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里响起一阵清脆而规律的“哒哒”声,是皮鞋落在瓷砖上发出的声响。
房间里的舒子瀚听到敲门声,说了“进来”,见到来人之后眉梢微微一跳,奇道:“华庭?你今天晚上怎么有空过来了?”
贺华庭──林匪石单手关上门,神色自然地说:“反正都跟江裴遗撕破脸了,被他见到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总部发生这么大的事,我也想回来凑个热闹,唉,每天穿着警察的皮实在太累了。”
舒子瀚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林匪石坐到沙发上,状似不经意地说:“……其实就是想回来看个热闹,刚刚听老黑他们说,林匪石好像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死了吗?”
──这时候的林匪石心里油煎似的煎熬,一颗心脏简直要被火烤熟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他的江裴遗还有贺华庭怎么样了,然而面上他却不能表露出一分一毫,甚至还要装出漫不经心、混不在意的模样,实在逼人发疯。
舒子瀚收回目光,慢悠悠道:“暂时还没有,来陪我下盘棋。”
林匪石恨不能把他棋盘给掀了,脸上一副“荣幸至极”的表情,第八百回 把滚到嘴边的旁敲侧击给咽了回去──舒子瀚这人的直觉极其敏锐,一点异常的风吹草动就会引起他的注意,贺华庭付出这么惨烈的代价才换来的偷梁换柱的机会,林匪石不许自己露出任何破绽。
直到两个人磨磨唧唧花了半小时的时间下完了一盘棋,舒子瀚才大发慈悲地透露了一点消息:“下午的时候找人给林匪石看了伤,一时半会死不了,不过整个人都废了,他的眼瞎了,以后也站不起来了。”
林匪石听着心脏一个哆嗦,面上蹙了一下眉,语气心不在焉道:“一听就是陈皮他们下的手吧?”
舒子瀚起身道:“跟我去见见你的老朋友吧。”
林匪石终于等到了这句话,强行矜持端庄地慢慢站起来,跟着舒子瀚走出了房间。
舒子瀚用指纹打开门锁,房间里漫延着一股潮湿而黏腻的血腥味,像秋日阴雨之后的蜘蛛网,林匪石往里扫了一眼,只看到两个人隐约的轮廓,就感觉自己的神经被拧成了一根尖锐的针,不依不饶直往脑子里面钻。
痛的他浑身发抖。
江裴遗听到有人进来,转身回头看去,瞳孔难以控制地一缩!
如果地上躺着的这个人是贺华庭,那么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只有……只有……
舒子瀚慷慨地说:“医生说鱼藏似乎恢复的还不错,他想吃什么你可以告诉我,有求必应。”
江裴遗双手落在腿边,低着头没有说话,只露出一个乌黑的发旋儿。
江裴遗不敢跟他身边站着的“贺华庭”对视,连一个眼神交流都不能──他怕他会真的忍不住,看一眼都是浩劫。
可偏偏那人的声音在房间里清晰地响了起来──
“江队,别来无恙。”
“……”江裴遗这才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整个眼尾都是血红的,在旁人看来他的眼里仿佛有深刻入骨的仇恨,可林匪石知道,那是浓烈的担忧、思念与恐惧。
江裴遗如今都不敢回想上午见到贺华庭的第一眼,他以为那个不成人样的人是林匪石,瞬间撕心裂肺,仿佛虚空之中落下两条鬼手,把他一寸一寸撕碎了。
江裴遗近乎侥幸地想:“幸好……幸好他还好好的。”
他生生将视线从林匪石身上撕了下来,目光看起来没有任何温度,他站起来轻轻地问:“你带他来干什么?怕我不敢杀了他吗?”
舒子瀚不以为意地笑道:“是华庭说想见一见老朋友,跟我没有关系。”
林匪石站在舒子瀚的身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贪婪地、一瞬不瞬地望着江裴遗的脸。
他的裴遗似乎瘦了许多,穿着一件长袖衬衫,可以看到他高耸单薄的双肩和形状优美的锁骨轮廓,他的侧脸线条现在几乎可以用尖锐来形容,每个弯曲的地方都是折角,鼻梁笔直如剑脊,睫毛弯曲而长,乌黑鸦羽似的,嘴唇毫无血色,他骨头架子似的站在那里,有一种形销骨立的削细。
林匪石跟他分别分明只有一天的时间,这时却感觉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这样看着他了。
曾经肌肤相亲同床共枕的时候,怎么能想到现在连见面都是奢侈呢?
