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 第13章

正出神,这次出警的警察队长带着两个人来跟杜恒熙打招呼,诚惶诚恐地给他递了根烟,问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杜恒熙接过烟,叼在嘴里,漫不经心地摆摆手,“我路过这里,看到有人闹事,想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警察队长€€着脸笑笑,“少帅费心了,不过是些不上道的流氓打架,”

火星在黑夜里抖动了下,“不是死了几个吗?死的人是谁知道吗?”

“身份最大的是本地青帮的一个团头。”

果然牵扯到了帮会,杜恒熙的眉头低沉地压下去。

从码头出来,杜恒熙在车里坐了会儿,才决定让司机把车开向金似鸿新搬的地址。

金似鸿的新家搬到了英租界外,也是个造型别致漂亮的西洋公馆,但和杜恒熙那处是完全不能比,无论是占地面积还是规模气派都不是一个级别。

杜恒熙从车上下来,敲门后出来一个年老的仆人,杜恒熙报了家门,那人上去通传,片刻后下来把他引入了客厅,给他泡了杯碧螺春,说主人马上就下来。

杜恒熙环视一圈,慢慢在沙发上坐下。这里装修相对简单,几乎没有装饰,家具是成套的柔软的皮革,因为公馆的面积小,热水管也烧得更热,水门汀滚烫,坐在里头,浑身都暖烘烘的。

他捧起热茶喝了一口,在外头跑了一整天,情绪大起大落,临到这时候才终于歇下,一口热茶喝下去,胃舒服了,四肢都慢慢回暖过来。

杜恒熙放松地向后一靠,整个人像脱了骨头的猫一样朝沙发的角落里陷了下去。

金似鸿从二楼走下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一身月白长袍的杜恒熙手捧着茶杯,闭着眼,陷入了自家黑色的皮沙发里。白玉一样的脸贴着黑色皮革,嘴唇经过了热茶的滋润,透出润红的血色来,艳丽得像一支秋海棠。在热茶蒸腾的水雾中,眉发漆黑,面孔白皙沉静,仿佛一副精雕细琢的工笔画。

金似鸿在楼梯上站了会儿,心里一阵发痒,近乎生出一种想把他用玻璃罩套起来,不让人碰,摆着独自欣赏的冲动。

垫着脚,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虽然金似鸿已经刻意放轻了动作,还是被杜恒熙察觉了。

杜恒熙睁开眼,一双明亮的眼睛从深邃眉骨下望过来,笼罩住金似鸿。

金似鸿被他看得屏息,不由自主地俯身下去,用手捧住了杜恒熙的脸颊,柔软的皮肤就像预想的一样,冰凉的没有温度,金似鸿爱不释手地摩挲两把,温言道,“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杜恒熙看清了是他,又闭上眼,疲倦至极地往金似鸿的掌心里靠了靠,“有一点,今天发生了不少事。”

他在金似鸿的掌心里靠了会儿,感受着热烘烘的掌心托着自己昏沉沉的头脑,一股好闻的白玉兰香还若有若无的缭绕在鼻尖,金似鸿整个人都是香的。

杜恒熙模糊地勾起唇笑了笑,过了一阵儿恢复精神,挺直腰背重新坐起来,他还记得今天来这的目的。

金似鸿颇为留恋不舍地收回手,习惯性地在杜恒熙身边坐下,“你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杜恒熙向侧边转了点,和他面对面。他看到金似鸿只简单披了件浴袍,头发还湿着,在领口上积了一摊水,露出的锁骨上还有没擦干的水珠。他眼神动了动,伸出手摸了摸金似鸿湿漉漉的发梢,“你在洗澡?”

金似鸿面不改色地笑着,“是啊,这不是听到你来了,澡都没洗完就跑出来了吗?你看你有多大的面子,人家周公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我对你的心也是差不多的了。”

杜恒熙收回手,神情淡漠地问,“你一晚上都在家里?”

金似鸿向后退开一点,从怀里摸出烟盒,叼上一支烟,开始吞云吐雾,“是啊,我哪也没去,这么晚了我能去哪呢?”

杜恒熙侧脸避开他吐出的白烟,“码头有人闹事,出事的是你们家的船,死了几个人,还牵扯到了帮会。”

金似鸿惊讶地挑了眉,“是吗?怎么没有人来告诉我?”

