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 第67章

“按照规定,我不能这么做。”周俊语速平缓,听起来就像一个没有什么感情的机器,不过再精确的器械也会有卡壳的时候,他委婉而又直白:“我无法承担送您过去后的风险。”

“如果真不能做,你就不会过来了,”程朔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规定是规定,出了事你往我身上推就行了,你放心,我说话算数。”

大概是经历了一番心理斗争,不算长,周俊默默升起两边车窗,“......是。”

要不说是运气走到了背点,否极泰来?

程朔庆幸自己还记得这位特助曾经给他打过一次电话,电话内容记不清了,但回忆残留的印象大概不是什么好事。这不重要。

作为傅晟的贴身助理兼司机,他想不到第二个比周俊更了解傅家并且还能够帮他的人。

自动把傅晟本人排离在外。

毕竟,那天约会结束后他不经意提起傅纭星造成的诡异局面还不至于那么快就遗忘。再没脸没皮,程朔也很难做出通过哥哥给弟弟道歉这种事,只会让本就厌恶他的傅纭星更不想看见自己。

从堆积的通话记录里翻找到那条记录费了些功夫,联系过去,原本也没有抱太大希望。

程朔做好了一场拉锯战的准备,谁料周俊答应得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就这样?

最开始柳暗花明的庆幸渐渐褪去,心里打起鼓,程朔忍不住瞥了眼手边认真开车的周俊。助理有那么大权力吗?还是傅晟对此早有预料?

难道有诈?

不过就算有,他也已经坐上人家这条贼船了。

大概是程朔的目光过于鲜明,周俊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后面的冰箱里有水和食物,要是需要,您可以自便。”

“我不是在想这个,”程朔说,“你以前有碰到过这种要求吗?”

周俊顿了顿,在理解这句话,“没有。”

“一个也没有?”

“您是指?”

程朔笑笑,蓄了点暧昧的意味,“你们老板过去的伴,总不可能一个要求都不提吧?那么自觉?”

周俊反应过来,打了一个弯,才接道:“这种也没有。”

没有旧人,还是没有像他这样不要脸的人?程朔本能地否定了前者,以傅晟这样优越的出身和条件,可一点都不像没有什么过去的白纸。

傅纭星也曾提过,他哥哥相当受圈子里那些富家千金的青睐。

不过要说没有认真接触并建立起关系的人,程朔是信的。他很难想象有什么人能接受并喜欢掌控欲那么强的男人。阴晴不定。估计只有受虐狂。

前车驶过,红灯盖过了短暂的绿光。周俊松开油门,不知道是不是觉得上句话有些不妥,补充道:“您或许误会了,傅总不是那种耽于享乐的人,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处理公务,即便是私人时间,通常也会与家人分享或独自安排。”

“他经常回家吗?”程朔问,“我指我们等会的目的地。”主宅这两个字他还真有点叫不出口,听起来就像民国封建社会的什么老爷府。

周俊说:“每年都有家宴,平时看公司的繁忙程度。”

家宴,这词真够复古的。

但和傅晟联系在一起倒也不觉得违和。

叛逆又传统。程朔脑袋里不知怎么的跳出了这个词,矛盾但又再合适不过。好像一个自由的灵魂被锁在了深宅大院里,困得久了,连自己也顺势而为成为了这个体系里的一部分。

只有偶尔,曾经的灵魂才会瞬息冒出一角。

程朔原本在打见到傅纭星之后要说的腹稿,可是车开出了半路,仍然陷在一团理不清的思绪里。

嘴巴控制不住,先一步把脑子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过来之前你有告诉过他吗?”

“没有。”

程朔不知道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莫名其妙地失落,仿佛都是又都不是,“你为他工作,难道不怕他知道你擅作主张后处罚你吗?”

秒数归零,绿灯重新亮了起来。

“傅总有吩咐,您的要求,一律不能拒绝。”

周俊的声音进入耳侧,粗糙的轮胎滚过柏油路面,穿透层叠着不断变换的红绿色的光。等程朔回过神,望向窗外,车子已经穿过盘山弯道停在一座中式宅邸的入口。

第61章

门口保镖模样的两个男人在检查车辆过后抬手放了行,听说话的语气应当认识常在傅晟身边做事的周俊,很熟稔。估摸提前打过招呼。

程朔不大喜欢宅院里这股说不上来的压抑气氛,从下车那刻起就感受到一丝荒谬的违和。

整座中式庭院就像一根印章把里头的人方方正正地压嵌在这块远离城市的广阔土地。如果从小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有点能理解傅晟的脾性究竟是怎么被养出来的。

“里面我不方便进去,有事您随时联系我。”留下这句话,周俊离开了。

没等程朔反应过来,一位穿旗袍的女人自然地来到面前领路。

“程先生,这边请。”

程朔捋了把额前的头发,没有发问,跟了上去。在别人的地盘上,到底没有平时来得自在。

一路上走马观花观览着庭院两旁的风景,除了安静往来的佣人,看不见再多旁人,几乎要忘记这一趟过来的目的。

在被这条去往未知目的地的路绕晕前,程朔开口问道:“你知道傅纭星在哪吗?”