房间里诡异地安静了片刻,林匪石才恍然找回自己的身份,语气半冷不热地开口:“江队,前些日子受伤,多谢你照顾了。”
江裴遗的鼻翼瓮动了一下,实在是说不出话,只好低下头去,哑声说:“……滚。”
林匪石的喉结应声滚了滚,在舒子瀚耳边低声道:“算了老板,我看江队也挺不欢迎我的,这眼神要把我吃了似的,我还是走吧。”
舒子瀚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一下头,林匪石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江裴遗,要把人刻在心里似的力度,然后轻轻咬着牙狠心转身离开了。
二人走后,江裴遗凝固了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足足半分钟才转身,回到贺华庭身边──贺华庭浑身都是纱布,眼睛也被一条雪白的纱布蒙了起来,大概长成林匪石那张脸的人都注定了多灾多难,这俩难兄难弟“你方唱罢我登场”似的轮流变成植物人。
江裴遗靠墙坐下,说:“你听到了吗?匪石刚刚过来看我们了。”
屋子里可能是有监控的,他跟贺华庭说话基本上都是无声的或者几不可闻的声音,就算也捕捉不到。
贺华庭微微点了一下头:“你应该跟他多说些话的,他一定很担心你。”
江裴遗眼珠怔怔盯着虚空某个角落:“我不知道说什么。”
贺华庭说:“以林匪石的能力,他会在合适的时间救你出去的。”
江裴遗舒出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我希望他不要冲动,现在但凡有点风吹草动,舒子瀚就会很容易怀疑到他的头上。”
贺华庭知道自己现在没死,大概以后也死不成了,他心想:“假如日后林匪石要过来救人,自己还是个碍手碍脚的拖累。”
江裴遗好像知道贺华庭心里在想什么,隔着纱布握住他没有知觉的手指,轻声地说:“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同伴。”“郭厅,我见到裴遗跟华庭了。”
次日上午,市局支队长办公室,林匪石跟郭启明汇报昨天的情况:“裴遗看起来还好,就是精神状态很差,舒子瀚没有动他。但是华庭他……他受伤非常严重,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状态,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坚持到行动结束。”
郭启明叹息道:“我没想到贺华庭会做出这种决定,真是让人意外啊。”
林匪石低声问:“郭厅,我们要不要考虑提前行动?名单上的那些人,公安部已经基本全部锁定他们的位置了,他们的人可以跟我们同时行动,这边需要对付的人就只有舒子瀚和他基地里的那些心腹手下,只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就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知道你担心他们两个人的安全,可是急于求成是卧底的大忌,”郭启明沉声说:“每一次大型行动都要经过无数次的商讨与计划,讲的是天时地利人和,而且你能保证在救出江裴遗、贺华庭的同时,自己也安全撤退吗?”
林匪石深吸一口气,垂着眼没有说话。
“我跟你一样担心裴遗和另一位同志的安危,但是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林匪石心烦意乱地挂了电话,两条手臂放到桌子上,整个人埋进了臂弯里,将自己掏心挖肺地洗了一遍,许久才冷静下来,恢复了一个卧底应该有的最基本的素质──忍耐。
房间里响起了一阵微弱的敲门声,林匪石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不想理,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倒霉孩子祁连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感觉林匪石好像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忍了一会儿,还是期期艾艾说:“您是、您是真的吗?”
林匪石断了筋似的直起身体,用手抹了一下眼睛,带着浓重的鼻音问:“你说呢?”
“哎,您别哭呀,我信您是真的还不行吗?”祁连双手绞着衣服下摆,咬了咬嘴唇,低着头道:“好多人问我去哪儿了,问我昨天是怎么回事,我都不敢说,怕泄露了什么秘密,林队,您是怎么回来的?那些坏人就这么把你放回来了吗?”
祁连这话在林匪石本来就稀碎的心脏上又雪上加霜地插了一刀,他用发红的眼角直勾勾看着祁连,慢慢地一字一句:“因为有人替我瞎了、替我瘸了、替我挨了一场死里逃生的酷刑。”
祁连向来不怎么灵光的脑子这时候居然转过弯来了,神经兮兮地左右看了两眼,压低声音道:“是另外一位支队长吗?”
林匪石感觉压在他身上的东西越来越重、越来越沉,简直要把他压垮了、砸碎了,他急不可待地迫切想找个人跟他一起承担这份让人绝望的重量──
……如果旁人能懂的话。
他抽了一下鼻子,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祁连小学生坐姿坐在沙发上,干巴巴地说:“您说。”
于是林匪石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从三年前开始发生的一切,这夹杂着阴谋、算计、真情与救赎的无数次身份颠倒,这无数次勾心斗角惊心动魄的故事,这一张落子无悔的巨大棋盘,都一股脑地塞到祁连的耳朵里了。
祁连从来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灌输那么大的信息量,一时消化不良,脑子感觉分分钟就要爆炸了!
