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檐本不是个天生的话匣子,但碰着了文侪便像是吃错药一般嘴碎,他一边水牛似的哼哧哼哧干活,一边问:“听说你们村里人都喜欢干活给力的女婿?”
正绕到石碑背面看有无遗漏的线索的文侪闻言睨他一眼,随即接道:“不清楚,反正不喜欢好吃懒做的。”
“你觉得小弟干活给力吗?”戚檐煞有介事地问他。
“给个鬼的力……怎么算你都应该归到好吃懒做那一类去……”文侪言罢后知后觉嘲一嘴,“怎么,想到城中村去做上门女婿啊?可以啊,棚户嫁城中村,渭止毒上毒。”
戚檐闻言将铁铲往旁儿一搁,又开始扮盛开的太阳花,那花叶都送到文侪跟前去了,文侪见状瞪他一眼:“靠——别搁这玩了!笑屁笑,快干活!”
“总像个催工的工头似的,你不夸我一下,我哪里有力气干活?”戚檐说着自己笑起来,“但没关系,我喜欢大哥催我,常把我挂嘴边,什么鬼日子都能过得甜甜蜜蜜。”
“为啥?受虐癖?”文侪从那碑后翻到条圆环状的细绳,藉着碑前戚檐的手电筒光打量。
“当然是因为小弟我蜜似的甜。”
戚檐言罢一边冲文侪眨一只眼,一边送去个飞吻。
文侪抬头恰恰好瞅见那场面,禁不住搓了搓浮起鸡皮疙瘩的手臂,本想去敲打一下那成日恶心他的小子,却因瞧清了手中东西而忘了要对戚檐动手。
那是一条手工编织的红绳,红绳上还挂着个小铃铛,晃起来响声格外清脆。
戚檐见文侪忽然就不搭理他了,有些失落,于是递了个脑袋过去往文侪脑袋上叠:“嗳,中元红绳配铃铛,招鬼的好搭档。”
“平常带着辟邪不行么,专拣特殊日子做什么?”文侪见红绳没什么特别的,铃铛看上去也很普通,一时找不着头绪,于是将戚檐从他脑袋顶晃下来,拧着眉毛问,“你特么的挖坟挖好没,跑我这干什么?”
“棺材都出来了,大哥你难不成还要我掘地三尺吗?”戚檐指了指那木板显然不太厚实的廉价棺材,“我怕您脏了手,给您撬了,不如您再给我添点工费?”
“滚,你大哥我没钱。”文侪斩钉截铁,伸手便要去抢戚檐的铁铲,“你甭给老子在这儿做一天和尚不撞钟,你不乐意撬就换我来。”
“我来、我来。”戚檐那铁铲早已卡入木棺的夹缝,只向上稍一使劲,棺材板便开始吱呀呀乱叫,“哎呦哎呦心肝儿别叫了,又不是要提醒外头蹦跶的那些鬼东西说有人侵犯他们宅子。”
“开个棺你废话怎么就那么多……”
“你不喜欢么?”
文侪没回答,单弯下腰,手抓住棺材板便使劲往上抬,那木板不算太重,他掀开后便利索堆到了一边去。
棺材中正躺着裹尸布包裹的一人,但裹尸布裹得并不完全,单单裹了脑袋和脚,躯干部分均未缠上,那人穿的寿衣上血迹斑斑,也并不齐整。
“首先,这是个男人。”戚檐一本正经地说。
“老南吧。”文侪不假思索,“上一局咱们看见的老南不就只裹了身子,把脑袋和脚漏出来了么?这回的只裹着脑袋和脚,我见体型也像他。”
“唉有道理,不然咱们再扒了他裹脑袋的布瞅一瞅?”戚檐虽是问文侪的意见,却已经自顾自去扒开那玩意,见文侪盯着他这头看,他掀起一角后专程偏了身子挡住文侪的视线。
“你干嘛呢……”
戚檐拍了拍手上沾的灰,笑着感慨一句:“真他妈的是血肉模糊啊!但我瞅那秃头应该是老南没错。”
“……”
文侪没再做出什么评价,只指挥戚檐把老南的尸体搬开,随即毫无顾忌地跳入棺材中翻找其中的东西。
里头多是些飞虫的尸体,那些东西寻常时候自然是没有什么用的,但那吊儿郎当的戚檐在旁边时就不一样了。
戚檐不打算下墓,单站在边上伸手往文侪身上这揉揉那摸摸,口中说着什么帮大哥按摩,文侪骂不跑,便时不时扔几只甲虫、蜘蛛什么的上去。
“你不爱我了吗?”戚檐抖掉身上飞虫的尸体,从眼睛到嘴角没有一处看着不委屈。
“没爱过,滚吧。”文侪毫不犹豫。
“哥……千万不能当渣男!”
文侪瞪他一眼:“妈的,我就当!”
