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 第97章

傅老太太态度强硬:“用不了多少时间。”

程朔看了眼柏晚章略微沉下的面孔,笼罩着他读不懂的复杂,不多犹豫,上前握住了轮椅的把手,说:“没事,我陪您下去。”

电梯打开,蒋飞背着一袋子换洗的衣服和生活用品大摇大摆地走在医院走廊里,好在周围没什么人经过,一路畅通无阻。

还没进病房,他嘴里已经开始骂咧:“这医院也太小气了,车都不让免费停,那保安有什么可牛逼哄哄的?要是等会儿我被贴了罚单......”

话没说完,猛地和病房里的柏晚章对上视线,蒋飞卡壳,厚实的袋子噗通一下落在地上,嚣张的气焰全烧到自己身上。

“额,程朔呢?”

“他不在,”柏晚章道,“你是程朔的朋友吗?”

“对。”

蒋飞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半天憋出来一个字,反复地确认了柏晚章眼里的陌生,倍感憋屈。

上学那会,他们好歹也做了一阵子的同班同学,虽然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三句,但他当时成天和程朔混在一起,怎么说也不可能认不出他吧?上次同学会,所有人可都说他一点没变。

“他喊我送衣服,我放这儿了。那什么,他不在的话我先走了。”

柏晚章依然没有要多聊的意思,连一句客套的挽留也没有,颔了下首,转开目光。

蒋飞杵在门口,捏着门把始终没有要按下去的意思,终于,他忍不住回头,“不是,你真的没认出我吗?我变化有那么大?”

在对上柏晚章白炽灯般冷淡的双眼时,蒋飞有理由怀疑,可能不单是他,除了程朔,柏晚章压根没记住学校里任何一张脸。

除了程朔。

“当时你在小树林里被欺负,我和程朔一起过来救你的。”他只好补充了一句。

柏晚章低眸,思忖不过三秒,说:“我记得。”

蒋飞默默地咽了口老血。好嘛,敢情在柏晚章的记忆里他就是块背景板!

“你变化还挺大的啊,听程朔说你现在当医生了,真是想不到,在哪个医院?下次我生病了来找你。”蒋飞昨晚睡得迷迷糊糊,记不太清程朔念的那些话,就记住了医生两个字。

柏晚章惜字如金:“最好不要。”

“我就开个玩笑,谁想没事生病?”蒋飞找了句补,瞅见他腹部的绷带,“你是碰上医闹了吗?”

“嗯。”

柏晚章没有纠正。

“这年头人人戾气重,说话也得战战兢兢,”蒋飞感慨,“不过再怎么说,命还在就好,我是真没想到还能有天看到活着的你。”

柏晚章拧了一下眉心,敏锐地抓住一丝怪异,问道:“什么意思?”

蒋飞还没有察觉到不对劲,絮絮叨叨地说:“当年为了你‘去世’的事,朔儿一蹶不振好久,我都看不下去。好不容易没事了,都过去了,又突然和我说你复活了,这事真是神奇,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说,不会是你当时瞎编出来骗他的吧?你别嫌我多嘴,你这样做可不地道,有句话怎么说,好聚好散。就算有啥苦衷,你也没必要这样骗他感情,白白给你烧了那么多年纸钱。”

就是为这事,他第一个不赞同程朔和柏晚章复合。

毕竟他是一路见证了程朔为这事受到的打击,更是直接从一个极端划向另一个极端,变成了如今游戏人间的个性,要说没有柏晚章的影响,难以苟同。

他总觉得这场重逢透着猫腻,可程朔脑子被糊住了,根本不信他。

在蒋飞说话的间隙,柏晚章手背青筋虬结,几乎要将身上的被子撕扯出一个洞。一旁的仪器发出滴滴的警报,心率在几秒钟飙升到一个可怕的数字,染红了屏幕,不断跳动。

蒋飞吓了一跳,转身想去喊护士,只是晚了几秒,柏晚章按下床边的按钮,门咔哒一声自动锁上。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柏晚章周身透着骇人的寒气,犹如从地底下爬上来,再没有一丝虚伪的温柔。

蒋飞背后冒出点冷汗,一身腱子肉,莫名被盯得抖了几抖。

“从头到尾,告诉我。”

