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庭阳没出声,顾远辰一时有些恼火,但还是道:“你放心,我不会说什么不该说的,打完这个电话我也不会再来骚扰。但你不接,我妈那边没法交差,到时候再打来的就不只是我了。”
他和邵庭阳之间都隔了快一个生肖循环的年纪,说话时再怎么克制、也难免带上长辈的语气,邵庭阳心里也一阵不痛快,走出门去才继续道。
“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真奇了怪了,以前几年也没见你们这么多话。现在几个月没见,怎么又换了一副模样了?搞得多关心他一样——”
话音未落,房门咔哒一声,顾晏津扶着门把手走了出来,脸色很差。
他这段时间病情反复,状态很不好,和梁映视频时都是坐在床上说话的,说了没几句就关掉了。
邵庭阳赶紧去扶他,顾晏津却摆了摆手,接过电话。
“……什么事?”他问。
时隔小半年再听到他的声音,顾远辰想起今年发生的这些波折、一时心绪繁杂。他们兄弟俩虽然差了八岁,但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当年母亲生完孩子回家坐月子的时候,顾远辰还扒在摇篮床边看弟弟,嫌弃他长得像个粉白皱皮猴子,一晃眼三十多年,他们都有了家庭,开始过自己的生活,已经记不起来上一次像兄弟一样的对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如今话到嘴边,也只剩下一句略显生疏的问候。
“你……最近怎么样?”他问。
顾晏津闭了闭眼,“不好,非常不好。你们是想听这样的答案,是吗?”
顾远辰沉默,没有接他的话。
“爸妈有时候是管太多,你现在也是三十的人了,能照顾好自己。但平时手机最好还是开着,万一有什么事,也不至于联络不上你。”他顿了顿,罕见地为之前的事道了歉,“小满那事你就当没听过。我打你也不是为别的,我知道这事你不同意,但你不能拿那些话羞辱你大嫂,我和她原本都不同意这件事,但爸的性格……”
顾远辰说了一半就收住了。
他们父亲虽然执拗古板,但也不至于真拧到这个份上,当时促成了那样的结果,不止是考虑到顾晏津是同性婚姻,也是因为雪艳家出了些糟心事,她弟弟在外面借钱赌博,利滚利竟然欠下了不少钱,而她父亲也早已经是退休的年纪,还要为了这件事卖房卖车,问女儿借钱。
他自然也掏不出这个钱,要问只能问爸妈借,这下更给了他们牵线的借口和理由。毕竟他们年纪也大了,手里虽然也有些钱,但那是两代人的养老金,不可能就这样拿出去填补儿媳娘家的窟窿。但对顾晏津来说,这点钱只是从指缝里漏下的一点罢了,将来小满过继到他弟弟那儿,三家联系更加紧密,彼此都能互帮互助,小儿子以后也能老有所依。
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没必要再说这些了。
说了,也不是对方想听的。
顾晏津也没搭腔,说的太晚了,他现在听来丝毫没有触动,好像在听另外一个人的故事一样。
“还有别的事吗?”
顾远辰嗯了一声。
“我和雪艳打算搬出去住了,不过要等年后。这些年我们自己也存了点钱,买套小点的房子应该够了,原来那套就留给爸妈养老吧,这房子是你和他出的钱,以后等送完爸妈,该是你的还是你的。”
他默了默,又道:“爸最近身体不太好,一直咳嗽,前几天刚住院回来。妈的风湿也犯了,腿疼得厉害。等你办完工作、有空的时候就回来看看吧……这几年我和爸妈在一块,有时候猛然抬头都有些认不出来模样,他们……老太多了。”
邵庭阳站在一旁,两人凑得很近,电话里的声音也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垂下目光,顾晏津站在走廊灯光与卧室光交汇的地方,不偏不倚,他神色默然,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最后又什么都说。
他没有回答,只按下了挂断键。
邵庭阳看着他,“要再躺一会儿吗?”
