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上甩上的水珠却从镜中他眼角滑落,像是两道泪痕。
可渐渐地,镜中人的模样变得很模糊,纵然文侪已经尽力摆平了嘴角,那镜中人仍旧笑得那么灿烂。
文侪小心地后退,那镜中东西却猛然窜上前,撞在镜子上,直撞得头破血流。
“砰、砰、砰——!”
文侪从前总被人夸赞相貌,纵然并不是总盯着自个的脸欣赏,却也从没觉得自个儿会如此的面目狰狞。
他深吸一口气,只将洗手台上的洗手液抬起来,发狠地砸向那张扭曲的面孔。
好、好了,镜子碎了,那怪物再也出不来。
文侪喘气不止,身后突然传来女人带笑的声音。
“文大夫,这面镜子要换,得花60块。”陆琴说。
文侪遽然转身,防备地审视着她,说:“我一会儿亲自同小玲说说……”
他言罢要走,陆琴却忽而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叫他霎时间眼冒金星,晕晕乎乎地栽倒在她肩头,被她给扶住了。
消毒水的气味充斥了他的鼻腔,他听见陆琴说:“文大夫,安心睡了罢,你很快便能自由了。”
***
盯着那红本子看了一宿的戚檐同样是大清早便贼头贼脑地拉开了病房的门,这“旭日东升”病院有人情味,对待精神病人不似待畜牲那般用镣铐锁着,也叫他这么个一肚子坏水的家夥钻了空,轻松撬了门锁溜了出去。
不曾想,他两只脚还没把长廊地板踩熟,那尤其热情的男护士小武便迎面给他送来个颇为浮夸的大呵欠。
“又是你?我早就听说你总偷摸着溜出来,怎么警告了好些回了还是管不住自个儿的两条腿呢?也罢也罢,谁想在那病房里呆着?来——哥和我去办公室里头坐坐,那儿清净,比同那群隔一阵就要哇哇大喊的患者们结伴好太多了!”
戚檐呆头呆脑地盯着他瞧,那小武却像是没看见,只将手往他肩头一搭,一副同他很熟络的样子。一口一个“哥”,叫戚檐装疯卖傻都不痛快。
这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当真奇怪且没戒备心,瞧了个顺眼的患者,便能毫无顾忌地往办公室里领,荣惠是如此,他更是自家似的进进出出。
小武开了锁,邋里邋遢地用沾满泥的水靴抵着门一推。他进门后兀自在一长桌前坐下,后知后觉那尤其有边界感的戚檐还傻愣愣站在门边,只能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我说哥你啊,怎就生了这病呢?分明平日里同常人没什么区别的。”
小武那笑不似笑,哭也不像哭,总之五官扭作一团,瞧上去并不好看。他走过去随手拉开一办公桌边稍显埋汰的旋转椅,邀请戚檐坐下。
戚檐这会在装乖,自然安分守己,坐下来后还很有余力地瞧了眼桌上名牌——好,文侪的桌。
他听着小武唠些不知真假的怪事,眼神却不住地往院长办公室处飘。这几日他将这医院的布局图翻来覆去地看,早便将其中布局摸清,其中除了一扇门通向办公室以外,便再无其他出口,朝西的方向开了扇窗户,另还有一承重柱分布其中。院长办公室往上的二楼是文侪的宿舍,再往上的三楼便是天台。
他回过神的时候,小武已将一杯浓茶递到了他的手里,那男护士见他又盯着人瞧却不说话,笑说:“快些接了吧,哥甭和我客气。你只是生病了,又不是完全变了个人,我这人神经粗,但这点东西倒还是记得的。”
那茶闻着的确香,戚檐笑着接过去,只道了声谢,便开始轻轻吹起面上热气。他这么做的时候,心底总有些莫名地悸动,总觉得自个儿之前在哪里也这么做过。
茶没咽下去,一声叹息却从那男护士的口中慢悠悠吐了出来,被外头瓢泼雨衬着,透了点似有若无的忧伤:“院长走得太突然了,我打心底觉得难过,想当年院长待咱们多好啊!”
