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漪梅擦了擦眼泪,桌上其他人都安静地看着她,她自己也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羞耻,收住声继续道:“我是想说,之前他年纪还小,不方便要,而且男人嘛,先忙事业是应该的。但现在你们俩也都差不多了,事业也稳定了,是不是该……要个孩子了?”
顾晏津猜想过她要发表一些炸裂的内容,但没想到竟然是“催生”。这一刻他连嘲讽的笑都懒得笑了,平静道:“要孩子,谁要?谁生?我生还是邵庭阳生?我们两个有哪个功能吗?”
“不是不是,我是想说——”
“代孕违法,你不用想了。”顾晏津打断了她的话,“走领养这条路,国内领养院是不对同性恋开放的,尤其是男同性恋。哪条路都走不通,你别在那儿撺掇着出什么烂主意了,而且我也不想要孩子。”
他频繁拒绝,闫漪梅也有点着急了。
“你是不想要,邵庭阳能不想吗?他才二十八啊,多年轻,你倒是实心眼,不怕他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就算他也不想要,他家里人能同意吗?你们现在都还年轻,说说气话没问题,可是老了怎么办,你看你爸前段时间心肌梗塞,还好你大哥及时送去医院才没发生什么,要是我和你爸没有孩子,那老了谁照顾你呢?”
顾晏津嗤笑了一声。
然而闫漪梅的话却没到此结束。
“你这性子太急躁,跟你爸一样,我都说了你别急,我这儿有办法,是合法的,你也不用担心什么领养程序,我们都已经谈好了。”
顾晏津忍耐力耗尽、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正准备起身走人的时候,却发现全家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包括熊雪艳。
熊雪艳握着筷子、看着他的目光闪躲、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厌恶、还有畏惧,像是看某个可恶的庞大的怪物。
而这个怪物,即将伤害到她。
电光火石间,顾晏津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离谱可怕的念头,下一刻,顾晓钟就将他脑海中的想法彻底落实。
“我们和你哥嫂都已经商量好了,他们同意把小满过继给你。”顾晓钟沉声道,“这样你跟下也能有个孩子,作为补偿,我们家得给雪艳三百万的精神损失费,这笔钱我和你妈出,你不用担心。”
一字一句,仿佛惊雷。
顾晏津手脚冰凉,膝盖和脚阵阵发麻。
他无法相信刚才听到了什么。
把小满过继给他?有个孩子?还要补偿熊雪艳三百万精神损失费?
这话荒唐得他以为是狗血烂俗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情节,可是现在居然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抬头看向父母,顾晓钟神情严肃、闫漪梅面带渴求,再回过头去看顾远辰一家,熊雪艳依旧是畏惧冷漠的眼神,小冬跟个傻子一样在哪儿玩吃剩下的饭,顾远辰察觉到他的视线,冷淡地移开了脸。
商量?和谁商量?
到底谁同意了?
“你们要是想继承我的遗产,早点说,拿把刀子过来把我捅了,那这整个家就都是你的了。”他嘴上说着你们,眼睛却盯着顾远辰熊雪艳夫妇,冷笑地说,“兄弟一场,干嘛拿这个来恶心我呢?”
没等到顾远辰说话,顾晓钟猛地一拍桌子,发出一声震天响声。
小冬被吓了一跳,哇地大哭出声。
但是除了熊雪艳之外,没有人理会他。
“你哥是想要你的那点破钱吗?你以为他愿意把自己的骨肉血亲、亲生儿子让给别人??”顾晓钟胡子微抖、狠狠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你自己做出这种丑事,连累我和你妈一把年纪给你善后。这亏得是你亲兄弟,才愿意做出这种事情来,你到别人家去,千万块钱都换不来这样一桩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的买卖是吗?”顾晏津怒极反笑,重重拍手庆贺,“好啊、好啊,我倒是想知道你们二老是怎么攒下这三百万的?既然是买卖,总得有明细吧,别是左手腾右手、让我做了冤大头才好啊。”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明着嘲讽顾晓钟装面子,三百万还是他来。
果然,顾晓钟被激怒了。
“谁稀罕你挣的那点脏钱!!”
说罢,他抓起一旁的筷子和勺子就朝顾晏津脸上砸去,顾晏津躲闪不及、或者说也没想着避让,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勺子打在他脸上、又摔碎在地面、崩裂出无数数不清的碎陶瓷。
顾晏津被摔得偏过脸,很快又转过来,神色如常。
“这不是好好算着账吗,爸,你着急什么?”他冷淡道,“你要是真为了我好,不应该给我留一个亲生的吗?我哥的儿子有什么意思,终归不是我自己的儿子啊。这样吧,不如你让嫂子和我哥离婚,转头跟我领证,嫂子的精神损失费我出。既然是买卖,那就得大手笔一点,我出一个亿,再押上我在国外的一个马场,一共一亿五千万,都转到嫂子名下。哥有两个儿子,娶媳妇的钱都是我出的,这样,我也买嫂子给我包生到出两个儿子,这笔账划算的吧?”
