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文侪依旧瞪他,他略略一笑这才接着前头话说:“至于职业嘛,他不是有套蓝工服的么?我见那衣服挺久了,应该穿了有些年头了,姑且暂定是工人吧。”
文侪睨他一眼,揉了揉自个儿那愈发僵硬的右腿,点了点头。
“不过么、比起钱柏的身份,我果然更好奇你的身份。”戚檐翻了个身,一只手撑起那颗精致脑袋,看向文侪的笑眼里闪过几分狡黠,“我想知道钱柏为何那般痴迷于你,你又是缘何死心塌地跟着钱柏。”
“俩大男人,轻易谈什么痴迷不痴迷……用词定位需得更准确些才方便解谜。”文侪想了想,才继续说,“积极些,那钱柏对‘我’是崇拜,敬仰钦佩亦或者迷恋么?或者消极些,是嫉妒与窥占欲?啧、再不然,先从亲情爱情友情之中定个界。”
戚檐闻言遽然坐起身来,他忽地摁住文侪的肩,将他往下压去,一时间洞穴里只剩风声。
戚檐一只手轻抚文侪的面庞,温烫的手擦过他莫名有些发红的眼尾,叫他觉得痒。
文侪平静地盯住了戚檐那双垂涎饿狼似的眼,那目光赤|裸|裸的,总有意无意扫过他的唇。
文侪约莫猜出一二后,冲戚檐点了点脑袋:“我明白了,你起开吧。”
还不等戚檐回答,他又淡淡补了句:“下次最好别再一惊一乍来这么一下,对我心脏不好。”
“明白了什么?”戚檐藏不住笑。
“有情|欲。先排除血亲吧。”
“哦?怎么猜的。”
文侪把他推开,坐起身:“你眼底看着不干净,言行举止受钱柏影响太大,估摸着这几日少不了挨揍……但你多少忍着点,别吃了我拳头,日后想着还觉得委屈,要来同我算账。”
“好可怜。”
“谁?”
“我。”
戚檐实打实挨了文侪一巴掌后就消停了,夜里文侪想谜题想得睡不着,见半梦半醒的戚檐净往他这处拱,倒没去为难那小子。
罢了,天凉,凑一块好歹暖和些。
***
淩晨时分山洞温度比早些时候还要更低些,文侪将身上的衣服稍稍拢紧了些,试探着走到洞口去望风。
这会儿雨势还很小,文侪用拐杖沿着洞口岩石敲打了几下,确定足下还算结实,这才放心将自己的身体往上头压了压。
戚檐醒时,大手往身侧摸了摸,见没摸着人,便半睁了只眼仰头寻人,待瞥见那拦在洞口的身影这才又把脑袋砸回了那堆干草碎叶。
“在看什么?”
“海。”
“漂亮吗?”戚檐低笑一声,“又在想谜题四的事了?”
“怎么能不想?”文侪睨着远方将至的浓云,又下瞟至那泛着波光的海面,蓦地一顿,“昨日你拉船时,有浪么?”
“没。”戚檐阖着眼懒懒应了一声。
拐杖哐啷倒地,戚檐蓦地弹身坐起:“你要去哪儿?”