顾晏津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嘴唇都是苍白的,上午因为吃药反胃还吐了一回,午饭的时候什么都吃不下,这会儿更显憔悴。
邵庭阳扶他回到床边,琢磨着要不要给医生打个电话,看看输个液什么的。顾晏津又拉住了他的手臂。
“我想喝点饮料。”他点了点嘴唇,“没味道。”
他最近在吃的药压抑了味觉,吃什么都觉得食不知味,这两个月刚长上去二十多斤、这周又暴瘦三四斤。嘴巴里吃不出味道,还残留着吃药的苦涩,现在正餐也吃不了多少了,反而对零食泡面什么的很感兴趣。
邵庭阳摸了摸他因缺水而有些干燥的唇纹。
“知道了,我让纳迪亚煮些咸奶茶过来。”
纳迪亚是保姆的名字。
顾晏津最近很讨厌吃甜的东西,他味觉没有以前那样鲜明,味道就要偏重一些才能体会到,但甜食吃太多不仅齁,还腻腻地想吐。吐过一次后,顾晏津就不愿意再吃了。
大概顾晏津自己也意识到了,他实在是一个很难伺候的病患。
药物改变了他很多,不止是往好的方向,也有其他的。
之前天气好的时候,他还很愿意让邵庭阳开车带他去湖边逛逛,他喜欢在安静的草地上画城堡或者是冰湖的写生,又或者是拿着从国内一路背过来的相机咔擦咔擦留下各种风景空镜的素材。
但现在他不再出门了,相机镜头也很久没有擦拭。
药物的副作用不是让人丧失表达的兴趣和欲望,而是直接剥夺了表达本身,当某一天他打开相机看着取景框里的画面,内心毫无波澜甚至产生了一丝疑惑,那种感觉好像剪掉了游泳者的双翼一样,又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而他只是一个苏醒的旁观的副人格。
记忆和现实的碰撞,只会比想象中的还要残忍。
在此之后,顾晏津就再也没碰过相机。
第65章
一月二十三日, 蒙特勒,雪后转阴。
连下了几天大雪,天气阴沉沉的,远处的山像落了一层糖霜, 灰绿色中间夹着白色, 变得灰扑扑的。从窗外看去, 高高矮矮的房顶和松杉上都落满了一层银白的雪, 云层压得格外低, 让人喘不过气。
顾晏津从昏沉的睡梦中醒过来, 咳了两声,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杯喝了两口热水。他听到外面咔擦咔擦的声音, 是纳迪亚在铲雪, 以防之后下雨雪冻结成冰、走路时打滑摔倒。
别墅屋顶已经清扫得差不多, 但路面上还是积了一层银白的毛毯,走过时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远远的延伸到门外。紧接着被一道车辙印代替、蜿蜒到山脚下的街道。
那是邵庭阳出门时留下的印迹。
他咳了两声, 嗓子还是一阵钝痛。
纳迪亚听见他的咳嗽声,仰起头来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 发现他站在窗边,连忙大声用英语让他回去。
“先生, 您的病还没好,外面很冷,请躺下好好休息。”她喊道, “我扫完雪就回去煮东西给你吃,邵先生很快就回去了。”
顾晏津想回答自己并不冷、也不饿,只是起来看看时间,但刚要开口嗓子里就传来一阵钝痛, 他想了想,还是回去坐着了。
冬季流感在欧洲爆发,也蔓延到了瑞士,法语区尤其严重。早在十一月的时候邵庭阳就预约了流感疫苗,为了安全甚至连纳迪亚的疫苗费用也报销了,平时更是非必要不出门,但顾晏津免疫力差、还是没逃过。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后,他的病好了很多,只是还有些头疼咳嗽的症状。
邵庭阳看他咳的厉害,饭都吃不下,就去了药店想买些止咳药回来。
顾晏津醒的时候,邵庭阳刚开车离开不久。
他在卧室的沙发上靠了一会儿,越躺越觉得倦怠,肩膀和腰都很痛。远处为数不多的日光已经随着太阳的西沉渐渐落了下去,好像又要回到夜晚。
他听到纳迪亚收起雪铲、推门回家的声音,刚想叫她拿些膏药上来,就听到沙发一旁响起一阵怪异的嗡嗡声。
震动又响了十几秒,顾晏津扒开扔在沙发一旁的外套,发现邵庭阳的手机正躺在其中一件外套的口袋里。
国外无纸化并没有那么普及,出门用的最多的还是现金钱包信用卡,定手机的依赖不知不觉就减少了许多。邵庭阳有时出门会忘记带手机,只靠简单的法语来沟通,等到东西买完了回到家才发现。
顾晏津看到上面是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长度看着并不简短,前面也没有+41的代码字样。
他顿了顿,过了几秒才接起。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他耷拉着眼皮问了句:“喂?hello?”
