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他开口,段云枫便一阵风似地出去了。
少顷,刘峻走了进来。
刘峻:“禀陛下,几处粮道都已截断,如今凤翔已是孤城一座,可要下令攻城?”
萧珩摇头,“凤翔节度使安岑默当年入主凤翔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翻修城墙,凤翔城高三丈有余,高度甚至超过西京长安的城墙,光一面城墙就有十几里长,另外,城墙外还修有深二丈五尺、宽三丈的壕沟,凤翔城之坚固,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拿下,城内还有守备军三万余人,如若强攻,我军必定死伤惨重,即便最终拿下了凤翔,也是两败俱伤。”
虽然攻城有攻城之法,但他这五六万人都是精锐之师,若折损在攻城上,燕军必元气大伤,实属下策,他要尽可能地留存实力,日后以对付孙皓邯与李冀昌。
刘峻:“那陛下之意是?”
萧珩:“朕要你领一队人马去城外叫阵,每日辰时、午时、申时,只要饭点一到,便率兵前去叫阵,佯装出攻城之势,实则动摇城内士兵的军心,世子上次不是俘虏了几百头牛吗?让伙房将这些牛宰了,凡参与叫阵的士兵,每餐皆可去伙房领取荤腥。”
说着,他递给刘峻一封密函,“你在城楼下时按这上面的话术来即可。”
刘峻当即抱拳道:“是,末将领命!”
叫阵这活儿他可再拿手不过了,而且顿顿还有肉吃,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美的差事吗?
……
正午,日头毒辣。
凤翔城楼上的士兵穿着闷热的盔甲,喝着寡淡的粟米汤饱腹充饥。
饭还没吃几口,哨塔上的哨兵忽然注意到那一队策马扬尘而来的燕军骑兵。
陈崇当即命哨兵吹响了敌袭的号角,“全军戒备——”
士兵们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碗,拿起武器,全神贯注地对付起城楼下方的敌军,以防燕军攻城。
刘峻率领着那五千人停在壕沟外几里处。
此处往后稍退几步,便可退至凤翔军的射程之外,近几步,又可将嘲讽拉满,正所谓“进可攻,退可守”。
刘峻骑着高头大马,几乎是耀武扬威地巡视着面前的场地,他轻蔑地仰头望向城楼,“城楼上守将何人?速速报上名来!爷爷我不打无名之辈。”
城楼上的陈崇完全不搭理他。
这种通过叫骂激将的雕虫小技他见识得多了,他根本不会上刘峻的当。
刘峻:“怎么,连自己的名字都羞于启齿?哦,差点忘了,你还是个三姓家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崇面色一黑。
他不知眼前这个面庞黝黑似土匪的人物从哪儿打听来了自己那些不堪回首的陈年往事。
陈确实不他原本的姓,他四五岁那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爹娘便将几个年幼的孩子都卖了,他从此被卖到了陈姓的地主老爷家做苦差,对方给了他一个名字,叫陈狗儿。
刘峻:“狗儿当上这禁军统领想必不容易,每天晚上没少卖力地伺候义父吧?”
他身后的五千燕军士兵闻言皆放声大笑。
陈崇额角青筋暴起。
这贱人竟不知从哪儿打听来了他的小名。
他忍无可忍地冲城楼上的一排弓箭手怒吼道:“放箭——”
“唰——”
一阵箭雨飞射出去。
刘峻勒着马缰往后撤了几步,步伐灵活地躲过了飞来的流矢,一下就躲到了射程之外,“哎呦,狗儿急了!”
他身后的燕军本身就在射程之外,眼下各个八风不动地站在原地,给刘峻当捧哏,纷纷学起狗吠来。
刘峻用手挡住日光,眯起眼睛,好整以暇地看着陈崇,“狗儿龟缩在城墙上做甚?敢不敢下来和你爷爷堂堂正正地打一仗?”