白天的花园比起昨晚多了许多生气,坛子里的花草各自舒展着腰身。

程朔推着傅老太太在太阳下散步,周围除了他们,三三两两也有不少护士推着行动不便的病人在这儿遛弯,闲聊。

一派祥和。

是程朔先开的口:“我和柏晚章早就认识这件事,您是不是已经知道。”

他没有拐弯抹角,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傅老太太微笑着看着花坛里紫黄色的小花,上手抚了抚,说:“过去的事情,不重要了。”

刹那,程朔难以言说究竟是松了一口气,还是肩上的负担又沉了一沉。

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她应该就把他认出来了,那时,他还是以傅纭星朋友的身份出现在医院。一切仿佛发生在昨天。

一开始,他不理解傅老太太对他的热情,后来又以为这是一种隐秘的偏见,然而始终蒙蒙胧胧。如果真的想要他消失,对方有一百种方式都不止,何必在这里与他耐心交谈?

他不明白。

良久沉默,阳光洒在傅老太太满头银丝,她轻轻喟叹了一声,声音穿过悠长时光里每一粒灰尘,厚重地落地。

“晚章的身体从小就不太好,直到三岁时一次发病,在医院里检查出了这个病。他情况特殊,怎么都找不到一颗合适的心脏,后来终于等到供体,他却不愿意做这个手术,急得他妈妈差点跳楼。知道情况,医生也不愿给他做了,说病人的求生意识太弱,要是在手术台上发生什么意外,可能都不能自主醒来,风险太大,不如先吃着药,能活一天便是一天。”

“他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他妈妈的性格跟他是两个模子。芝萍很要强,她不希望旁人因为儿子的病而怜悯她,看轻她一分,所以一直逼着晚章学习各种东西,钢琴,吉他,画画,晚章没有办法运动,就学这些轻松的、能够坐下来不动的特长。她总希望晚章在别的地方弥补上这个病的缺陷,就和正常的小孩子一样。”

程朔被阳光扎了一下。

“发现他越来越沉闷,性格也变得郁郁寡欢后,我才说动芝萍让他去上学。刚开始,一切也都在好转,他在学校里的事情每天有人关注,我们都知道了他交到朋友。你是他第一个朋友。”

傅老太太收回抚摸花瓣的手,低迷了几分,“所以我后来一直后悔,应该早些找你说清楚,也许那样还有机会,你能够帮着劝一劝晚章。你们后面的事,是我拦着芝萍没有让她报警,我觉得这对晚章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他循规蹈矩了太久,总要疯一回。其实那一路上都有人默默跟在你们后面,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但晚章是一定发现了。”

程朔久久没能说出一句话,那些被蒙住的片段,在这一刻陡然抹去了雾气——为什么在他们花完身上所有钱后,满心窘迫走进一家民宿就遇上了施以援手的老板;为什么柏晚章在野外不小心被蛇咬伤,立马就出现好心人将他们送去诊所,好在是虚惊一场。

最后的最后,在他颤抖地拨打出那通急救电话时,不过两分钟,旅馆的房门就被撞开。

但凡晚上半分钟,甚至几秒,也许柏晚章就会死在那个浴缸里。

原来这不是他的功劳。

程朔贴着轮椅蹲下身,仰头看着傅老太太平和慈祥的面孔,他不懂,也不明白,“您...为什么?您不怪我吗?”

“你帮晚章体会到了普通人的生活,让他变得开朗,我为什么怪你?但我拦不住芝萍,”傅老太太说,“她后来变成那样也是没办法的事,她觉得是我阻拦了她才让晚章变成那样,于是断掉了所有联系,谁都找不着他们,后来我是怕她做出不好的事,才叫人去看。她把晚章关在家里足足半年,没有让他出门,最后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晚章答应了做手术。”

那不就是软禁?

愤怒夹杂着不可置信冲到头顶,程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后来再见到晚章,已经是手术之后,他看起来没有一点生气,躺在病床上,检查报告的数字都变正常了,他扛过了最可怕的炎症和感染。我看芝萍也瘦得厉害,就问她要不要让晚章出国散散心,有小晟陪着,也许会比耗在这里好一点,她也能轻松一些。”

傅老太太看着程朔失魂落魄的模样,缓慢而有力地说道:“如今芝萍走了,他身边再没有一个血缘亲人能够支撑他的生活,我也活不了太久。要不是为了见你,他不会再回来这里。”

程朔的嗓子像有千万根蜘蛛丝黏在一起,发不出清晰的字音:“他……我以为……”

