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 第19章

第15章

隔日回程,傅纭星在程朔的监督下勉强按时吃了药,或许留给药效发作的时间太短,启程前依然发着低烧。

上车后他靠在窗边阖眼休眠,睡得并不太安稳。车子颠簸开过一段碎石路,随之震醒,低眸看向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披了一件黑色外套。

程朔注意到身边的动静,“醒了?马上就到了。”

傅纭星埋在外套下的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没有扯下这件带有皂香气的外套,偏头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到家已经傍晚时分,车子停在小区外面开不进去,傅纭星和车里的人道别后踱步到黢黑一片的大宅外,以往常明到深夜的二楼书房也罕见地纳入黑暗当中。

傅晟不在。

关上屋外的寒气,傅纭星屈腰在玄关处换鞋,落地灯骤然点亮于一霎,他循着光影抬头,太阳穴角传来两下钝痛。

靠坐在沙发的傅晟合上膝上的笔记本电脑,即使是坐姿也位于昏暗的暖灯下带来难言的压迫,“回来了?”

傅纭星俯身把换下来的鞋子整齐摆在鞋架上,趿着拖鞋朝楼上走去,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

“不想聊一会儿吗?”

傅晟不冷不淡的声音将他定在原地。

傅纭星停下来,依旧没有回头,“我走之前给你发过短信,这两天我和朋友在外面。”

傅晟问:“任家那小子?”

“不是他。”

“那是谁?”

傅纭星按住楼梯扶手五指紧拢,终是忍不住冷冷回敬:“你不会自己去查吗?”

傅晟忽略他语气中的尖锐,陈述事实般道:“我没有调查你这两天的行踪。”

“我要谢谢你吗?”傅纭星回头看着他笼罩在光影中的脸庞,镜片下沉静的双眼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傅晟,我马上二十了。”

一下午的休眠让头疼有所缓解,原本想必晚上无需再吃药。

然而那股倦怠感卷土重来。

傅晟沉肩抵靠在柔软的沙发里,眼前一闪而过许多细碎的景象,幼年时伏在他膝头的男孩与如今看着他仿若在看陌生人一般的少年逐渐重合。原来已经二十年了。

傅晟摘下眼镜,捏了捏山根,“你一定要跟我争吗?”

又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口气。

傅纭星能够在回忆里找到无数次相似的情形,离此最近的约莫是填报志愿的那个晚上。那是他十几年来与傅晟吵过最凶的一次,对傅晟来说或许便是不值一提的‘争’。此那后一周,甚至连照顾了十多年起居的佣人都未敢踏进大门一步。

傅纭星始终记得傅晟是如何坐在书房里,用沉着的口吻看似温和地将他的骄傲一点点击溃。

“你可以继续玩你的音乐,我不反对,但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分清轻重是非。”

傅纭星握拳反问:“什么叫做玩?”

傅晟掀起眼皮觑了他一眼,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是谁给你的?”

如他所愿。

傅纭星妥协了,就像过去每一次那样。

外人眼里,傅晟年纪轻轻就坐到了集团掌权人的位置,手段雷霆,成绩显赫,是傅家乃至江庆整个上层圈子里少有的杰出后辈,前途不可估量。

外貌,谈吐,学历,傅晟一一做到了绝对的无可挑剔,已然有了父亲年轻时的几分影子。他只感到愈发陌生,伴随一丝难以启之于口的失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傅晟已经很少再有坐下来静心说话的时候。

也不需要了。

“你想让我怎么样?”傅纭星收敛了语气中的刺,竖起一层更冷更坚硬的壳,“变成第二个你吗?”

傅晟知道此刻剑拔弩张的环境下多说无益,只回道:“你累了,先回楼上休息,其他事改天再说。”

说罢,将眼镜重新架回鼻梁打开笔记本里还未处理完的工作。

傅纭星一言未发地松开了楼梯扶手,转身走向来时停留的玄关,弯腰穿鞋。傅晟闻声看向他的背影,蹙起眉心察觉到一丝异样,“你要去哪里?”

傅纭星站起身,“和你无关。”

他不想再看见傅晟的脸。

让人作呕。

傅晟意外之余生出一丝可笑,坐在沙发上沉声下令:“回来。”

回答他的是大门紧闭后沉闷的响声,傅纭星已经毫不犹豫地踏入黑暗。

房子恢复了最开始的死寂,一盏暖融融的落地灯伫立在沙发旁侧,显得孤零零。突然的,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低笑,空气温度持续下跌。

电话铃声划破了寂静。

傅晟接通后将手机抵在耳边,吐出一个字:“讲。”

那头的周俊敏锐察觉到老板此刻心情不佳,措辞谨慎:“傅总,上次在度假村的调查出来了,那两日杜家的公子带着友人也在那里。”

傅晟仰头看着漆黑的水晶吊灯,漠不经心:“哪个杜家?”