文侪扶着岩壁,正在重新适应脚触地的钻心痛楚,他呼出一口白气,说:“‘今晨雨骤,然海面风平浪静,不见游鱼’,昨夜落了小雨,此时日出不久,可雨却将至,若是这谜题是有天气限定要求的,那么从此刻到下雨的时候,皆属于解谜的时段才是……”
戚檐没有阻拦他,只起身把他的手架上自个儿的脖颈,又略略蹲身拾起他的拐杖,说:“我陪你去。”
***
太阳仅在天幕之上显露出一块橘角,他二人攀石下来的时候,能明显察觉到拂面的风隐有增强。
从这山林里的小崖跑到海岸不算容易事,更何况他们现在处于捉迷藏的游戏当中。
追赶者有梁桉、祝叶与项桐三人,他们二人眼下处于孤岛东端,岛上林木繁茂,要想从中找到他们难度不小,可是若是那三人兵分三路,各寻一端,在海岸寻到他们绝非难事。
然而他们还是走出了林子,一路上碰着的磕磕绊绊不少,倘若痛感并非仅限于神经,照这般疼痛程度,文侪这会右脚恐怕早已磨烂,露出了里头白花花的骨。
文侪不抱期待地拨开最后一片遮眼的绿叶,入目的竟是一大片半截没入海中的石碑。
眼前景象叫文侪惊得发起抖来,他扯动戚檐的袍子,用拜托的口气说:“戚檐,风大起来了,雨就快下了,拉着我去那儿吧,用跑的。”
那戚檐没吭声,却遽然牵起了他的手。
戚檐拉着他一路朝前,如同野豹般奔走,可戚檐不忍去看文侪痛苦拧起的眉心,他说:“文侪,呼吸,忍忍,你就再忍忍。”
文侪根本听不清他的话语,只闻二人奔跑之际耳旁呼啸的风声,脚底赤|裸的痛意像是要刺穿他的腿骨。
眼前的潮浪滚动起来,他们朝海奔去,那些湛蓝的海浪也在向他们奔来。
他们输给了海。
猛然上涌的海浪当着他们的面吞去了那些坚硬冰冷的石碑。文侪的瞳子也在那一刻如同生锈的锁孔般,吞了一切却再转不动。
就在眼前啊,他要是再快点。
要是再快点……
戚檐立在他身后,抬手捂住了文侪的眼睛,片晌黑云遮去天上的最后一抹橘黄。
下雨了。
咸湿粘腻的雨。
戚檐把脑袋垂了抵住他的后颈。
没收回手。
第41章
孤岛第四日晨,不见日出。
沉晦浓云要吞没远海,翻滚的涛浪要摧塌天幕,两相较量,难定输赢。
戚檐默不作声将黑袍子套在文侪脑袋上,手指继而缠上乌黑的系带,在那人修长白皙的颈间留下个细绑带蝴蝶结。
他绕到前头,却始终没去打量文侪的神色,只盯住袍顶两个弯曲下去的圆角,收敛了笑意。
“不恼了,要怪就怪我起床太磨蹭。”
戚檐俯下身,仔细打量起脚底下这片掺满杂质的沙滩。这沙滩的颜色很深,当雪色的巨浪自不见光的深海涌至岸边时,迎接它们的依旧是一片无际的漆黑。
戚檐深吸了口气,只嗅到了海风的腥味。
他将左手插在口袋里,玩着口袋里的打火机,在火星正要“嗞”一声往外冒时,停下了手中动作。
“这一趟退潮应该赶不上,昨天夜里雨势见小,水位最低时应该在午夜,淩晨时候水位应该已经淹没那些石碑了。”
不等文侪再问,戚檐又迅速接道:“夜里去也不现实,昨儿我在旅店里翻了一通也没找着照明用具,大概是此路不通的意思。”
眼见文侪面不改色,那对三角耳却是恹恹趴着,戚檐只笑了笑:“就再等等看吧,还有三天呢。”
***
灰紫的天幕下,有什么东西哐啷敲响。他们一面仔细辨认其间有无怪物的呼吸声,一面小心向前。
一座矮丘凹陷于若谷处,其间藏有一扇由三根木头拼就的简陋木门,看样子是个废矿井的入口。本该封锁的井门仅仅用几条宽而厚重的发黄的布条围裹住,他二人立于原地,尚能听见从布条缝隙中漏出来的、来自矿洞深处的诡异声响。
细细瞧去,还能看见门正中的两道白条,白条上各钉着两只专供镇邪的铜制重明鸟。
那模样一点不像要拦人进去,反而更像要拦住什么东西出来。
井门前有好些个木桩子,七步远摆了个神龛,文侪跛脚上前,只见上头好死不死供了那治桃止山的东方鬼帝神荼。
戚檐上前扶住那艰难俯身端详的文侪,说:“怎么这么个表情?那些神爷红脸花脸我分不大清,这位难不成是特大的官?”