他一直以为,离开了他,柏晚章的生活合该光鲜亮丽。

有傅家雄厚的资本做靠山,有出众的皮囊,优越的头脑,他应该远在千里外过着人人艳羡的生活,而不是沉溺在那段沾满泥淖的过往──他以为深陷的只是他一个。

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得知‘死讯’的那个雨夜,柏晚章就被关在他眼前那栋房子里。

他错过了解救他的唯一机会。

柏晚章从来没有提到过自己母亲,哪怕是在那段与他已经无话不谈的旅途里,只有在被主动问起为什么要学那么多不感兴趣的东西时,少年时的柏晚章才会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破碎的表情,以沉默作答。

原来他根本没有了解过柏晚章真正的生活。

他这么多年自以为是的深情与怀念,只不过是一个自我感动的笑话。

回去病房的路上,程朔脑子里一直在回响傅老太太最后的话。

“程朔,就当帮我这个没几年好活的老太太一个忙,好不好?你不需要做别的,呆在他的身边就行了,不要再走远,让他这条一群人好不容易抢回来的命,善始善终。”

踏进病房,程朔第一眼瞥见门口地上一塑料袋衣服,印着某家超市的名字,蒋飞来过。

他顶着乱糟糟的脑子,抬头望向病床的方向,只一眼,瞳孔猛地一缩。

“你在做什么!?”

第93章

雪白的病床上,血顺着柏晚章拔去留置针的手背一滴一滴串成了线,织成一股刺目的殷红。

连接仪器的线管被扯下,散落一地。他仿佛感受不到痛,下手没有一点对自己的怜惜,任由针头戳破皮肉,在听见程朔的喊声后,慢了一拍,抬起头。

“你疯了?”程朔目眦欲裂,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按住柏晚章手背的伤口,另一只手去够床边的护士铃,在距离按钮0.01厘米时极速撤停——柏晚章将尖利的针头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程朔的呼吸扼断了几秒,仿佛有一分钟那样漫长。

“不要让别人进来。”柏晚章没有起伏的声音与动作形成了强烈的割裂感。

“好...好,我不按,”程朔抽回了卡顿的手,像机器短路,“你把针放下,别冲动,发生什么事了?”

血液干涸得很快,一晃眼便褪去了亮色,在白皙的小臂上留下一条蜿蜒的裂缝。

柏晚章散开的头发披在肩头,勾出一截瘦削的下巴,整张脸上所有色彩都凝聚在一双眼睛,与那颗小小的痣。还未完全恢复的创口在他眼底叠出几分憔悴,仿佛有一团阴影,雾雾地罩着,令人看不清楚他真实的模样。

程朔眼睛一刻不敢从他脖子上移开,生怕下一秒针尖就要将其穿破,他以为自己紧张到出现了重影,再细看,原来是柏晚章举着针的手在轻微发抖。

在他出去短短半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程朔脑子一团乱,说:“发生什么事了你好好说,不要吓我,蒋飞刚才是不是来过?你们聊了什么?”

柏晚章低低地问:“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刹那,程朔听见有什么东西被推倒的声音,如同多米诺骨牌,汇成一连串细轻的声响。不安的情绪在低空盘旋。

“什么瞒着?是不是蒋飞和你说了些什么?你别听他……”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来找过我?”柏晚章打断他,呼吸渐重,如同磨过几层粗粝的砂纸,“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母亲骗了你?”

程朔一言不发。

他想到过真相暴露时可能出现的场面。

但事实远比他想的更糟糕。

心里一块巨石沉重地落地,扬起一片尘土,吸入肺里,他并不觉有任何如释重负的感觉,顾左右而言他:“过去那么久的事,我早就不记得了。”

“你全都知道,”柏晚章扯起唇角,不知道是在笑程朔还是在笑自己,“所以你见到我时才会是那个反应,一次次地回避我,我居然以为……”

他颤抖的幅度愈发大,有好几次,针头已经戳到了脖子,凹下去一个浅坑。

程朔连呼吸都不敢放大,只能依靠压紧柏晚章已经停止流血的手背削弱一些恐慌,把那块皮肤挤得泛白。

“我承认,我瞒着你这件事,就是因为我怕你会变成这样。柏晚章,你先冷静一下,这件事情没有那么严重,都过去了,你现在好好的,我也好好的,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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