尽管文侪总在抓虫恐吓上头花蝴蝶一样的男人,却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从里头翻到了一张泛黄的旧报纸。
他将那张报纸展开,仔细读了上头的文本,却发现报纸上其余报道都是干干净净,唯独有这样一篇布满了墨水洇开的痕迹。
那些黑墨覆盖了这篇报道上的绝大多数文本,标题倒还算清楚。
【《黄腾登山俱乐部重大刑事案件嫌疑人一审结果公开》】
至于标题往下的具体报道内容大多被墨迹所掩盖,仅仅留下有关最终审判结果的一句——“渭止市法院一审判决被告人无罪”。
报道下边还有一张黑白照片,虽有些模糊但能确定被告人的确是老南。照片里头的他神情局促,低垂着脑袋,两只紧握在一块的手上有什么东西……
文侪眯起眼睛越凑越近,忽地想起什么,于是一拍脑袋。
“是那红绳啊……”文侪将红绳从口袋里掏出来比对一番,确定了上头包括铃铛在内毫无二致,“所以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戚檐被适才文侪要当渣男的那一吼震慑住了,这会儿将脸拧得皱巴巴的凑过来。
“文哥,把那红绳给我看看。”
文侪倒也没小气,把红绳往他手中一放便继续转回去看报纸。
戚檐将红绳拎至眉间,用手电筒打着看,试图瞧清上头小字,但事实证明是他多想了——那字儿太小了。根本不是人能瞧清的,上头铃铛倒是随着他的晃动而发出些清脆的声响。
“叮铃——叮铃——”
“喂!!别摇了,喊僵尸来饱餐呢?!”
文侪撞撞他,却见戚檐盯着那东西看得出神,墨黑的眼紧盯着那正发出微弱声响的铃铛。
文侪眨眼的时候,总疑心那戚檐眼中罩着一层雾蒙蒙的薄膜,就好似忽然生出了人类所不具有的一层半透明瞬膜,湿润的眼球中有什么东西在滑动。
可当文侪仔细瞅他,欲要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时,戚檐遽然闭了眼,独留手中铃铛因风发出细微的声响。
“哈!我知道锅碗瓢盆指什么了!”
“你说谜题三?指什么?”文侪觉得他莫名其妙。
戚檐指了指手中红绳与铃铛:“这个——”
“这个?你有几成把握?”
“唔,大概五成多一点?”戚檐耸耸肩笑,“只不过还得再多找点线索才能最终确认,容我再找找,咱脚底下这棺材都翻完了么?”
文侪点点头:“你可以伸手掏一掏,里边都是虫尸。”
“噫——待会儿再说吧,咱们先把这周边也转转,指不定就找到什么了呢。”戚檐讪笑着从墓里往外爬,中途还趔趄几下,活像个怕被主子逮回去洗澡的狗崽。
好在他还算有良心,直至将文侪拉出去才迈开腿往旁边走。
***
这储物间里没有开向走廊的窗户,因而他俩待在这里无法观察僵尸们在这科学楼里的分布,若是拉开挡住外头的窗帘,倒能叫月光漏进几寸,也能瞅见外头蹦跶着查找往外张望的蠢货口粮的僵尸——只要他俩没想着送死就不会无聊去动那窗帘。
其实俩人不愿去动那窗帘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双窥视的诡异黑眼睛。
由于先前的推理都被推翻了,因此究竟那双眼睛到底属不属于孙煜还有待商榷。
手电筒的光从坟墓处沿着碎裂瓷砖的裂痕弯弯曲曲向前,戚檐很享受文侪紧跟他身后的感觉,这样他时常能够装作是要往后看的样子往后转脑袋,这举动会打乱文侪的呼吸,自个儿面颊亦会从文侪面前擦过去,像是文侪隔着空气亲吻他一般。
“你看完再往前不行么……怎么总回头张望?”
“好浓的醋味,你嗅到没?”戚檐自然地略过文侪的质问。
文侪吸了口气:“没闻到。”
“唉,这有盏酒精灯——”戚檐笑嘻嘻将那灯摸来,“从前化学课上总见来着……想当年我还得走班到你们一班去上化学课呢。”
戚檐自然不是那类无缘无故怀旧的人,他拿起手边一张白纸闻了闻,随即将酒精灯点燃,白纸很快被他拎着烤起来。
眨眼的功夫,褐色的笔迹已经在纸上显现出来了。
那是一张漫画,漫画中一人正蜷缩在墙角,而有无数牛鬼蛇神围绕在其身侧。右上角还有一行小字——【入院后,我常思考獬豸的嘶叫是否远弱于人语】。”
戚檐捏着那张纸,沿着墙顺时针走,直至最终停在西角落。那角落里是一摊还没干透的血,鲜艳异常,像刚从什么东西上滴下来似的。
他顺着墙壁往上,又沿着白墙往下滴的血向下行,最后得出个结论——
“有人在这自杀了吧?”