“官大不大我不清楚,倒是位专门镇鬼压大凶的……我们村里有阵子死人特多,虽然都是意外亡故,但是当年各家那会儿都请了这位爷来。”
戚檐边听他讲,边走到矿井口,说:“怪叫人害怕的,——啧这四鸟钉怪别致的,我就不撬了。”
他说着拿出那把文侪用来剪发的剪子,咔嚓剪断了那两条拦道的白布,哪知那布被剪子一剪,便翻出里头的红底。
白给人看,红给鬼看。
人怕白,鬼惧红,
两不近,两相离。
他们不该来的。
想到此处,文侪迅速把脑袋摇了,将那些神叨叨的思绪甩开,用拐杖撑地,快步跟了上去。
恰是此时,一股喘息般时轻时重的悠悠凉风闯了出来,羞答答地落在了他二人肩头,却一时重得像有东西搭上了手。
戚檐不动声色掸去肩上尘,回家似的一路向前。
洞内场面同二人想像惟有过之而无不及,无数木板撑起趋近于方形的窟洞,那些爬满虫洞的木板多数被漆作艳红色,形似村口仿古的彩绘牌坊。
眼前有无数岔道口,顶头木板偶尔会钉着几盏照明灯,但那灯是旧式黄铜灯,且大概有些年头的缘故,可见度很低,再加上这矿井中照明灯分布极不均匀,因而眼前这一条几乎没什么灯的路,一眼望去好似个巨怪的喉腔。
人对于未知黑暗的恐惧是天生的,瞧见黑灯瞎火的,免不得要焦虑若是将腿脚迈进去是不是会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啃掉指头,只剩下一具森森的白骨?又或者再往里去会遇上个身着红嫁衣的女鬼,叫侥幸逃出去的人也疯疯癫癫,受一辈子的咒怨?
他二人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黑,看不清路,烦。
“哎,好无聊,我给你讲故事吧?”戚檐撩开挡路的一团蛛丝,笑眯了眼睛,“戚家老一辈当初住山沟里头时,村子临近野坟地的一处小丘就有个废弃的矿井,那矿井啊有些古怪,每逢半夜三更,就要传来婴孩的哭声!”
文侪意致阑珊,没搭理他,只小心扶着石壁向前。
“我问姥爷啊,这矿井里怎么会有婴儿哭呢?他是饿了吗?还是因为找不到爸妈了呢?姥爷只摇脑袋叹气,而后慢悠悠地说,因为以前临近的几个村里头人都穷,那些个养不起孩子的家里头,男人没良心,就把刚会爬的婴孩用红布绑了脑袋,扔到矿井里头去。婴孩在里头吊着一口气爬,可能碰上坍塌,被落石压死在里头,亦或者掉到更深的矿井里窒息而死,亦或者……”
“说够了?”文侪一只手捂住戚檐的嘴,“少讲废话,嗓门那么大也不怕招来什么鬼东西。”
戚檐顺势亲了文侪的掌心,一刹叫那狐狸仓皇地抽回手去。眼见文侪怒目瞪他,戚檐只摆出个可怜模样将手摊开——
“你也知道的,我是一般取向,先前决然不会干这种骚扰男人的事。哪里想过钱柏他欲望这么强,心思龌龊到会冲动冒犯您。您若还是硬说是我犯了错,我也没办法,您要是要打……呃啊……”
戚檐捶打着自个儿那结结实实挨了一掌的后背,乖乖在文侪跟前引路。他侧目时,忽见文侪停在了距他有四五步远的地方,正仰着脑袋往上看。
“怎么不走了?看什么呢?”戚檐手里拿着个地上捡的探照灯,那灯也是近乎报废的古董玩意了,灯一闪一闪的,活像是棚户区巷尾总不亮的照明灯。
戚檐将那古董灯拎起来朝上一照,只看见条浑身蠕动的千足大肥蜈蚣,戚檐一哂:“怎么?想要吗?我抓一只给你带回去养?”
“有病……还不快点往旁边照!”
戚檐伸直了手,把灯抬高,那蜈蚣的足触碰石面的声响清晰可闻,可戚檐挥了挥手,那东西便迅速爬开了。
探照灯“嗞”一声响,频闪速度更快了,时明时暗的光线中,戚檐看见了一条向上的长道,一条锈迹斑斑的铁索梯正位于戚檐头顶,他只要稍稍伸伸手便能握上那竖井爬梯。
“要我上去看看吗?”
见文侪犹豫,戚檐心领神会地将探照灯递给文侪,握上了铁索。
“别站在底下张望,离口远些。”戚檐往上爬了几步后,又后知后觉朝文侪嘱咐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