“红利集团的杜家,主要业务在酒类,我们先前没有接触过。”周俊委婉道:“那位公子还没有接手家业,名下有四家娱乐场所在正常营业。”

傅晟收回视线嗯了声。

从学生时代开始,他的记性便是一项极其好用的天赋。在别人还在为数学题发愁的年纪,他已经随父亲请来的业界精英学习厚如字典的经济学,每到期末,仅一晚的温习就足够与第二名拉开一条深不可越的鸿沟。因此,他清楚地记得那日男人身上廉价的衣服与鞋,冒犯他时那股不过千元的刺鼻香水味,在他过往接触的人群里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

那副轻佻的样子,符合一个不学无术的二代身边狐朋狗友该有的形象。

傅晟很快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致,收起方才下达命令时的压迫,从容地说:“傅纭星刚刚离家,你派一个人跟着他,保护好他的安全。”

周俊不明发生何事,但尽职应道:“是。”

顿了会儿,傅晟说:“别让他发现。”

夜已深,傅纭星站在车来车往的街头,有一瞬间像是刚从梦里醒过来,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场幻觉。

但很快,从裤管簌簌灌进来的冷风就将他拉回到现实。

大脑依然有几分热度,行走中渐渐冷静了大半,傅纭星避开密集的人流,走进最近一家营业中的酒店,在前台办理入住:“一间房。”

前台按照流程询问:“麻烦出示一下身份证。”

傅纭星将手伸进口袋,倏然顿住。

走出匆忙,他没有带任何能证明身份的证件。

包括一张银行卡。

在前台询问的视线里,他低声道了句‘抱歉’,不等对方再说点什么就转身离开酒店前厅。

手机电量即将告罄,傅纭星坐在酒店前的公交车站里打开通讯录,寥寥可数的联系人里,几乎都是加上后就没有过任何言谈。

这个晚上他不可能再回去。

傅纭星垂下冷冽的眼,下划的手指在海绵宝宝的头像上凝滞了很久,最终下移,点开了另一个聊天页面。

回到Basement正好赶上营业时间,前半夜的客人不是很多,来来去去坐不满半个酒吧,三个值班的服务员完全忙得过来。

程朔到吧台点了杯干马天尼,四个小时的车程快把他的脊椎骨颠碎,等待的时间里都没有和员工开玩笑的心情,只管揉捏着肩膀僵硬的肌肉,直到有人叫他一声。

“程老板,你今天在啊?”

转头映入一张印象不深的年轻面孔,程朔放下手臂,从记忆里搜刮出傅纭星那个没心眼的朋友对上了号,扬起一张笑脸,“来喝酒?”

任天晨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你上次送我的券还没用完。”

程朔扫了眼他空荡荡的身后,“就你一个人?”

任天晨在吧台前坐下,无奈地说:“我朋友还在隔壁打桌游,说过半小时再过来,我都到这儿了,就先进来等等。”

“这么不够意思?”程朔从Joey那里接过调好的酒啜饮了一口,侧头对任天晨说,“那我陪你等会儿吧,今晚不怎么忙。”

说完就收到了任天晨感激涕零的目光。

程朔举起酒杯压下唇边的笑意。

真是,难怪都说大学生好骗。

他对任天晨这个憨里憨气的男生没有多少兴趣了解,但他是傅纭星的朋友,单单这一层就足够他稍微费点心思打好关系。

喝了没两口酒,任天晨已经快把自己的底裤交代干净,看起来对他毫无防备。程朔耐心地听了快十分钟,悠悠问了句:“所以你和傅纭星从小就认识?”

“算是吧,但在高中前不怎么熟,”任天晨酒量不好,半杯下肚子已经上脸,“小时候我爸给他家里开车,每次看见他我都绕道走,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怕他,主要是怕他哥,后来熟了才发现他人其实挺好相处的,就是脾气不怎么好。”

挺好相处,脾气不好。任天晨估计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程朔笑了两声,竟意外觉得他说得挺对。

“他小时候也是这个破脾气?”

任天晨找到知音一样,强调:“一模一样。”

程朔想象着等比例缩小版的傅纭星冷着张小脸,自己先乐了,说:“他高中时候应该很受欢迎吧?”

谈到这个任天晨就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那可不,高中三年他收的情书垒起来都快能和五三一样厚,我跟在他屁股后面不仅要帮忙收情书,拒绝女生,还要负责挨她们的骂,哎,真是不同人不同命......”

吧台上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打断他的话。

任天晨看见消息,虎躯一震,“我这是乌鸦嘴显灵了?”

程朔瞥见屏幕上一闪而过的备注,挑了下眉,“是傅纭星?”

任天晨捧着手机迟疑地应了声,看起来很困惑的模样。程朔看着他表情的变化,察觉到一丝不对,“他说什么了?”

“他问能不能去我家借宿一晚。”任天晨和不识字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认识这么多年,傅纭星从来没有提过那么奇怪的要求,今晚这一下着实把他吓得不轻。

程朔放下酒,太阳穴毫无防备突跳了两下。

“能给我看一下吗?”

任天晨老老实实把手机递了过去。

屏幕上就一句话。

傅纭星:方便去你家住一晚吗?

程朔勾了勾唇,坐在他旁边的任天晨直觉这不是一个友善的笑,气氛莫名有些阴恻恻,下一秒,程朔拨过去一个语音电话,任天晨阻拦不及,半分钟后显示被接通。

对面隐约传来车流疾驰的声音,伴随鼓动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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