的语气教他和其他炽天使认识万事万物以及使用魔法的。
而刚刚黑暗神说话的语气，和神是如此相似啊。
就在路西法晃神的片刻间，黑暗神已经拉起他的手，将他的手心翻转向上，然后轻轻地把小花放入他的手心。
路西法的心核快速地跳动着，仿若全世界的生命都集中在这一点上。
然而小花落入他手心的时候，还是已经完全衰败了。
路西法忽然觉得更加沮丧。还是免不了这样的结果。
“看来不行。”他有些失望地说。
“谁说的？”黑暗神仍托着他的手背，似乎在等待着转机。
也许是黑暗神示范在前，也许是黑暗神的话给了他鼓舞，那朵躺在他手心原本盛开的小花虽然彻底枯萎凋零了，但小花之上的另一个小花苞却从枯萎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以可见的速度变得涨大饱满，忽然花苞裂开，露出嫩红的花瓣，娇艳欲滴。
“在这个世界，黑暗虽然不是万物生长的主要力量，也是不能缺少的一环，光与暗其实很微妙生命与要光明的呵护，同样需要黑暗的滋养。花瓣沐浴在阳光下，它的根却深埋在黑暗中。”黑暗神放开路西法的手，缓缓地说，“黑暗并不意味着死亡，而死亡也不一定就是结束，它也孕育着希望和新生。”
黑暗神的话让路西法闪出一些灵感，他忽然有很多问题想问黑暗神，然而一时间千头万绪无从把握，只能看着那从死亡中复苏的花美得愈发动人。
“去看看亚当吧。”黑暗神说。
“嗯。”
路西法把小红花握在手心，对黑暗神报以笑容，他试着向前迈出几步，但脚下的花草仍在他周身黑暗的侵蚀下衰败了，只是没有从前那么快。黑暗神的话固然给了路西法很多鼓舞和教诲，但彻底领悟还需要时间的沉淀和必要的实践。
想起路西菲尔曾骑着祖玛来过人间界，上帝就问他：“路西，骑马吗？”
还没等路西法回应他，黑暗神的指尖已经出现一团黑色的烟雾。忽而那黑雾脱离了黑暗神的指尖，如同一滴浓厚的墨在半空中氤氲开来。
顷刻之间，墨色之中响起马匹的嘶鸣，接着一匹纯黑的骏马从黑雾中一跃而下，停在他们面前。
它并不是普通的马，它的额上生着一根细长的螺旋状尖角，外表看上去就像是堕落后被黑暗所染的独角兽。
路西法很清楚，独角兽创造之初就是纯光明的造物，又对黑暗极端敏感，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堕落的，堕落后的它们只有死路一条。
“它是……”路西法有些不解，不过神一级别的力量就是这般不可捉摸的，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它是吾新创造的物种，就叫地狱魔驹吧。”黑暗神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满意，将眼前的造物审视了一番，忽然打了个响指，“再加一双翅膀。”
黑色的光点从神祗身上溢出，包围了魔驹的躯体。魔驹在黑光中发出一声愉悦的嘶鸣，忽然人立而起。在嘶鸣声中，它的肩头生出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现在它看起来就像是独角兽和飞马的结合体。
“它真美。”路西法由衷地赞叹魔驹的完美，也由衷叹服神灵的造物能力。他抚摸着魔驹的脑袋，好像回忆起曾和祖玛在一起时的点滴。
黑暗神的身影消失在原地，下一秒，他已经骑坐在魔驹的背上。
“这里距离亚当的住处还有一段距离，路西，上来。”黑暗神对路西法伸出手。
“我……可以自己飞去。”路西法说。
“来。”黑暗神仍然向他伸着手，似乎很坚持。
路西法犹疑着把手伸出了一点儿，下一刻他的手就被黑暗神握住，整个人被拖到黑暗神身后。
一瞬间，黑暗神的气息就占满了撒旦的所有感官，让他的注意力都难以集中。庆幸的是，路西法发现地狱魔驹走过的地方仍然保持着生机。
地狱魔驹嘶鸣一声，抬起四蹄，向着遥远的一处平原地带奔去。
迎着金色的阳光，黑暗神银色的长发被镀成了根根柔软的金丝飘打在路西法的脸上，猎猎的风鼓起宽大的袍裾在风中舞动着，路西法的双手若有若无地落在黑暗神的腰间，失神地体味着这个不同的时刻，他在和黑暗神同乘一骑。
第89章
飞越过平原和丘陵, 魔驹从容地停在一处小小的山丘上，从那里望得见一个简陋破旧的草屋，两个衣物刚刚蔽体的人类正扛着石头忙活着, 一个是亚当，另一个当然就是夏娃了。
亚当满脸灰尘, 神情凝重, 而夏娃的腹部微微隆起，已经怀有身孕，她顺从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毫无怨言地承担降临在她身上的命运。
他们用笨重的大石块在小屋的外围筑起一个圆形的祭坛，虔诚地跪在祭坛前忏悔自己的过错, 乞求神能原谅他们给予他们庇佑。
两人的际遇当然无法与曾经伊甸园无忧无虑的日子相比, 他们的脸上再没有当初不染纤尘般地无虑，出现的却不仅是沧桑和无奈, 还有真心洗刷罪恶的虔诚以及决心。
看到这样的亚当和夏娃, 路西法的心隐隐痛惜。
他的确极力反对神给予亚当神之子的称号, 反对神赐予人类高于天使的地位，但他始终对亚当本身没有任何敌意和偏见, 如果可以的话, 他也想让人类和天使们和谐共存。
可命运似乎在捉弄他们, 身在高位享受荣耀的他们都没能独善其身，最终得到的都是惩罚。
