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檐觉得荒唐,却还是将头点了,顺着他的话说:“嗯,哥可怜。”
那小孩满脸的烧疤忽然向内皱起,活脱脱一副吃了瘪似的扭曲样。
他哧哧喘着气看过来,戚檐清楚他在瞪自己,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笑。
——是王虔想笑。
须臾,男孩被拽住的两条腿忽然抽了筋,肌肉痉挛,直叫那小孩呜咽起来。
然而瞧了他那模样,戚檐心底倒升起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快意。
王虔就这么恨他弟弟么?
因为什么?因为他妈偏心?
可他妈对那老二也不好啊……
正想着,妇人已撒开手,自顾在角落瘫坐下来,全无要去安慰那小孩的意思。
“倒了八辈子血霉……昨儿阿婆说她接出个死婴,那脐带绕在小孩儿颈子上,生生给掐断了气!”妇人一面说一面抽噎,她说着别人家的故事,心疼着人家娘胎里的孩子,却丝毫不在乎自个身旁躺着的、面色惨白的亲儿子。
其实在疤痕的覆盖下,是不容易看出那孩子的真实面色的,可仔细看也不难发现其从下腭至颈子透出的皆是死人一般毫无血色的青灰。
“他回来了。”站在窗边的老三忽然回头看向戚檐,就好像仅仅是说给戚檐听的。
“爹?”
戚檐闻言也到窗边,只见一片雾蒙蒙的大雨中,走来个大步流星的男人。早已摇摇欲坠的屋门是被男人一脚踹开的,他一入屋,那妇人便露出副惊恐神色,他那俩弟弟却是无动于衷。
老二躺在地上,仅仅动了动手脚。
老三依旧在看雨,嘴里哼着欢快的调子。
“狗天!他妈的是想淋死谁!!”男人的目光忽然停在了门边的戚檐身上,也不知怎么就涨红了脸,“你个倒霉催玩意儿,生下来就克老子,你眼下巴不得老子被雨冻死吧?!”
男人抬手就给了戚檐响亮一巴掌:“你敢哭一个试试,看老子今天能不能把你舌头割了!死孬种!”
戚檐这下意识到,原来到门边来迎接亲爹亦或者同他对视,是要吃巴掌的。
脸上火辣辣的疼,可他还是强压下去和男人干一架的冲动,毕竟自个儿眼下个头小,不能硬来,只卑顺地垂下脑袋,说是儿子错了。
错个屁。
他真的受够了阴梦原主一个接一个的家暴爹。
也是真不明白王虔上辈子究竟是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要给这种鬼东西当儿子……没法好好养就他妈的别生,动不动就拳打脚踢的。
克不死他才算可惜呢!
戚檐如此想着,就好若当初他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他想的那样。
爹要打,娘不搭理,老二又要嘲讽他,戚檐毅然选择拐去窗边找老三,说不准他是个难得的好人。
“二弟,你看什么呢?”戚檐套着近乎。
“看芦苇。”老三目不转睛,嘴里还在嘎嘣嘎嘣嚼着什么。
戚檐闻声往外望去,本就漆黑的村野早因大雨而罩上了层模糊不堪的灰影,他没看见什么芦苇,仅能从窗户的倒影上看见正站在他身侧的老三。
他忽然愣了一愣,于是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泛黄的蓝条纹衬衫与黑短裤,又瞧了脚底一双打了个补丁的青布鞋。
同样的打扮拷贝粘贴一般出现在老三身上,可他回头看了眼地上躺的老二,那小孩虽说穿的也随便,却和他二人完全不同。
“你……这怎么和哥穿得一模一样?”
戚檐摸了摸后颈,正思索若是那小孩打死不承认的话,他要如何套话,哪曾想老三忽然哈哈笑起来。
“当然是照着哥学的哇!我要和哥一模一样!”老三面上挂着副好似抢着了什么东西般得意的笑,他将眉毛挑得很高,两只手眨眼就缠上了戚檐的手臂。
“啪——”
戚檐又挨了一巴掌。
戚檐对那家暴男人早已是忍无可忍,可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冲过来扇他巴掌的竟是那妇人。
“你……你这不要脸的!净叫他学些龌龊东西!”女人涕泗交下,眼睛已经肿得不成样了。
所以,王虔到底又教了那老三什么?
这么小的孩子能学啥?总不至于是偷鸡摸狗的勾当吧?
戚檐觉得无话可说,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就安静待在那说话尖酸刻薄的老二旁边呢……
好歹不会挨打……
“儿子,爹专门给你买来的,快来拿去!”