他的手指顺着比划:“原先是倚着墙的,站不稳后身子向下滑,血便是这么个痕迹。”
“咱们先前不是分析过其他人死因了么,所以我更偏向这个地方是老南死亡现场的影射,这么倒推的话,你手上拿的这张纸讲的应该也是老南。其实正着推也成。”戚檐用脚踹出一张长板凳,坐下后才继续说,“獬豸是古代司法正义的象征,而在我们目前所掌握的线索中,同司法相关的仅有老南一人。那纸上说獬豸的嘶叫不如人,那么显而易见是在表达审判结果不得民心吧?但不得民心也不一定说审判有误,而仅仅是与大众所期待的结果有所出入罢了。”
他将那红绳与铃铛拿在手中打量:“若是站在孙煜的立场上思考的话,老南被判无罪这一审判结果必然是值得高兴的,但他这纸上说法的意思更像是——尽管老南被判无罪,但是暴怒的网民或者其他公众却还是不认同审判结果,并最终逼得理应无罪的老南自杀。”
文侪摩挲着指甲盖:“可这和那红绳有何关系?”
“刚刚那张纸上也写了吧——‘入院后’,那么老南的审判与其最终自杀极有可能发生在孙煜入院以后,而已经进入精神病院的孙煜极有可能出现的症状是——幻听与幻视。”
文侪闻言怔了怔:“你是觉得孙煜将老南戴着的铃铛发出的声响,误认为是锅碗瓢盆的声了么?有些牵强吧……”
“你先听我说嘛!”戚檐一只手搭上文侪的肩,“你想想,倘若审判不得人心,私底下前去找事的人是不会少的,老南那血肉模糊模样与先前咱找着的那张漫画都在暗示他曾遭人殴打。老南从被审判起就佩戴的祈福铃铛可视作司法审判的缩影,而其之所以会被当作锅碗瓢盆,是在讽刺审判这一特殊工具不仅没能改变老南的命运,反而招引了更深的怨气,并使得他奄奄一息,失去了生的欲望。此外,将每个人家中都最为常见的器具锅碗瓢盆当作人们怒火代称也很正常嘛。”
“而砸断头骨嘛,我个人想法是,这指的是孙煜他自己的头骨,而非老南的。首先,题目得围绕着孙煜其人来进行解答;其次嘛,‘头’从古时起,便普遍认作人体中最为重要的部分。我总觉得,我的原身和老南的死亡存在黄腾高中和黄腾俱乐部两部分是有寓意的。”
“你想,黄腾俱乐部的幕布掀开才到精神病院,那么我们可以姑且认为,那些人的死亡都是孙煜进入精神病院的诱因之一。黄腾俱乐部代表着大规模的网暴时期,即登山案件发生之后,而我的原身和老南死在黄腾高中,要么就是早于大规模网暴时间,要么就是晚于进入精神病院时间。我更偏向于,‘我’死在了登山案中,而老南是最后一个自杀的,且彻底使孙煜失去了希望。”
戚檐说罢,在文侪提前默好的谜题三下写了一个“答”字。
【参、我听见了锅碗瓢盆生生砸断头骨的声音。】
【答:“锅碗瓢盆”代指审判结果激起的民众怒火,这份怒火最终导致了老南的死亡,也摧毁了孙煜的生的希望,并让他下定决心自杀。】
一个血红的圆圈在纸上出现的刹那,俩人都不由松了一口气。
戚檐答完题也没停留,将那本子往文侪手中一抛,便俯下身去在棺材中摸找起来。他那神情瞧着很是平静,并没有半点怕虫的模样,直至察觉到旁人的目光时他才扭捏作态地喊几声。
“文哥、我怕——”
他看见文侪面露凶光的刹那将话音一转:“我不怕不怕……”
戚檐在角落仔仔细细摸找,为的是下一轮再不来这鬼地方了。他的手指忽然触到一个窄小的附着在棺材底板上的凸起。
正疑心是虫子发硬的尸体之际,他猛一拽竟将棺材底给掀开了一半。
手电筒一打,露出来的是一盒骨灰以及一张不同于之前所找的旧报纸。
骨灰盒很吉利——上头正錾刻着戚檐的名字,名字被用红墨描碑一般描了一遍,红艳艳的。
第89章
戚檐瞅着那骨灰盒嗤笑起来,没注意到文侪的面庞正一点点褪下血色,如若刚漂出的纸一般苍白。
分明不是该笑的时候,可戚檐扬着唇角,乍一眼瞧去像是有阳光打在他面上,可文侪很快意识到,是窗帘的一角被掀开了,漏入其中的月光照着戚檐通身,映得那人皮肤发白,甚而叫文侪产生了种他在渐趋透明的错觉。
文侪听见戚檐笑问:“你说咱们这些命不大好的,活着的时候就被局限在一方天地苟延残喘,怎么死后还要被关在那些个或大或小的盒子里?”
他没等文侪的回答,又说:“哎呦,要是我真死了,你倒不如悄悄把我的骨灰撒到海里去,叫我得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