杜恒熙盯了他一会儿,“你知道青帮的规矩,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但他们不能丢面子,你杀了他们一个兄弟,他们就要你偿命。”

金似鸿手指夹着烟,手肘架在沙发靠背上,模糊地笑着,“那那个人可危险了,得找个地方躲一阵。”

杜恒熙不再吭声,突然挨上前,深不见底的眼睛和金似鸿面对面地互望。

金似鸿吓了一跳,但又硬着头皮没有躲开。

杜恒熙对着他,猛地伸出手在他耳后侧抹了一下,然后摊开手给他看,“下次仔细点,都没有洗干净。”

手指上赫然是残留的鲜血。

金似鸿后背僵直,“我……”

杜恒熙直起身站起来,一把抓了金似鸿的手把他也拉了起来,神色严肃地说,“上去,我给你重新洗。”

金似鸿猝不及防地被他拉起来,表情还有些困惑,不知道杜恒熙要干什么。

许是嫌他抽的烟味难闻,杜恒熙一把夺过了他手上的烟,摁灭在了硬木茶几上,把新漆的油漆面烫出了一个焦糊的洞。

金似鸿看到了,心疼地直叫,“云卿,你生气归生气,我这可是国外进口来的家具,你这一个洞烫了我多少钱出去。”

杜恒熙面无表情地拉着他往楼上走,“我赔你一套新的。”

第19章 包容

一路到了主卧,里头电灯还亮着,地上凌乱堆着脱下来的满是血的衣裤,显然是极为匆忙。

金似鸿看到扔在最上头的短裤还有角落里乱扔的没洗的袜子,脸上瞬间像着了火一样的烧起来。

这下轮到他一扯杜恒熙的手,遮住杜恒熙打量房间的视线,直接把他往浴室里头带。“走走,你不是要去洗澡吗?浴室在这边,别到处瞎看。”

杜恒熙莫名其妙地被他拉着走,对房间里的景象只匆匆一瞥,不由有些可惜。模糊感觉这是个小而凌乱的地方。

金似鸿一向是个糟糕的仆人,伺候他伺候的手忙脚乱,打理起自己更是一切从简。不拘小节,不懂规矩,处处冲撞,像应激的幼兽。可杜恒熙就是觉得他青涩稚嫩、莽撞憨直的可爱,所以很有闲心想要看看他现在长大了一个人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可惜金似鸿害羞得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进了浴室,亮着暖黄灯光。金似鸿大喇喇地站在浴室中央,神情似笑非笑,“好了,你现在打算怎么洗?”

杜恒熙没有陪他嬉皮笑脸,只是冷着脸把他拉到喷头底下,一下子拧开了水,冷水倏然落下,劈头盖脸地淋了金似鸿一身。

金似鸿跌跌撞撞地被拉到冷水底下,猝不及防地被水冻得哆嗦一下。

浴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水流哗啦啦地响,好像无数把利刃割在身上,水势太猛烈,让他眼睛刺痛地几乎睁不开。

杜恒熙神情肃然地看着在冷水中发抖的金似鸿,咬牙切齿地说,“你这次简直是胡闹。好啊,你也会杀人了,拿着砍刀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就算我肯退让,他们也不会退。你越退,他们只会觉得你越好欺负,欺软怕硬,所有人都是这样。”金似鸿收了笑意,断断续续地说。

一张嘴,冷水就灌进去一点,他不得不把水吐出来。不过一会儿,嘴唇也冻得发白了,“无论如何,事情已经这样,除了走一步看一步,我没有别的办法。”

杜恒熙眼看金似鸿被淋成了落汤鸡,头发紧贴着面颊,越发显得下巴尖瘦,原本白皙的脸色变成苍白,甚至有些泛青,眼睫沉重地扑朔着,被水流冲的眼角有些泛红。

视线下移,突然发现金似鸿上臂的浴袍正往外渗血,已经染红了一大块。

杜恒熙大惊失色,猛然抓过他的手臂,又把他披的浴袍往两边一扯,白色浴袍顺着肩膀掉落下来,露出赤裸的身体还有受伤的上臂。

皮肉外翻的新鲜刀疤,血蜿蜒地顺着肌理流到胳膊肘,滴滴哒哒地往地上淌,整条手臂已经被血糊得颜色模糊。

杜恒熙脑内神经好像被狠狠扯了一下,一把关掉水,让金似鸿坐到浴缸的边沿上,蹲下来,用湿毛巾给他把血擦掉。

刀疤完整的形状露出来,一横一竖的两道,最深的地方几乎看到骨头,伤口外翻的肉已经被水冲的泛白狰狞,越发恐怖。

杜恒熙气急败坏,手都有些抖,“受伤了还淋水,你嘴巴长了当摆设的,不会说话了是吗!”

金似鸿眨眨眼,水珠就顺着睫毛掉下来,却只是微微笑一下,“你心疼了吗?”

杜恒熙红着眼睛瞪他,恨他这幅对自身满不在乎的样子。

金似鸿还是笑,然后把嘴唇凑到他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口,“没事,我不怪你。”

杜恒熙浑身震了一下,额头麻酥酥的,一点温暖的触感从头顶直传到脚心。

他瞪着眼睛,眼眶突然有些发热。他想到了这一天经历的事。本以为积封的回忆,他和他都一样的满手鲜血,谁也不比谁高尚到哪去。

杜恒熙哆嗦着叹出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抚摸着金似鸿的面颊,瓷白细腻,是天生的皮肤好,“你要是那时候不走……”他颤抖地低声,“你要是那时候不走,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就全都有了。你后不后悔?”