“只不过……”小武的神情陡然一变,他神神叨叨地贴近戚檐,“我还是觉得咱们这地儿风水不好!这地儿指定闹鬼,不然怎会总死人?哥你也知道,每年从三楼那天台往下跳的患者少说都有近十人。这可真不是我的锅,我确确实实每夜睡前都会去查看一番,皆是仔细上了锁的。你说,他们怎就想不开,非得从那般又寂寞又可怕的地方跳下去,摔得头破血流?”
戚檐没答话,莫名觉得发晕,他揉了揉额角,昏过去前瞧见了小武的一抹苦笑。
“哥,你怎就生病了?挨了那般罪,该有多疼啊?”
***
文侪被陆琴用东西迷晕,睁眼时瞧见一旁电子钟上的时间已是23:55了。
一时间如有五雷轰顶,他发了疯似的从宿舍床上跃下,拖鞋套得歪七扭八,将腿朝前一跨,即便踉踉跄跄差些摔倒在地,他依旧像是着了魔一般朝病房狂奔而去。
尤为不幸的,那病房已被锁死,里头立着的唯有陆琴与小武二人——门上的一块小玻璃原先都被陆琴用盖布罩着,今儿却掀了开来 ,叫他可窥视里边。
戚檐被用麻绳捆在椅上,一双眼瞪得猩红,他不停地弓起身子,却因身上层层束缚而挣扎不得。
文侪手上淤青还未痊愈,身上破了皮的伤口也是密匝匝,然他这会儿却不屑一顾。
他们怎么能要戚檐在他面前再死一次?
可门很硬,浑若山石,他吃力撞了半晌,那门却连半点抖动都没有。
他疼得眼里溢满了咸湿的泪,喘气抬眼看时,却见陆琴恰好落刀。
锋利的手术刀在戚檐腹部滑动,没一会儿便成了血痕道道。小武帮着将那些皮掀了开来,露出血淋淋的腹腔。戚檐仰着脖子嘶吼,然而没人可怜他。
割开,捅破,扯断。
“嗞——”
腹腔中的血溅出来,脏了陆琴与小武的脸,也叫那拚死拍门的文侪沿门向下跪倒在地。
他们来到这儿的第六日00:15——
戚檐死了。
第16章
“唉、唉,你莫跑,我还跟你说,咱们院里昨儿死了个人,尸体就藏在地下室!!”
***
2008年8月中旬,“旭日东升”精神病院的地下储藏室里惊现一具男尸。
院里有人报警多次,警察却不肯进来查。
后来尸体不见了,但那个异食癖的女孩那些天里肚子都撑得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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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文侪那仿若生锈般凝滞不动的躯体再度运转起来的,是陆琴结束手术后突然大敞的房门。
那时文侪的脑袋尚且无力地抵在门上,因而倏忽间随着门板的移动向内倒,他也没来得及稳住身子。
他被陆琴屈膝给扶稳了。
文侪此刻模样与各大医院急诊室外头那些个心急如焚的亲属并无二致,不同的是他没等来操刀大夫的一句“辛苦了”,他得到的是“恭喜”。
“恭喜你,文侪。”
陆琴俯视着他,又说:“戚檐他已经死透了,我同小武吩咐了,一会儿再收拾,你若想……”
文侪抬眸冰冷地端量她几下,不待她把话交代完,二话不说便撞开她肩进屋去,脸色惨白得好若用刷院墙剩下来的油漆糊了一遭。
他趔趔趄趄走过去,瞧见了不久前还在同他说笑之人的尸体。
戚檐的身子被一张沾满血的白布盖得完完全全。
文侪依稀记得,当年校门前车祸现场,在警笛的轰鸣中,血肉模糊的戚檐也是这般被盖着白布抬上了车。
那年,戚檐是在他面前被撞死的。文侪想救人,也确实没有半分犹疑地冲了过去,只可惜还是没能将人拉回来,一只手抻到最长,到头来也只碰到了戚檐被风吹起的衣摆。
他当初腿软,跌倒在地,张着嘴却像是断了舌头,良久都吐不出半个字。
此刻也一样,他同样张了口,也同样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的舌头动不了,唯能无力地躺在口腔里,好似也随着那乌青的尸身一齐发寒发僵。
戚檐会活过来的,会活过来的,只要此局结束,他又会完好无损地回到他身边。
文侪他并非不知道。
但那又如何?
