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黑黢黢的液体在水面扩散开上,逐渐遮去了所有的光。
救命。
救救我!!!
他听见了薛二少心底撕心裂肺的呐喊,可他仅付之一笑,并不打算将手伸向那片烧得正旺的火海。
也恰是这时,薛二少操纵他猛然将手一抻,三只从上方伸来的手便缠上了他的腕。
须臾之间,他被拽出了水面,而桶沿,正趴着三个硕大的脑袋——文侪,薛母,薛当家。
他来不及为之惊愕,单竭力扭头看向周遭。
一片血红中仅有一抹白,戚檐甩去眼睫上的水珠,眯起眼细细看去,这才发觉那是一张画布,而画上人,恰是薛有山!
倏忽间,他听见了那三个头颅发出咯咯的笑声,齿牙相摩擦的声响嗞嗞传来。
他觉得脊背发寒,不由地咽了口唾沫,缓慢地回过头去。
“戚檐——!!!”
一声高喊后,戚檐被文侪猛然拽出桶中。
那木桶翻了,文侪带着戚檐栽倒在地,雪水跟着泼了文侪一身。他将戚檐护在怀中,没让那人摔疼。
“没事吧?!”
文侪猝然捧起戚檐的脸,给戚檐吓得一怔。
“啊……有事!”戚檐的瞳子颤了颤,却是顺势将文侪给抱紧了,没叫文侪瞧见他面上笑意,“让我缓缓……”
文侪闻言就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不动弹了,他穿得厚,倒进雪地里也不怎么疼,便任由戚檐抱着。
好一会儿过去,见戚檐还是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文侪躺不住了,翻了个滚将戚檐放下,还不忘贴心拿了衣服给他盖上。
“你先歇会,我去瞅一眼,既然要查薛二少,还是去他屋里最合适。”
言罢,文侪便往外走,他身上湿了,这会儿莫名有点发晕,单扶着廊中尚好的几根柱,小心往先前戚檐那屋子去。谁料照着从前路行去,却是停在一个仅见杂草与雪的空院里。
“空的?”文侪心里咯噔一下,走上前将那瞧着平坦的积雪一顿挖,希望能找到一丝薛家二少的屋子曾存在过的痕迹。
——他仅仅刨到了掺杂冰屑的泥。
听闻文侪的动静,戚檐也跟着来了,见他蹲身抓着一团雪,足下一片平坦,也是一愣。
“这世界里,那薛二少连屋子也没有?真是奇怪。”
文侪把掌心雪拍掉,说:“难不成这世界中的薛二少同他大哥薛有山共用一间屋子?”
戚檐耸耸肩,说:“有可能,但不排除它别有寓意。”
这院中风不算大,但光站着不动,没一会儿耳朵便被冻得生疼了。文侪抬手随意拈了拈,随即看向戚檐身后升起的黑烟,说:“谁又在这儿烧东西了么?”
戚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啧声道:“不是烧东西,那方向,是竈房。”
说罢,便牵着文侪朝那儿跑去。
那灰烟当真是炊烟,戚文二人离那儿尚有几十步时,便嗅到了饭菜的气味。
“谁这么心宽,竟有胆子在死了满宅人的地方烧火做饭……”文侪皱着眉,还未看见炊房的门,先听见那凤大少冲厨子交代菜谱的声音。
他俩也不躲他,偷听了会儿便从墙后走出来。
戚檐摆出一副悲哀神情,道:“凤哥,薛宅刚烧死人不久,在这儿做饭是不是有点……”
凤大少不待他说完便忙摆手,解释说:“不是我,不是我!是有山他一定要我在这儿办你俩的生辰宴!”
“他真是疯了。”戚檐微微一笑。
“哎呦,好歹是生辰,就别骂他了吧。”凤大少神情有些拘谨,苦口婆心地劝着。
“骂人还要挑日子?”戚檐一哂,“我哥他要把生辰宴摆在哪儿?”
见凤大少戚檐琢磨出个大概,随即笑道:“别跟我说他要当着爹娘的尸首吃饭。”
一声好长的叹息被凤大少吐了出来,他叉着腰,冲不远处那草坪扬了扬下巴:“桌就在那儿摆。这竈房一带离厅堂有些距离,没死什么人,有山说这儿正合适摆席。”
见凤大少半句不离“有山”,戚檐也不好再为难他,仅顺嘴问了一句:“生辰宴几点开办呢?”
凤大少愣了愣,抬眸瞄了眼太阳,说:“应是日落时分。”
“成。”戚檐拍了拍凤大少的肩,“劳烦凤哥吩咐厨子快点做了,我和阿侪可连午饭都没用。”
“哎!”凤大少应了声,视线在二人之间转了转。
***
估摸是凤大少催得好,饭菜没一会儿便上了桌,听是他连自家竈房也一并用了上。
然而满桌好菜,眼下围桌坐着的仅有三人——凤大少、白小姐以及薛有山。
戚文二人适才跑薛宅他处胡翻去了,这会儿才入座,可是他俩入座后,那薛有山也并不动筷。
戚檐不想主动发话,便吊儿郎当地摸了筷子,作势要夹菜。
“放下!”薛有山呵斥一声。
“怎么?”戚檐说,“还有贵客没来吗?”
凤大少忙起身把戚檐的手压去桌上:“可不是嘛!你们薛家的大恩人要来!”
“大恩人?”戚檐咬着筷子尖,“谁啊?”