陈崇恨得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但他岂是那么容易被激将法骗到的,一时间攥紧了手掌,命令守城军不许轻举妄动。
刘峻嗤笑一声,“狗儿这般胆小?不如改名叫小王八算了!”
身后五千燕军跟着齐声呐喊:“小王八——”
楼上的守城军从原本的警戒,到此刻演变为一种有力无处使、只能仍人嘲弄的无力感。
刘峻在城墙下放声大笑,随后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肉香四溢的肉夹馍,他咬了一口汁水四溢的肉夹馍,冲城墙上喊道:“骂累了,让我歇一会儿,哎,真香!”
他身后的燕军士兵也纷纷掏出怀中的肉夹馍,大口地吃了起来。
城楼上的凤翔军士瞬间各个都如饿狼似的,瞪直了眼睛,要知道他们参军后,每日最多只能领三升粟米,过的都是些饥不饱腹的苦日子,还要给上面的人卖力卖命,凭什么燕军士兵吃的这么好?
刘峻吃完一个肉夹馍,大声感慨道:“跟着陛下就是好啊!顿顿都有肉吃,怎么,羡慕不?”
陈崇此刻终于反应过来城楼下的这个贱人玩的是什么把戏了,对方竟然想策反他的士兵!
他当即厉声道:“此人卑鄙狡诈,满口荒唐胡言,没有一句实话,他不过是在你们面前装模作样罢了!”
但他说归说,又不能把手下士兵的耳朵捂起来,偏偏刘峻还是个大嗓门。
刘峻低咳两声清了清嗓音,拍着胸脯道:“我们陛下乃胸襟宽宏之人!他深知,你们本无意从贼,如今不过是为局势所迫,大家都是为了吃顿饱饭罢了,如今我大燕二十万大军已经集结至此,且各个都是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师……”
说着,他一拔腰间佩刀,身后五千燕军齐齐将长戟重重插/入地中,呐喊声震天动地。
燕军操练了一番后,刘峻做了个“停”的手势,“若要取下凤翔不过弹指一挥间的事,但陛下却迟迟不下令攻城,只是因为他以为仁德为怀,不忍看城中士兵与百姓妄遭劫难。”
“现在,愿意放下武器、归附陛下者,皆无罪赦免!愿意编入燕军者,每日可领粟米六升,每月还可领取绢六匹!主动打开城门者,赐百金!赏缎百匹!献上安有良与这贼将首级者,赏金千两!”
第37章
碍于上级的威慑, 守城的凤翔军士不敢有所异动,但不少人的心中却滋生出了一种别样的心思。
城外都是燕军,他们没了出路,只能困守在城内, 城中的粮食却日益短缺, 有人逐渐吃不上了饭,这种被围困的处境不知还要维持多久, 恐慌在城内士兵与百姓的心中开始蔓延, 而刘峻每日都会领着一队燕军人马前来叫阵, 告诉他们只要归附城外的皇帝, 他们都能活下来。
没过多久,凤翔城内发生了暴乱。
一千不满现状的大头兵趁着夜色闯入了皇宫, 如果不是陈崇最后率禁军赶到, 这些人险些就要杀入金銮殿,掳走萧檀与安有良献给城外的萧珩。
遭遇了禁军兵变后, 凤翔节度使安岑默心中更是忧惧,如今他不仅要防着外敌,还要防着城内的自己人生出叛变之心。
凤翔朝廷的人更是人心惶惶, 有人甚至提议投降萧珩, 毕竟他们本就是燕臣,投降萧珩说不定还有一条生路。
安有良当即下令将那人推出去斩了,态度强硬地与安岑默说道:“我已派使者前往延州求援, 他们在外边迟迟不敢攻城, 必是畏惧攻不下这凤翔城, 当初策宁王为皇帝的时候,你可也在场,你仔细想想, 若是守不住这城,你我难道还能有生路吗?”
安岑默点头道:“义父说得是。”
安有良一走,他旋即变了面色,骂道:“策宁王为皇帝分明是他的主意,老贼这会儿倒想将我一起拖下水了!”
