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一抚袖口,“自洛阳一别,朕也许久未开过朝会了,如今再见诸卿,心中很是感慨……”
为首的几个京官将脑袋低了下去,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想的却是陛下你以前也不上朝啊。
萧珩开门见山道:“延州匪首孙皓邯为人猖獗,先前屡次出兵攻打长安,以致长安不少百姓心中畏惧、纷纷南逃,诸位有何对策?”
当即有人出列道:“臣以为,陛下如今既已入主长安,应改元祭天、重登大典,以昭正统,安抚民心,眼下不如寻人重新修建皇宫,并让礼部着手准备南郊祭天所需的仪仗……”
“啪——”
他话音未落,萧珩从袖中扔出一本册子,“此乃记录人口户籍的黄册。”
“先帝在位时,长安仍有十五万余户人家,前几日,朕命人重新勘查了户口,才得知长安百姓竟已不足万户,昔日何等繁华的西京,如今却是井邑楱荆,豺狼所号[1],朕自晋州一路以来,所经之处人烟断绝,千里萧条,大片田地荒芜、无人耕种,修建行宫,南郊祭天,哼……”
他冷笑了一声,“怕是祖宗九泉下有知,都不得安宁。”
那人心下一惊,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帝王竟如同脱胎换骨似的,国事民生张口就来,现在一点都不好糊弄了,他当即跪下,连连叩头请罪。
萧珩:“修建皇宫此事不必再提,南郊祭天眼下也不是时候。”
他把话又说得更直白了一点,“如今长安人口流失严重,来年开春无人耕种,粮食匮乏,无法供应军需,众卿以为应当如何?”
有前车之鉴,无人再敢随意糊弄,只是大多建议诸如从别处运粮、增加赋税等等,听了不禁令萧珩发笑。
眼见皇帝面色渐沉,大殿内逐渐寂静下来,无人再敢发声。
萧珩环视众人,“诸卿就没有别的对策了?”
众人沉默间,忽然有一人从殿外缓步躬身入内,因其官阶不高,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向萧珩,只拱手道:
“因连年战乱,记载户口的黄册与记载土地的鱼麟册上记录与现状多有不符,以微臣拙见,一者,陛下可以派人重新丈量土地分与百姓,每户若主动上报均可免费领取种苗,以此鼓励百姓耕种、上报户口,二者,陛下可派人在长安附近广设施粥棚,以此招抚流民,吸引他们前来定居。”
他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又响起了不少议论声。
重新丈量土地那可是项大工程,开仓赈灾,又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气氛默了片刻,高座上的帝王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神色一怔,回道:“下官乃西京府录事,徐正严。”
萧珩:“抬起头来说话吧。”
徐正严脑袋却埋的更低了,“下官一阶九品录事,实在人微言轻,不敢面见天颜。”
萧珩倒是不介意此人的拘谨,只是问他,“此事你认为交由谁来办比较合适?”
徐正严心下一愣,虽不明白帝王为何会问自己小小一个录事这个问题,但还是下意识地抬起头,悄悄打量起殿内的官员。
京都洛阳的一部分中央官员之前跟着安有良跑了,另一部分惨遭李冀昌屠戮,如今跟在萧珩身边的不过十来个人。
在他看来,如此重任,自然得从这群身居要职的中枢官员中选。
于是他思忖片刻,道:“臣以为,不如交由中书侍郎王沐川王大人来办。”
萧珩笑了一下,“王侍郎如今负责大大小小的诏书起拟,兼管户部的事务,又肩负吏部的职责,闲暇之余,还需承担礼部的一些工作,虽然今年也不过五十有六,正是为朝廷效力的花样年华,但朕怎么觉得,你们这是一点也不怕他累着?”
众人闻言皆一阵笑。
一旁的王沐川叹气道:“陛下真是折煞老臣了。”
徐正严先前只觉得帝王威仪庄严,没想到对方会突然调侃自己,一时脸色有些发红,“臣……”
萧珩又问,“你多大?”
徐正严一愣,“臣……今年二十五。”
萧珩:“二十五,也正是为朝廷效力的好年纪……既是你提出的主意,这差事你可能办好?”
徐正严眼瞳微颤,仿佛有些不敢相信皇帝说的话,旋即他回过神来,重重跪下道,“臣愿竭力一试,不负陛下期许!”
萧珩:“好,朕任命你为户部侍郎,统管此事,每月需亲自向朕汇报进展。”
徐正严连连叩首,“臣谢陛下隆恩!”
见萧珩言语间便提拔了一个小小的九品录事,不少人皆骇然地瞪大了眼眸,心中艳羡不已又有些冒酸水,都觉得自己应当更努力地揣摩圣意,说不定哪天陛下龙颜大悦,就提拔自己了呢。
商议完如何安抚百姓的问题,王沐川出列,请谏道:“臣有一事上奏。”
萧珩:“说吧。”
王沐川:“眼下四海之内仍有许多州郡不知陛下如今在长安主政,陛下体恤民生,不急于南郊祭天、筹办登基典礼,但也应该让天下人知晓正统仍存,不如下一道诏书,以大燕皇帝名义,招抚各地藩镇归顺正统,也好顺带招揽能人志士前来效忠。”
萧珩:“朕正有此意,眼下战乱不断,正是用人之际,这诏书便交由王侍郎了。”
王沐川拱手道:“老臣即刻便起拟诏书,给陛下过目。”
王沐川退下后,又有一人上前道:“陛下,臣心中被一事所扰,日夜难安,只是此事怕是牵扯众多……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珩挑眉,“你不讲,难道还想要朕猜吗?”