活过来再叫戚檐于自个儿面前死一次么?
他适才在外头,心焦得全身细胞都强逼着要他嘶吼,要他落泪,就好若是在惩罚他两次独独见死,而没能救人。
可他现下站至戚檐面前,也只不过哼哼着,叨叨念几句自己很快也记不清的话。
他是个犟脾气,情绪不轻易外露。
后槽牙快被他咬碎了,上牙与下牙相互摩擦的尖声刺痛他的耳膜。他浑若未闻,只乏力地倚住床腿,阖眼在脑中回放适才戚檐挣扎的模样。
他方才便感到古怪,一般人挣扎的时候会不自觉活动腕骨,亦或展开掌心抓挠近处东西,可戚檐不过被禁锢住了小臂,却自觉地将手攥作拳状,死命向下压。
戚檐不是个低攻击性的人,除非……
文侪起身同那尸身勉强笑着说一嘴:“冒犯了啊。”
他言罢去掰戚檐那两个已软下来的拳头。果不其然,那人左手攥着一团红纸。
他将纸团拿至手中,仔细捋平,看清了上边的字——
【日期2008.08.15,想要下回重生于此,请烧纸——薛无平】
又是存盘纸,可这回存盘纸只有一张,意味着这是他文侪一人的存盘,不出意外存盘日期应是第六日。
“他妈的……”
文侪跌坐在地,又从白大褂里摸出昨日他与戚檐共得的两张存盘纸——他先前去自个儿的日记里寻过讯息,他在员工健康不良状态登记里看过这么个日期,昨晚他们找着的那存盘点,存盘日应是他遭赵升殴打之日,即第四日。
那时戚檐还活着,还有转机。
那么若是这轮没能完成委托,下回重启他当真要回到第四日吗?
第一次,在校门前的车祸现场,他没能从货车轮底救下戚檐;第二次,在赵衡的第一轮阴梦中,他也没能从陆琴的手术刀下救下戚檐。
谁给他打包票说他第三次就能救下戚檐?
下水沟里窝了一辈子的老鼠连自个儿都救不了,哪能奢望做英雄?
文侪喃喃自语着,指尖一动,咔地摁下打火机。
明焰很快爬上了那张被戚檐攥在手心揉皱的存盘纸。散出来的黑烟呛得文侪心底一阵阵的发酸,呛得他差些流出泪来。
“不劳烦你再死了,剩下的活老子自个儿干,省心些!”
尘灰落在地上,聚作三个大字——“已存盘”。
***
九号病房的钥匙一直由陆琴收着,昨日头一回开,这一开也就随之出了事。
这会房中惟他一人,文侪也算误打误撞得了个肆意翻找九号病房的机会,没成想纵然翻箱倒柜,却仍旧两手空空。
他埋头翻找东西时,有意避开那具渐趋冰凉的尸身,眼下一无所获许久,这才劝自个儿不要再逃。
发颤的手掀了带血的布,那具赤|裸上身的尸体便毫无遮挡地撞入他的视野。比起开膛破肚的血腥,戚檐那对半睁着、失了光的眸子更叫文侪震悚难停。
戚檐并未咬牙,亦未蹙眉,那神貌温柔又平和,沉静又深邃,是死人当有的模样,却并不像他自己。
过去戚檐活着时,文侪从未有机会仔细端详他的样貌,这会儿他死了,倒一口气看了个痛快。可文侪明白,他看再久也不能让戚檐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