他这话带着满满的恶意和报复,周围人脸色各个都听得脸色铁青,但他丝毫不管,只顾自己爽快。
“我也不怕羞地跟你说一句,我和邵庭阳这日子过到头了,马上就分了,只要你们肯点头,我绝不耽误嫂子再婚,等和我生下亲儿子之后,到时候嫂子想嫁给我哥就嫁给我哥、想继续和我过就继续和我过,要是你们都同意,三人行我也不是不行——”
话音未落,顾远辰忽地暴起,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重重一拳砸了过去!!
“砰!!”
他这一拳丝毫没有留力气,顾晏津被摔到地上,脸正好落在勺子的碎瓷片上,划出一道血痕。熊雪艳又怒又愤又委屈,吓得惊叫一声,顾远辰却不肯停手,压着顾晏津又是狠狠揍了几拳,闫漪梅赶忙上来拦,却被顾晓钟一把扯住,对着她和顾晏津痛骂。
现场一片慌乱,熊雪艳又哭又叫,但依旧没拦得住丈夫。
这一场群体的施暴,直到顾远辰的拳头砸出血才肯停休。
安静下来后,小满的哭声才从房间深处传了出来。
顾远辰收回手,冷声道:“顾晏津,你自己觉得自己还是个人吗?”
顾晏津脸上都是血污,额头破了一个大伤口,但他却像是毫不在意一样,扶着椅子缓缓站起身。
“你们把我当人了吗?”他用最轻的语气说最激烈的话,“妈,从小你就偏心哥,你们带哥去天坛玩,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补课的时候,你们把我当人了吗?我大四的时候,因为不想我从事这行,爸你在路边砸坏了我70w的机器,一句道歉都不说,你拿我当人了吗?好,机器虽然是我打零工买的、但也用了你们给我存的钱,是你们占理。但我想问问,爸,当初如果是哥选错专业、你还会把他抽到住院半个月吗?妈,你还会在病床前抱怨是我不够懂事吗?啊?你们会吗?”
没有一个人说话。
顾晏津早就知道结果了,于是嗤笑了一声。
在听到这声嗤笑后,顾晓钟才沉沉道:“就是因为你哥不够争气,我和你妈才处处严格地要求你,希望你成才!天底下哪个父母不对孩子抱有期望?难道你非要我们放养你、什么都不管才高兴吗?”
顾晏津没有回应,他知道跟一个没有给过爱的人争执有没有是件不会有结果的事,在此之前他已经尝试过二十年了,最后选择放弃。
他转过头,对顾远辰笑着说:“你听到了,我就说我是你的补偿物、是你的替代品,你看,当然不能算是个人了。”
顾远辰不说话,只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他。
“你享用着家里唯一的儿子的身份,谁都爱你,谁都捧着你,爸妈还要经过你的允许才能把你的儿子施舍给我,你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一句,顾晏津,你还是人吗?连纲常廉耻都不要了。”
“你能别顾影自怜了吗?三十二了,能成熟点吗?”
“我不成熟?我顾影自怜?”
“你要不要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顾远辰冷冷道,“这个家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承受,我也在忍,妈也在忍,雪艳也在忍,没有一个人是好过的,你搞得所有人都亏欠你一样,麻烦好好想想清楚,是你在把我们当假想敌,有病就早点去治。你扪心自问,刚才那些话应该说吗?”
“三十二了,是啊,我都三十二了,我妈还记不得我的生日呢。”顾晏津哈哈哈地笑了出来,笑得眼泪都顺着流了下来,“你记得吗?哥,你应该也不记得了,但是妈记得的,每年都给你过,我也记得。妈只记得我不喜欢过生日吧?有你在前面,谁会想过这个生日呢?”