忽听暴脾气男人的粗嗓里传来异常温和的一声,戚檐惊回首,便见那男人给躺在地板上的老二递去了一个铁皮胭脂盒。
老二蘸了红粉往两腮一抹,赫然拍起掌来,笑声尤其尖锐刺耳,就好若电铃的声响。
爹疼老二,娘疼老三。
戚檐在那一瞬忽然意识到了,在这个家中仅有他没人疼。
他甚至来不及去思考男人为何给二儿子带回来这么个不妥当的礼物,在那一瞬,王虔占据了他的身子。
他能感受到王虔强烈的渴望。
不是渴望爱,而是渴望离开,渴望死。
戚檐听到有东西在没完没了地嘶叫,就在他身后的窗子以外,呜呜的,森寒的,像是人哭的声音。
他想,他只要稍稍转身就能看见那玩意。
可老三在这时候拽了他的手,和他说别看。
夺回身体控制权的戚檐却笑起来,他非看不可。
所以,他转过身去,看向了红窗框以外。
***
文侪摔在湿滑的瓷砖上,本能地屈肘护住了脑袋。
他没伤着,可是他好一会儿都没能爬起来,像是忘了时间就是他的命。
至于原因,大概是他在跌去地上的那一瞬,忽而意识到握住他手的——是戚檐。
戚檐从前没少玩趴他身上东闻西嗅的把戏,文侪有时也揪他耳朵,多数时候纵容着,可他倒不觉得自个儿身上有什么香味,分明戚檐身上那清爽的皂香已足够好闻。
他没想记住戚檐身上香是如何的,是戚檐自个儿总要凑近,叫他闻着了,记着了,忘不掉了,还害他现在认出了戚檐。
他想着想着,蓦然皱紧眉头。
——适才那隧道口有火车尖鸣,戚檐换过去了,轧死的岂不就成了他吗?
强烈的懊悔包裹着文侪,他像是整日未能饮水一般,喉间又干又哑。
他后悔,后悔自个儿伸手去牵了那头扎冲天辫的小孩儿,几乎是不可自拔地沉浸在那消息情绪之中,直到走廊门吱呀响了声,探进个圆溜溜的脑袋。
“阿侪啊,咱四楼打麻将,三缺一,房东不知跑哪儿去了,你来顶个位呗?赢了算你的,输了就记他账上。”
看文侪不接话,他又笑嘻嘻补了句:“咱同龄人,叫我阿北就成!”
文侪从那些酸苦的情绪里挣扎出来,冲那疤痕脸递去点笑:“成嘞!”
他同荀北仅在姻缘庙有过一面之缘,可是听那人说什么四楼打麻将之类便也清楚这位是麻将馆的老板,又听那人对房东口气颇随便,便想着过会儿再仔细套套他的话。
没成想那荀北不急着走,不慌不忙上前给他搀起来,还打着手电要陪他一道上楼去。
文侪于是开了口:“阿北啊,你和房东的关系不错吗?”
那荀北意味深长地瞟他一眼,笑道:“认识快20年了,算是发小。”
“那你认识小白么?”
荀北的身子一顿,说:“嗨呀,他俩的事儿问我做什么呀?”
“走吧走吧。”他窜去文侪身后推他,“往前走,往上看,咱们都不能止步不前。”
***
文侪正要进阿麻馆子时,忽有一保安敲着根黑棍子过来,他拿舌头剔着牙,说:“这大半夜的,你干嘛来的?”
荀北见状忙抬脚拦去他面前,手撑在那“禁赌”的大字上:“叔,我这跟朋友吃顿晚饭,您也要管,忒敏感了吧?”
文侪装出个糊涂样,把脑袋挠了一挠,说:“我看下边不少划拳赌钱的,这层为啥不让赌啊?”
那保安皱个眉,说:“房东专门叮嘱的,这层无论如何都不许赌!”
“这叔每天光盯着我了!”荀北摊手。
保安闻言看向文侪,急忙解释起来:“这小子从前就是开麻将馆的,每晚都吵闹得很,今儿改行开了饭馆。这一层仍属他最不老实,我担心他偷摸干坏事儿!”
荀北耸耸肩,摆出无辜姿态:“您看看,今儿晚上我单请了他一个,俩人凑不成桌啊,您就放心吧!”
说罢,扯着文侪就进门,送了那人一句:“您今晚也辛苦!”
文侪把门摁上,问他:“阿北,你和房东关系不是很好么?怎么他还禁赌坏你生意?”
荀北努努嘴,拿起壶凉茶领他上楼:“杨姐和老爹都在楼上等着了——你问房东他为啥那样对我?这世上哪有东西一成不变呢?”
“你怨他么?”
荀北摇头:“我还支持他。他是自由鸟,爱往哪飞往哪儿飞,我是他发小,又不是铁笼子。他管不着我,我管不着他,活着咱就找点开心事儿做吧。”
二楼没开灯,估摸着是因为二楼没安窗帘,怕外头保安瞧见光亮。
“叔走了,今晚都不会来这儿溜躂了,点盏小的放桌上吧。”
那话不是对文侪说的,因为他摸黑找灯的时候,一点微弱的火星子猝然闪了起来。
他讶异地看过去,便瞧见了杨姐和尤老爹的脸。
“姐。老爹。”文侪乖巧冲那二位老熟人打了声招呼。
“嗯。”尤老爹笑着点了点头,忽然又扭头看过来,“你小子怎么来了?”
文侪以为他是问怎么打麻将的从戚檐变成他了,便答道:“房东他今晚有些事,来不了,这不是喊我来替他嘛?”
“你替?为啥你替?”老爹接过荀北砌满的一杯茶,手一抖,烫得老皮都红了,“荀北你这臭小子,一点儿规矩不懂!要我手柄手教你多少回?!哎呦喂……”
文侪给他问懵了:“我不能替吗?”
“不都有人给他替位了嘛!”
“什么?”文侪环视了眼屋内,没瞧着别的人,便看向荀北,“阿北,你还叫了其他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