直到林匪石有些茫然地问出那句“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的时候,他才收回了离家出走的眼珠子,后知后觉地说:“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
──祁连一直感觉,虽然林匪石待人无差别地热情,跟谁都能勾肩搭背地说两句话,座右铭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但是他心里其实什么都没有,是外热内冷的代言人。而江裴遗虽然看起来总是不苟言笑,但他倘若对一个好,那就是真心实意的好,不会有笑意逢迎的时候,他的心里装着一簇永远不会熄灭的火花,跟林匪石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一直以来林匪石给祁连感觉都像一面深不可测的多面镜,慵懒而又锋利,冷漠而又温柔,他身上有特多互相矛盾的气质,就像用不同色彩的颜料层层叠叠涂抹而成的油画,揭开一层还有一层,让人根本猜不清他的底色。
可是直到这时祁连才恍然发现,林匪石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割舍不下的情与爱──跟芸芸众生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祁连困惑地挠了挠头:“既然那个舒子瀚现在没有要伤害江队和贺华庭的意思,那么您顶多……顶多就是暂时见不着江队,也不用太过悲观了。”
“舒子瀚是个性格多变、喜怒无常的疯子,”林匪石闭了一下干涩的眼睛,“他现在对裴遗他们以礼相待,说不定下一秒就会翻脸,江裴遗在沙洲的每时每刻都是危险的。”
祁连实在不是当“鸡汤锅”的料,嘴里倒不出不要钱的鸡汤来,只能跟林匪石干巴巴地面面相觑,“执手相看泪眼”。
祁连:“啊这……”
“我不会因为个人感情影响整场行动,我会选择一个最好的时机,亲手覆灭整个沙洲,”林匪石静静地说:“……如果在这之前裴遗出了什么事,以后我陪他就是了。”
祁连听出他话里的另外一层不详的意味,悚然睁大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火葬场火葬场火葬场
闻到了完结的前奏
来给我留言吧宝贝们!
第121章
除了禁足之外,舒子瀚没有亏待他们,一日三餐一顿不落,甚至让人搬了一张床过来给他们休息,江裴遗把贺华庭放到床上,每天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他是很感激贺华庭的,假如没有贺华庭,现在躺在床上伤痕累累的人就是林匪石了,人都希望自己所爱无忧,江裴遗亦不能幸免。
……他还经常想起林匪石。
林匪石这时候的身份敏感,他们不能经常见面,可一个眼神就足够让江裴遗回忆很长时间。
假如真的有“苦尽甘来”,那一定会很甜吧。
江裴遗无声叹了一口气,微微蹙起眉,转眼看向身边的人。
贺华庭的状况很不好,仅仅是“勉强活着”而已,他的四肢都受了很严重的伤,右手的五根指骨被人生生折断了,以后只能用左手,可左边肩膀又受了重伤,整条胳膊抬都抬不起来。
这样活着,其实也是一种折磨。
江裴遗这几天一直在想,假如贺华庭要求帮他结束生命该怎么拒绝,甚至连怎么劝他活下去的话都想好了,可是贺华庭从来没有开口说起过这件事,不知道是没有升过这样的念头,还是知道江裴遗不会答应。
江裴遗拿着碘伏、酒精和纱布,小心认真地给他处理手臂上的伤口,像是不经意提起:“等这次行动结束,你有什么打算吗?”
贺华庭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以后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江裴遗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了:“匪石,你想……活下去吗?”
贺华庭一怔,明白了江裴遗的意思,然后轻声道:“不到万不得已,谁会愿意放弃生命呢?”
“我还没有想到以后可以做什么,如果继续活下去的意义只剩下‘拖累’,那我再考虑要不要活着吧。”
江裴遗忍不住低声说:“我们都会照顾你的。”
贺华庭用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右手臂在江裴遗的肩膀上轻轻碰了一下,嘴角带着一点释怀的笑意,说:“江队,我这次算戴罪立功了吗?”
江裴遗点了点头,想起贺华庭现在看不见,又“嗯”了一声:“足够了。”
贺华庭听了轻轻道:“……所以那么多年了,我终于能够做一个正常的人,还不舍得轻易死去。”林匪石不经常回到沙洲,一般都是在市局一待一整天,贺华庭给他留下来的U盘里面信息量巨大,他还没有完全记熟所有内容,不敢总是在舒子瀚面前晃悠,怕这个变态忽然“旧事重提”,他会露馅。
这天他是被舒子瀚叫回来的,没有什么指示,就是让他把最近公安局的各种动向汇报一下──忽悠人是林匪石的拿手绝活,动嘴皮子的营生他最擅长了,说了半个小时没带喘气的,舒子瀚一边喝茶一边认真听,完全没有起疑,最后缓缓道:“现在鱼藏和南风都在我手里,是时候让他们都回来了。”
林匪石的心头微微一动──舒子瀚终于要准备总部迁移了吗?
他状似不解地皱眉说:“我想不通您养着他们两个的目的是什么,直接斩草除根不是更好吗?反正林匪石已经废了,江裴遗又不可能加入我们的阵营……”
舒子瀚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用酷似“关爱智障”的眼神看了一眼,道:“华庭,你以为你是怎么安全地在市局待到今天的?省厅的那些老骨头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一直没敢对你出手,就是因为林匪石和江裴遗现在都在我的控制之下,他们舍不得这两个从小养到大的条子,所以只能按兵不动。”
听了舒子瀚的话,林匪石瞬间恍然大悟,从前他没有想通这一层──舒子瀚想用“江裴遗”“林匪石”跟“贺华庭”互相掣肘,所以既然他要保住“贺华庭”在市局里的地位,那么江裴遗就一定不能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