顾晏津觉得自己很像一个壳很厚很重的椰子,他在发泄,但是没有一个人理解,所有人看到的都是他不可理喻、疯疯癫癫的那一面。
他的声音没有一个人听到。
一想到这点,他忽然觉得有些无趣,眼泪和情绪也跟着收住了。
顾晏津准备离开,他什么行李都没拿,找了一圈,拿上自己被摔到地上、屏幕已经粉碎的手机。
临走之前,他扭过头看向熊雪艳。
“抱歉啊大嫂。”顾晏津说,“祝小满满月快乐,我也没准备什么,带的东西都在房间里,那些礼品盒你看得上什么就都拿走吧。”
说完,他轻轻一笑,那笑容在熊雪艳眼里本来应该是可憎的,但是莫名的,她又觉得有些悲伤。
熊雪艳觉得自己也挺懦弱的,孩子都差点被抢走了、还被人这样羞辱,竟然还会同情被打的小叔子,简直是比圣母还圣母。
于是她憎恶地说:“你带来的那些脏东西我不会要,也不屑要。”
顾晏津没有说什么,转身走了,没有一个人挽留他。
第30章
顾晏津走出小区、迎面一阵风吹来时, 他还莫名有一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的错觉,然而这种错觉只持续了两秒,等额角的刺痛隐隐传来时,就彻底消失了。
他摸了摸, 流的一点血渍已经结了痂, 顾晏津扯了扯嘴角, 但嘴角也传来痛感。
肾上腺素上来的时候是感觉不到疼痛的, 顾远辰那几拳一点力气都没收, 顾晏津脸很疼, 但想到他们的表情时又觉得畅快。
上回兄弟俩打架还是他上初中的时候,因为爸妈小长假的时候带哥去旅游、留他一个人在家上辅导课写作业, 他气不过, 就把他哥的羽毛球拍砸断了。
顾远辰一回到家, 就发现大几千买的球拍折成了两段,关键是下周还是校羽毛球比赛,气得动手教训了他一顿。
转眼间, 顾远辰已经是四十的人了,但却还是跟年轻的时候一样, 毛毛躁躁的。
这样被揍一顿也好。他想,起码未来大半年是清静的, 以后熊雪艳见了他估计也是绕道走,更加不会再提过继这样的事。
顾晏津一直觉得,碍于顾晓钟严厉谨慎的作风, 他们家还算是比较传统的,他哥顾远辰毕业后就留在首都工作,除了旅游和出差外,基本上没往外地跑过, 此后又娶了一个本地的老婆,一家老小三代同堂地住着,堪称是一等一的模范大孝子。
而他呢,学艺术拍电影搞同性恋,一年到头没几个月是着家的,哪怕是挣钱挣破天了,也依旧是顾晓钟这种传统卫道士眼里最不屑一顾的那种三流人。
然而现在看来,他的这点叛逆在家长传宗接代的传统面前还是不值一提。
顾晏津松开染血的拳头,想给助理打个电话,可是手机摁了好几回,却都是一片漆黑,重启也不管用,只剩下满屏的蛛纹。
他愣了愣,想找点现金去附近的手机店维修,一摸兜才想起身无分文。
本来想叫个车,现在也没希望了。
顾晏津把手机重新揣回口袋里,动作间,锋利的屏幕碎片划伤了他的指腹,他也没在意,径直走出了小区。
天气算不上晴朗,天色昏暗、浓重的云层漫布在天际,一阵强风吹过,就变成了一片随意扯来扯去的碎片。
顾晏津步速很快,穿过人流涌动的街道,路人看到他额头和衣领上还沾着斑驳的血迹,也不敢停留、下意识地避开他走。
他也没有察觉。
要去哪儿,其实顾晏津自己也没有答案,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靠身体的冲劲去发泄胸腔内掩藏的愤怒。
可是愤怒过去,又是虚无。
从很久以前开始,顾晏津似乎就一直是世俗眼中的天之骄子的配置:出生在高知小康的家庭、接受着最好的教育资源,从小到大成绩名列前茅,高二放弃保送名额转艺术生后,又以难以想象的高分一举夺下两所顶尖电影学院的专业第一。
从学校毕业后,他的事业之路走得也很顺畅,进组打杂只干了几个月,很快就经人介绍接触了一些项目,第一部处女作就被亚洲电影大奖提名,此后拍一部红一部,5年前一部《冬旅》更是把他推向了事业巅峰。
有很多人说过他是天才,不管是媒体报道还是当面夸奖,好像所有人都只看得到他高高的光环,他只要说一句“不是”或者“其实我也很迷茫”,对方就会投来不解又异样的眼神,甚至会被媒体曲解为“高傲虚伪的优越感”,于是他开始不提这些。
但所谓的光环又带来什么呢?
大概是带来他无与伦比的失败。
这世界上大概有许多人比他过得还要痛苦,可是这又怎么样呢,看到别人过得艰难并不能让他松快,痛苦的原因有很多,但死亡的痛和活着的痛都是一样的痛。
之前顾晏津和唐遥诉苦时,对方说不管是人情往来、学业工作、还是婚姻家庭,好与不好其实都是世俗的定义。
听着很有道理,但结果呢?
唐遥自己也没能摆脱世俗,躲在话剧里做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逃兵。
可是顾晏津逃不了,他没得逃,但同时他也很清楚,他没办法做个脱离社会的人,只能尽可能地显得不那么异样。
可能他就只是不甘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