“你薛家的接生婆!就连你们爹都是她给接生的!嘘……这不就来了!”凤大少的眼睛直盯远处一斑点。
文侪藉着余晖瞅了半晌,才勉强辨出是个穿花袄子的老妪。
戚檐视力要差些,这会儿看也不看,只等那老妪挨近了,才摆出副热情模样,说:“婆婆,好久没见啊!”
那接生婆生得慈眉善目,此时却不肯理会戚檐的招呼,只冲薛有山点了点头。
薛有山则请她动筷。
那接生婆是个健谈的,吃肉嚼菜也不忘大谈从前故事。
戚文二人为了证据的连贯性,也没出声打断,只由着她说去。
那老妪把接生薛当家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且不止讲薛当家,还讲了他那几个分家了的兄弟,讲了老半天,才讲到给薛母接生。
“你们这些男人,哪里知道女人生孩子有多辛苦!”老妪皱了白眉,看向薛有山,“当初我给你妈接生时呐——哎呦!别提有多凶险!那是她的首胎,她哪里知道怎么使劲嘛!她人当时都快痛昏了,一点儿听不进周遭人的话,身上汗流得就跟泡了水似的。你的个头也大,更是叫你妈受苦!好在第一胎就得了个男孩儿,你妈她这传宗接代的担子也算是卸下来了。”
老妪叹了口气,又说:“当时她生完你便哭晕过去,醒来后头一句话是再不生子,谁料后来又怀了无平那崽子,真是受罪唉!”
戚文二人听及此处,不约而同对看一眼。
戚檐笑着贴近文侪的耳:“你也觉得奇怪吧?”
“她说她给薛母头回接生时,单接生了一个孩子。”
第198章
戚檐将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拍,桌上人除了那接生婆皆朝他看来。
他也不顾那些目光,抓来酒壶把手中杯盏满上,随即晃晃悠悠地朝那老妪走去。这举动激怒了薛有山,可不论他那大哥如何厉声呵斥他,他都没有停下脚步。
“婆婆,”戚檐将酒杯晃到老妪眼前,笑嘻嘻地问,“陪我喝一杯么?”
那一刻,全桌人的目光都刺了过来,粗针似的扎在戚檐身上。那几道目光中蕴含的情感显然不是好奇,而是担心秩序被破坏的戒备。
老妪如料想中那般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可戚檐清楚她并非有意无视他,因为他在那接生婆的眸子倒影中没有瞧见一身黑中山装的自己,唯见被遮挡于自个儿身后的、着白衫的薛有山。
她的眼里没有薛二少,她的认知中也不存在薛二少。
戚檐倒是没有继续为难她,只又把身子一晃,栽回了自个儿座上。
饭桌上默了会儿,很快凤大少与白小姐又有说有笑起来。
文侪倾身过去,低声问戚檐:“怎么回事?”
戚檐耸肩:“她看不着我。估摸着在她的认知中我就不存在吧。”
“她不是说这两辈薛家人皆是她接生的么,她连薛无平都接生了,怎么会看不着你?更何况你原身和薛有山还是双生子。”文侪感到诧异,筷子在米饭上点了两下却没夹起,“难不成你的原身又是阴梦异化出来的产物么?”
“有可能。”戚檐点了点头,动筷本是要给文侪夹菜,见薛有山看过来,只能识趣地将那新鲜炖肉放进了自个儿嘴里。
他草草嚼了几下,便囫囵咽干净了,说:“既然我原身的设置是薛有山的双胞胎弟弟,那么他势必同薛有山有着不小的关系,且他特别讨郑槐喜欢这一点也需要格外注意注意。”
“讨郑槐喜欢的话……他该不会和钱柏一样,是他幻想出的理想人物吧?”
“可能性不小。”戚檐答说,“当时薛家生辰礼,薛有山抓了空玉盒子,抓周礼通常是为了预测孩子前途,那么他那空盒子预示的很有可能是前途空白,即他已死,这是我们已知的。当时我的原身抓了个镜子,在将要照到我的脸时,那镜子便碎了,这是否意味着我的原身不可被外物照出,即我的原身并非真实存在?”
“这……”
文侪话音未落,便听厅堂方向传来一声震天响,吓得桌上人皆是一哆嗦,然而文侪和戚檐不过朝那方向张望了几回,再回身时那慢悠悠喝汤的接生婆便不知所踪。
戚文二人倒没怎么介意此事,只一前一后地朝声音来处跑去。
***
厅堂已坍塌作一片废墟,在那断壁残垣前,搭起一个松木高台,此时上头正立着那自称为岑家人的老疯子。
“来啦!大家都来啦!”老疯子拊掌大笑,“来得好!来得好!都来看老夫献艺!”
“老头,你要献什么艺?”文侪拢手在嘴侧,在呼啸朔风中拔声问他。
“染台。”老头瘪嘴一笑,“染红台!”
戚檐看他两手空空,又提声说:“你没拿颜料,要怎么染?”
老头哈哈大笑:“谁说我没拿颜料?”
说罢又将双手展开:“老夫可是满身颜料啊。”
这么一来戚檐和文侪二人皆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不管是他蹲身拾起自己脚边那把菜刀,还是将那把菜刀砍向自个儿的脖子,戚檐的手始终摁在文侪肩上,而文侪的脚也始终没挪动半步。
是习以为常了,还是良心没了?
是因为那老头曾将他关进蛇箱折磨,所以对他产生了怨恨吗?
罢了,太累了,太倦了。
文侪已没精力去思索这些事,只希望这阴梦中七七八八的杂事能快点过完。
那老疯子的鲜血如泉流般喷涌而出,他的身子却朝相反方向往地上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