那人脸色一阵发红,头又低下去些许,他左右环视一圈,确认自己心中所想之人不在后,才缓缓道:“眼下镇北王坐镇太原云州等军事重镇,陛下若再重用镇北王世子,段氏会否权利过于大了些,臣以为不如另则贤能作为镇北军统领……”
萧珩面上神色不变,反而微微抿了下唇,“你这是在质疑朕用人不当?”
那人惶恐道:“臣不敢。”
萧珩微微俯身前倾,环视众人,“朕倒是好奇除了镇北王世子以外,还有谁能统御三万镇北军?卿既然这般笃定,不如你去吧?”
那人瞬间呆呆地僵在了原地。
让他去统御这三万虎狼之师,这简直是要他的命啊!
萧珩:“你现在就接替世子,替朕率领三万镇北军继续去延州打孙皓邯,还是你想去河东镇守雁门关抵挡回纥、契丹人?”
那人“扑通”一声跪下,“陛下恕罪!”
萧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起来。”
随即他看向众人,“从前安有良把持朝政,亲佞远贤,如今社稷凋敝、内外皆忧,朕唯有重用贤能,方能重振社稷,至于用谁,怎么用,朕心中有分寸,当然……谁若是生出二心,朕也断不会容忍。”
众人齐声道:“陛下圣明!”
气氛静默片刻,萧珩挥了下手,“若诸卿无别的事上奏,便散朝吧。”
散朝后,李进喜陪萧珩走回他如今居住的寝院,李进喜试探性地开口道:“陛下,世子这几日都告假了。”
萧珩点了下头,示意自己已知晓此事。
李进喜又问,“要派人去府里问候一下吗?”
“问候?” 萧珩回眸,冷笑了一下,“上个朝还要人三请四请,这般功德无量,朕看不如给他在庙里铸座金身如何?”
……
段云枫这几日暂住在西京尹的府邸上,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闲了就溜溜马、逗逗鸟,日子过得倒是畅快。
这一日,他和往常一样跑到周业处准备蹭饭,只见大街上驶过一辆高大宽敞的马车,远远望去,车上下来一华美妇人,身边围了一圈小厮丫鬟和侍卫。
段云枫‘咦’了一声,冲周业道:“你别说,远远看着真有点像我娘呢,但如果是我娘的话,肯定已经冲上来揍我了哈哈哈哈。”
周业:“…………”
言语间,那妇人似在派下人打听什么。
周业一把掰扯过段云枫的肩膀,“我觉得就是王妃,世子你要不再仔细看看呢?”
四目相对的瞬间,那妇人已气势汹汹地朝自己这走了过来,段云枫:“超……”
“快走快走快走快走!”
段云枫推搡着周业,猛地往府里钻。
“段云枫,你给我站住!” 镇北王王妃王蕴因出身太原王氏,自幼便将“礼数”与“涵养”二词刻在骨子里,这会儿一边迅疾如风地追着儿子跑,一边抬手整理着鬓发,她将手中的一把团扇扔出去,十分精准地丢到段云枫身上,“你再给我躲一下试试看?”
“哎——” 段云枫躲到周业身后,“周叔救我!”
“京城发生那么大事也不说一声!” 王蕴因将他从周业身后一把揪出来,猛地拍了两下段云枫的后背,“让你回来回来也不听!翅膀硬了是吗?你知道李冀昌的那什么诏书传到太原的时候,我和你爹差点被吓个半死。”
段云枫‘哎哎’地叫唤了两声,“我……我这不是写信说了吗?我不是好着呢吗?”
王蕴因:“让你回来你怎么不听!”
段云枫:“我都多大人了,我自己心里有主意!”
王蕴因‘呵’了一声,“你何止有主意啊,你简直是要做你爹娘的主!”
“娘你还带了吃的来呢?” 段云枫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伸手去扒拉一旁小厮手里提的东西,“都是些什么,让我看看……”
他将一个陶罐放到鼻子前嗅了嗅,随即狠狠皱起眉,“不要给我带醋,我不喜欢喝醋……”
“这些又不是给你带的。” 王蕴因拍掉段云枫的手,嫌弃道:“你别乱动,都给你翻乱了。”
随即她转头看向那整整一车厢的东西,努了努下巴,“这些都是给公主带的。”
一说起公主,王蕴因心中怒气也消了不少,一下温声细语了起来,“哎,公主呢?”
她对这个美若天仙的儿媳一直很好奇,“你别藏着了,快带娘去见见啊。”
第29章
王蕴因只见自己说完这句话后, 段云枫脸上的表情突然就凝滞了。
几息过后,他那双眼睛里突然蓄满了泪水。
王蕴因愣住了,她赶忙将人拉进屋里,低声问道:“怎么了这是?”
段云枫惆怅地偏过脑袋, 伸手抹着眼睛, “没了。”
王蕴因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段云枫闭上眼睛, “公主没了……”
王蕴因可被儿子这幅“伤心欲绝”的表情给吓坏了, 脑海中所有的想法瞬间奔着最坏的念头去了, 当即以为儿媳遭遇了什么不测, “怎么没的?”
“就前几天突然没的,一下就没了。” 段云枫和亲娘提起这事是越说越难过, 几天积攒的委屈在这一瞬间全都爆发了出来, “没了,以后就没有什么公主了, 都不存在了……”
一想到他昙花一现的初恋竟然是个男人,段云枫双手捂住脸,不由得哀怨道:“感觉以后都不会再爱了……”
王蕴因:“……”
公主如果离世了的话想必对段云枫打击很大, 王蕴因只能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 然后扭头看向周业,“你说,怎么这么突然, 原本好好的一个人, 怎么就, 哎……”
周业麻木地点头,“确实……是十分突然。”
王蕴因叹息了一声,略有些无措地看向段云枫, “那这些东西,你想吃什么就吃吧,娘还得去拜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