对方好像早有预料,低了低首,“小少爷在琴房。”

这时,程朔捕捉到了几乎和空气融在一起的低昂的琴声,原本被院中的鸟叫盖住,在佣人话音落下后忽然拨开迷雾清晰地淌入耳里。

绝对不是一首能够安抚人心的平和乐曲。

女人默默退下。循着越来越明朗的音乐,程朔犹豫片刻,几步上前推开了不远处没有上锁的门。

一架纯白色钢琴摆在雕花镂空木窗边。

来自两个时代的产物格格不入地在一个空间建立起了微妙的联系。程朔晃了一下神,没留意,泄漏了掌下‘咔哒’的关门声。

背对着弹琴的傅纭星身形一顿,指尖的音乐戛然而止。

程朔屏住气,完全无意识的举动,他突然不确定傅纭星到底知不知道今晚他会找过来。傍晚十分,突然闯进别人家里,这样的做法好像是有点冒犯和冲动。但是管不了这么多。

“打扰你了?”

“你怎么找到这里?”傅纭星冷淡的声音背对着响起。

“问了你朋友。我来是想和你把话说清楚,上次......”

“说什么?”傅纭星打断,没有回头,“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早有准备,但胸口还是刺痛了一下。程朔扯起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慢慢来到傅纭星身后,“没事,我也不是来求原谅的。”

傅纭星搁在黑白琴键上的五指微蜷起,钢琴发出一阵低鸣,连带着胸腔共振,“是他让你过来劝我?”

话里的讽刺令程朔一时间哑然无语。傅纭星是个聪明人,只要识破了包裹在最外层的谎言,过去种种异像便都从内部彻底瓦解。他从始至终都很清楚傅晟是个怎么样的人。

只是运气不好,唯一一次看走眼。

偏偏信了满嘴跑火车的他。

程朔坐在琴凳的一边,傅纭星偏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只留给他半截阴影中的侧脸。程朔叹了口气,“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没想过那么做。”

傅纭星抿了抿冷薄的唇。

一路上没有组织过的乱糟糟的腹稿,这时突然能够顺畅地从喉咙里发出,就像条理清晰的五线谱。

程朔把和傅晟的相遇以及中间种种意外合盘讲述出来,略去不太适宜的部分内容,足够拼凑出一幅完整的经过。

“我一开始不知道你们的关系,而且那个时候我们也才刚认识没多久,谁能知道后面会变成这样。”程朔不常示弱,但是压低了的软和语气比平常更迷惑人心。

“知道以后呢?”傅纭星不为所动,“你说过和他断,那只是骗我的话吗?”

程朔忙于解释,身体下意识朝前倾,“你也知道他什么性格,哪有那么简单说断就断的?而且傅晟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气你,我们俩...没有什么。”

卡顿的那几秒并不长,并不明显,但还是足够让傅纭星的呼吸下沉几分。

“没有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程朔的话。方才听起来理直气壮的口气,稀释过后,莫名令程朔感到些心虚。

在他看来,睡过并不能算作一段正经关系。

但如果不是那晚傅纭星突然出现,或许他是有些动摇。不管是在荷尔蒙的促长下还是当时好得过头的气氛,只差一点点,他大概真的会和傅晟逾过身体产生一些“什么”。

但那到底没有发生。

傅纭星凝视着钢琴上摊开的乐谱,页脚陈旧,黑白色的线条一板一眼割出冷肃, “你喜欢他吗?”

程朔想要说话,傅纭星继续道:“他要订婚了,就在月底。”

冷浊的空气在这间房间里流动,窗外,傍晚的霞光覆盖住了来之前的最后一缕亮色。程朔以为自己没有任何反应,实际上打了个寒颤,那道肆意的冷气不知什么时候抓住空当从脚底钻进了身体。

在“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与“真的假的”两句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的拉扯之间,程朔缓慢吐出了一句“哦”。

想了想又觉得有点单调,加上一句:“那恭喜他,是和谁?”

“谢家的女儿,他们已经接触了一个月,大概彼此都还算满意,”傅纭星冷晦的目光拂过程朔的脸,不愿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他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我猜。”

的确如此。程朔在心底后知后觉地认同。

不知道为什么,有两种全然矛盾的情绪堵塞在胸口。傅晟要订婚,这事没那么意外。他已经二十八了,当然不算年轻,何况又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那个什么谢家的女儿,应当也是与他门当户对的人选。

程朔强硬地想把思绪从这件不相干的事情上拔出来,可是徒劳。一个月。这三个字像魔咒紧紧环绕着脑袋。

傅纭星会骗他吗?没这个必要。这种事情只要稍一查证就能发现真假。

也就是说,在傅晟向他表明心意,抛出那些暧昧的进一步的暗示时,他实际上正在与另一个女人评估是否适合步入婚姻。

这背后意味着什么程朔一清二楚。表面联谊——他听说过这个词,然后私底下再各玩各的?那些新闻媒体不都这样挖掘豪门秘辛。

只是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也能变成新闻里的主角。

程朔有点反胃,但又说不清这种感觉到底具体针对谁。他说了句“抱歉”,起身想要去窗前透口气,但不知是不是误会了他的离开,傅纭星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太突然,惯性下程朔毫不设防撞到了钢琴坚硬的角。一连串无意义的音符流泻,疼得整张脸呲牙咧嘴。

傅纭星起身按住他的后腰,蹙眉,“是这里吗?”

不按还好,一揉更是针刺般的痛,以程朔的经验大概率要淤青上一段时间。他回头想要查看,傅纭星的手先一步从衣服下探进去,冰凉的掌心蛇一般游离而上,贴在被撞伤的那块敏感的皮肤,程朔打了一个冷颤。

“过会儿就没事了。”

靠得有点太近了。

傅纭星没有瑕疵的面容放大在眼前,睫毛的倒影扫出眼下一片阴霾,显得雌雄莫辨,“听到他要结婚,就这么激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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