那边还是没回答,顾晏津琢磨了一下,正打算换法语说allo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严肃苍老的声音。
“是我。”
顾晏津缓缓眨眼,还没反应过来,耳边的声音已继续道。
“你现在在哪里?知不知道你妈很担心你,这段时间她给你打了多少电话都不接。怎么?为了个男人、就要闹到和家里断绝关系的地步吗?”
他的话逐渐落下,顾晏津刚才还闲散平淡的表情忽然像落山的太阳一样,渐渐褪去了,只剩下沉静和冷漠。
“说话。”
顾晓钟的声音透过听筒、更显威严。
顾晏津垂下眼睑,神色淡漠。
“有事吗?”
“有事?有事你会搭理吗?你连你妈妈前段时间生病都不知道吧。”顾晓钟沉沉地哼了一声,“罢了,从你高中时非要转艺术班我就知道你是什么德行了,只顾着自己,永远不去为别人考虑。这段时间你妈和你哥联系了你多少次?你还要摆多大的谱才满意?是啊,这个家以后都是你说了算,以后我和你妈、你哥还有你的两个侄子都要看你的脸色过日子。”
嗡嗡嗡——
顾晏津闭上眼睛,嗡鸣声在耳边和脑海里不断盘旋,甚至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但他是听得见的,他听得见顾晓钟这几十年来对他的不满和抱怨。
我有这么差劲吗?我真的这么不讨喜吗?
他在心里问。
为什么他取得的成就都不算成就,就必须要听他们的指责?
到底这个家是谁说了算,到底谁在看谁的脸色过日子?
嘣——
他感觉脑海里有一根神经悄然断裂。
“那你来联系我干什么?”
陡然的一句,让顾晓钟停止了声音。
“什么?”
“我说那你还来联系我干什么,是,我只顾着自己,你既然知道还来找我干什么?你图什么?图钱?我给你打钱的时候也没见你多满意?”
顾晏津从耳朵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那发出动静的不是他的声带、也不是他的身体。他的声音那样冷漠,大概是有人控制住了身体,替他发声。
“你对老大也没那么满意,为什么偏偏只对我这么苛刻?一边嫌弃我、一边又要控制我,从来没见你因为功课不用功、上班挣不到钱打骂他,要是你的儿子真的这么坏、这么差,你应该早早地就把他掐死打死算了。”
他喃喃自语。
“哦不对,现在也不晚啊,这些年我也算还清了你们生我养我的这笔账了吧,就当没有我的存在,我们各自过生活不好吗?以后我妈就是王一花、我爸是李一岗,你们家也只一个儿子,两个孙子,这样不是皆大欢喜?”
“你到底在说什么胡话……”顾晓钟紧皱眉头,十分不解,“什么王一花、李一岗,这都是谁?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顾晏津却笑了。
王一花和李一岗,是他们现在住的别墅区前面的两块装饰性花岗岩。
之前邵庭阳带他出门时总能看见这奇形怪状的俩货,他就偷偷摸摸取了这个名字,现在看却是刚刚好。
孙悟空都只有一个石头呢,又当爹又当妈的。他却有两个,不是赚了?
“你们要实在想我了,就雕个我模样的木头人吧,放在家里想看就看、想摸就摸,坏了还能再换一个。要是怕我冷,就放棉花里;要是怕我饿、就供点苹果橘子,可千万别放梨啊,我不爱吃那个。”
他喉咙很痛,好像声音钻破嗓子的疼痛,但还是努力发出声音,这让他觉得畅快,“不行、不行啊,这样太慢了,太慢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爸,我给你买张机票吧,你早点过来。”他殷切地说,“顺便带一截绳子过来,你年纪大了,我怕你没那么大力气。我之前看到过,过了桥往西边走,那边有个教堂,周末还总有人过来做礼拜,还会有小学生去那边唱歌,多好啊,就是有点冷,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他浑身乏力、太阳穴处传来阵阵钝痛,连带着呼吸也呼吸不上来。
顾晏津紧紧握住放在耳边的块状物体,他抬起头却看见眼前乌黑,耳边传来什么刺耳的声音,他听不清、只觉得想吐但又吐不出来。他开始大喊大叫,声音嘶哑尖锐,试图盖过对方让他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