“我并没想要亚当变成这样。”路西法真心为亚当感到难过, 如果他是从天堂坠落到地狱, 从权力的顶峰跌落到低谷，亚当并不见得比他好, 至少他现在拥有了地狱这个独立的王国, 有无数堕天使的支持, 而亚当还要背负着原罪和神的惩罚过上一辈子，他的子子孙孙亦是如此。
上帝明白路西法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他的天使表面高傲，内心深处实则一直怀有悲悯。
受到眼前一幕的触动，路西法有些激动地说：“我不明白。神不是宠爱他吗？甚至赋予他凌驾在天使之上的荣耀，称他为神之子，可神为什么又那么狠心，要如此惩罚他？难道他要所有的子民都不犯一丝一毫的错误，让他们经受得住任何的考验？可他们毕竟是造物，不是神啊。”
“一切也许都是必然。”黑暗神说。
“您说是必然？”路西法认真地问，“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您能告诉我，到底什么是必然吗？”
“人类的诞生就是必然。这就是亚当和夏娃的命运。”黑暗神的话落在苍茫的天空下，就如同宣判。
路西法忽然心绪难平，好不容易才问出一句话：“那我的堕落呢？是不是也是必然中的一部分？现在的一切也是我的命运？”
时光好像就静止在这一刻，仿佛有一个无形的罩子笼罩在广阔无际的大地上，隔绝了声音。万籁俱寂。
在这寂静之中，上帝并没有冒然回答路西法的问题，而是在神识中进行了数次推演，最终才说了一句不负责任的话，“你的事……吾不清楚，也许只有上帝才知道。”
“不，您一定知道。”路西法突然抓住黑暗神的衣袍，有些激动地逼问，“您知道人类的事！您知道这些‘必然’！”
想到神曾对他说类似的话，路西法终于想起那千头万绪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了。如果上帝知道人类的命运，他相信上帝也知道他的命运。当认识到这一点时，路西法的心突然痛得无以复加。
“为什么您会和神说同样的话？既然光与暗如此微妙，为什么您曾经会陨落呢？您和神到底是什么关系？”
“路西，吾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黑暗神仰起头，看着血色一般艳丽的晚霞，不再说话。
路西法不再去问。这个时候，充斥在他心中的已是另一个疑问。也许自己的堕落只是上帝计划中的一部分，神什么都知道，但他还是要默许这一切的发生。但他也在试着说服自己，也许神对他所作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
然而即使这样，他也不愿原谅他。
“神祗……都是这样的吗？”沉默了许久后，路西法突然冷笑一声，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语气中不可避免地充满了抗议、怨怼和不甘心。
“你恨他。”在路西法看不到的地方，上帝平静的金瞳不可避免地暗淡。
“我并不是在恨谁！”路西法干脆大声控诉道，“知道么？我能理解神对造物的使命和责任，但我只是想告诉他，我甘愿做计划中的一部分，却不愿当一颗麻木的棋子！我不怕死，也不怕牺牲，但我不想我牺牲的一切都不明不白……”
“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短暂的沉默后，黑暗神的声音淡淡传来，“你身为撒旦，难道会让你的每一名士兵都知道自己牺牲的价值所在？你要明白，当你身为棋子，你就是一颗棋子而已，而棋子不必知道那么多。”
好像刻意要揭他的伤疤，将他打击得体无完肤，黑暗神冷冷地说：“为了这个世界为了达到目的，神不但可以强行扭转一个人的命运轨迹，也可以把任何一颗棋子碾得粉碎，不论他曾经多么重要，只要它的牺牲能够成全大局。”
像是要欣赏他被打击后的表情，黑暗神从魔驹背上侧过身，看着他说：“再让他选择一次、两次、一万次，也是同样的结果。所以……还是忘了他吧，对这样的存在，恨不值得，爱更不值得。”
久久不能从黑暗神如此无情而又真实的回答中平复过来，路西法只是木然地看着面前的神祗，感到真实得浑身发冷。
“这么说……您也一样？”许久后，路西法才缓过气，嘲讽地说，“有一天……也许就在不久后，我也会成为您的棋子，然后被毫不留情地碾碎，最后抛弃掉？”
“吾？……”黑暗神的目光闪了闪，没有说下去。
路西法对黑暗神的回答没有任何期待，不用黑暗神说他相信自己也知道那个答案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黑暗神好像下定了决心般地说：“吾……不会，吾不会抛弃你。”
上帝并没有撒谎。因为这个黑暗神的身份并不会一直保持下去，融合神格之后他将获得新的力量迎接新的使命，而在那之前，他不想再伤害他。
“您不必安慰我，我心里有数。”路西法并没有细细体会黑暗神话语中深意。他长吁一口气，似乎想把过去的不快统统都抛弃掉，“我早不是过去的我了。”
“想知道你的命运么？”黑暗神再次回过身，对路西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