金似鸿任他抚摸着,慢慢挤出一个生涩的笑来,“不,我不要一辈子是你的仆人,你那么骄傲,不会爱上一个下人的,”他轻轻地在杜恒熙掌心蹭了蹭,像一只黏人的大猫,“而且,那时候不走的话,我会死的。”

“为什么?有我在,谁敢伤害你?”

金似鸿轻轻哼唧了下,没有明说,“总有人所不能左右之事,你也不是神仙,怎么能事事都在掌握之中?”

杜恒熙盯着他看了会儿,金似鸿脸上带着水,却好像比一本正经时更英俊了些,线条犀利,五官却温柔。杜恒熙突然用手摁住了金似鸿的后颈,把人拉近,和自己额头相抵。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一句话在齿边徘徊,然后好似有些害羞和紧张地笑了笑,“我……”他抿了抿唇,又换了套说法,“曼丽要搬走了。”

金似鸿一下没反应过来,很有些困惑,“她搬走跟我有什么关系?”

杜恒熙抬起眼,看着他,“我把她赶走了。”

金似鸿深以为然地点头,“你早就该这么做了,你本来就不该和那种女人纠缠在一起,这种烂货儿,早不知道被多少人骑过了,有什么好玩的?万一染了病怎么办?”

杜恒熙盯着他,又被他气得恼火了,“听听你这说的什么话!谁教你的这些词!”

金似鸿不甚了解地看他,半晌嬉皮笑脸地说,“都赶走了,我说说也就说说了,你怎么还一副生气的样子?”

杜恒熙松开紧抿的唇,重重吐气,一下子从浴缸边站起来,愤愤地说,“你自己处理吧,我伺候不了你了。”说完就愤然地转身走了出去。

被人独自丢在冰冷的浴室里,身上滴滴哒哒淌着水。

金似鸿一脸茫然,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他脸色忽变,先是大惊后是大喜,一下光着身子从湿透的浴袍里挣脱起来,连水都没顾上擦,随手扯了条干毛巾裹住下半身,就赤着脚跑了出去。

生怕晚一步,杜恒熙已经离开这里。

因为太慌张,打了蜡的卧室地板滴了水简直滑不溜丢,金似鸿两步下去没站稳,一脚打滑,险些摔个四脚朝天。

他慌不择路地往前头一抓,幸亏手长腿长,抓着床柱子,才支撑住了身体。

杜恒熙听到异动转过头,看他扶着床柱子,把自己拉成了一长条,姿势怪异,不由一脸困惑,“你在干什么?”

金似鸿讪笑着收回手,小心翼翼地站好。看他还在,一颗心就落回肚子,总算恢复了些气定神闲。

他紧盯着杜恒熙,盯了一会就开始脸颊泛红,目光炯炯,眼珠子几乎发绿,好像眼冒绿光的狼看到了一只落入陷阱的断腿小白兔。

杜恒熙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皱着眉抿了抿下唇,“你怎么像没吃饭,饿疯了一样?”

金似鸿深呼吸两下,一步步朝杜恒熙靠近,气喘吁吁地说,“我是饿疯了,你要是不来,我可能就要饿死了。”

杜恒熙看着他逼近,这时眼中才显露出一点慌乱。

金似鸿向他凑过来,杜恒熙下意识地闭上眼,向后仰头,紧闭的双眼间挤出不安的沟壑。金似鸿却紧紧摁住他的后脑不让他逃,结结实实地吻上了他的嘴。

相贴的嘴唇间溢出些模糊的呻吟。

金似鸿的舌头强势霸道地撬开他的唇齿,进攻进他的口腔,掠夺所有的空气和甘津。一点都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漂亮的小孩,简直粗鲁蛮横地像一个强取豪夺的土匪。

杜恒熙没预料金似鸿会这样野蛮,不仅是舌头还动用了牙齿,发狠地咬他的嘴唇,攫住他的舌头,是真的像饥肠辘辘的狼要将他拆吃下肚。忍了太久,饿了太久,一旦爆发就不可收拾。

他皱着眉,痛苦呜咽一声,杜恒熙是真的被金似鸿这种气势吓到了。

好不容易提心吊胆地挨过这个堪比受刑的吻,仍然是余惊未定。

金似鸿松开他的唇,展开双臂结结实实地把他抱住,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同样的气喘吁吁。胸膛靠着胸膛,心脏贴着心脏,两个人的心脏一个跳的比一个厉害,简直像在竞赛一样。

金似鸿闭着眼,饱食一顿后,心满意足地微笑,又小心翼翼地重复确认,“你确定了对吧?”

杜恒熙迟疑片刻,然后把手放上他的后背,拍了拍,慢慢嗯了一声。

金似鸿大大地咧嘴笑起来,“我真没想到,”他顿了一顿,又把声音放轻了,“曼丽走了,你就只属于我一个了对吧?”

杜恒熙一下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他好像真的没做什么,让金似鸿这样糊涂错认着,他反而有些惭愧。

慢慢把玩着金似鸿的短发,他定睛看着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指尖滚下来,倏忽急逝。于是又点了点头,的确是有了认认真真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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