当即有朝臣私下劝道:“如今城中存粮又能坚持几日,凤翔失守已是必然,节度使应当多为自己考虑啊,嘉宁帝可是亲口许诺,降者无罪赦免,若我们献上安有良,还有赏赐,那老贼如今一切不全都仰仗节度使?却还总这般趾高气昂的,分明是想拖节度使下水!”
安岑默不语,眸底却闪过一抹晦暗的目光。
……
围城的第十五日,凤翔城中耗尽了最后一点存粮,米价已涨到了五百两黄金一石。
这一日,萧珩骑上马,率领着五万余燕军浩浩荡荡地来到凤翔城下,一时间大军旗帜绵延数十里,反着粼光的胄甲宛若黑白洋流,几乎要将田野吞没。
安有良在几个小太监的扶持下,亲自登上了城墙。
昔日的嘉宁帝软弱无能,几乎是对他言听计从,而此刻,城墙下的天子穿着一身威仪的金鳞胄甲,肩头一对铸金狻猊口衔金环、怒目而视,与萧珩四目相对的瞬间,安有良头一回破天荒的对这个自己曾经一手策立的天子产生了畏惧。
安有良压下心中惶恐,试图与天子打感情牌,“陛下昔日还曾唤我一声‘仲父’,如今竟演变为此等局面,何以至此啊?”
说着,他还留下了两滴眼泪。
安有良接着道:“陛下如愿退兵,我愿拿出国库一半银两,献于陛下。”
他心中还有抱有萧珩强攻不下凤翔,与其两败俱伤,不如萧珩退兵,从此长安与凤翔分治的念想。
安有良说完这句话,城楼上用吊篮放下一个小太监,对方手中拿着安有良的诏书。
来到萧珩面前后,他正想将诏书递给对方。
“别动。”
头顶却传来了一道冷冽的嗓音。
萧珩冷笑了一声,他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箭,引弓用篝火点燃了箭镞。
他垂眸看向小太监道,“举起来,站到壕沟后面去。”
那小太监万分惊恐地往后退了近百步,哆嗦地伸手将诏书展开,举过头顶。
萧珩骑在马上,抬眸睥睨地扫过城楼上站着的那一排人,冷声道:
“天下苍生,皆为朕之臣民,朕心中夙愿,唯愿四海升平,现在,朕给你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因为朕深知,如今之局势,非一人之力可成,交出安有良,你们的罪过可免。”
言毕,萧珩拉弓如满月,一箭射穿了那封诏书,锦帛卷轴很快便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但你们记住了,这天下只能有一个皇帝!”
城楼上的安有良大惊失色地往后退了数步,正想指挥陈崇放箭,却见一旁的凤翔节度使安岑默一把抽出佩刀,高呼着,“为国除贼!”
他身旁亲卫当即一拥而上,绑了安有良与陈崇二人。
在安有良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的这位义子命人打开了凤翔城门,随即率领一众亲信匍匐在地,向萧珩叩首道:“罪臣恭迎陛下圣驾!”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他带领下,凤翔朝廷的官员们纷纷涌向城门两侧,恭敬而惶恐地跪伏在萧珩面前,
“臣等恭迎陛下圣驾!”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众人的恭迎下,萧珩骑着马,率领身后的五万余燕军,兵不血刃地进入了凤翔城。
……
得知城中发生变故的时候,皇帝萧檀正惊恐地坐在金銮殿中,听着殿外传来的一阵阵厮杀喊打声。
但很快,厮杀声便被平息了。
殿门打开的一瞬间,他身旁的几个宦官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唰——”
是利刃刺入肉/体的声音。
金銮殿的门槛上溅出一滩血痕,多了几具倒下的尸体。
许久不见的皇兄,面无表情地踏过那几具尸体,缓步走入殿中。
跟在他身后那人穿着身圆领绯袍,发间绑着抹额,手中金刀正不断往下淌着血,这一路上,他不知道杀了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