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疲倦至极,站起来到脸盆架那儿倒了热水用毛巾搓了把脸。顶上的黄铜镜子,映出一个面色憔悴,眼下乌青的人。自那天死里逃生后,他连着两个晚上都无法睡好,总觉得睡梦中有人用绳索套住了他的脖子,一闭上眼就是杜恒熙的眼睛。
抓着毛巾的手痉挛起来。杜家的人都是一样,除了自己,谁都不在乎,说杀就杀。
第二日有人向他汇报,说杜恒熙这两日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是决心要把自己饿死了。
金似鸿站起来,叫车往城里开。
到了地方,他三步并两步上了楼,门口放着的水和食物果然一点都没动。推开门,屋内昏暗,拉了厚重的窗帘也没开灯。一片寂静中,只有他的脚步声分外清楚。
他走到床前,杜恒熙躺着闭着眼,脸颊已消瘦许多,受伤的胳膊平放在身侧。
金似鸿弯下身,摸了摸他的脸,说:“起来,你知道我来了。”
杜恒熙睁开眼,“干什么?”
“你不吃不喝是想寻死吗?”
杜恒熙侧过脸,神情倦怠地朝着窗户那边看去,“不是,如果有生路,当然不至于如此。”
“怎么样算有生路?”
“你不放我走可以,但你得让我当个人,而不是什么畜生。放我离开这个房间,给我点活动的自由。”
金似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手去碰了碰他尚未完全愈合的胳膊,“还疼吗?”
力道过重,杜恒熙皱了下眉,很诚实地点头,“疼。”
“我也很疼。”金似鸿眼神狠厉,摁住断骨处慢慢用力。
锥心般的痛楚从伤口迅速蔓延上来,杜恒熙瑟缩一下,一瞬间就面无人色,嘶声抽着冷气,厉声说,“你还想怎么样?你真要废了我的手吗!”
金似鸿这才收回力气,也冷着声,硬邦邦地顶撞回去,“那倒不错,如果废了你的手,你什么都做不了,就成废人了,也不会再生出这么多心思。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我会养你一辈子。”
杜恒熙紧盯着他,原先深沉如墨的眼睛内很快地闪过一丝惶恐,他也不知道金似鸿说的是真是假。这人好的时候很好,坏的时候又极坏,什么事做不出来?
两人正僵持时,楼下突然传来女子的声音,很快就有人上来敲门,“团座,秀心小姐来了,说想见杜先生。”
金似鸿把手背到身后,皱起眉,“你就说人不在家。”
“说了,可她非要进来看了,才罢休。”
“赶不走吗?”
那人迟疑了下,“毕竟是总理的千金,总不好动手。”
金似鸿迟疑了下,站直身,“你带她到客厅等着。”
小兵的脚步远去,金似鸿重新看向杜恒熙,“你的未婚妻来了。”
杜恒熙还是满脸冷汗,“所以呢?”
“你去打发她走,”金似鸿说,“你敷衍她一下,我就答应你的要求。”顿了片刻,又不放心地补充,“但你要知道她是安朴山的女儿,再爱你,也不至于反抗自己的亲爹。你要是拉了她下水,让她和安总理闹翻,反而是害了她。”
杜恒熙沉静思索,“我知道。”
“知道就好。”金似鸿弯下身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坐在床头,“你先等一下。”随后转身去衣柜给他挑了套搭配的衣服,内里是件白小褂,外罩蓝色长衫。杜恒熙一条手臂打了石膏不能动弹,金似鸿伺候他穿上衣服,又半跪着给他扣了纽扣,袖口半挽,露出一截白袖。
随后金似鸿踢开锁了的浴室门,给他打了盆热水出来,挤了块热毛巾给他把头脸都擦了一遍。一把硬木梳沾了水,梳理躺乱了的头发,金似鸿一手压着翘起的发根,一手用木梳往下按,等把杜恒熙拾掇得像个人样了,他才满意地点头,“你饿吗?先吃点东西?”
杜恒熙被他伺候着收拾完周身,因被伺候惯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低垂着头,木然说,“不用了。”
金似鸿却没理他的回答,径自去门口拿了摆着的面包牛奶,考虑到杜恒熙两天没吃过东西,他把面包掰碎了,泡牛奶化开,才递过去,“把这杯牛奶喝了。”
杜恒熙接过,手指碰到杯壁却皱了下眉,“冷的。”
金似鸿一抿嘴,转身过去,把牛奶交给门口的士兵,“热一下再端过来。”
“是。”小兵捧着牛奶小心翼翼去加热了。
金似鸿走回来,坐到杜恒熙身边,手心放上他的胃部揉了揉,“这么久没吃东西了,胃不疼吗?”
察觉他的靠近,杜恒熙身子往里缩了点,眉皱得更厉害,“你不要再假惺惺了,何必呢?”
金似鸿感觉自己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有些气怒,几乎抑制不住,但杜恒熙的状况太糟糕,对这样的杜恒熙他一点气都撒不出来。
幸好这时候热牛奶的士兵回来了,敲开了门。金似鸿飞快站起身走过去,接过牛奶,再走回来。看着杜恒熙一口口把牛奶喝下去。刚喝了两口,杜恒熙就不想喝了,但金似鸿强硬地摁住杯底,非要他喝完,杜恒熙没有办法,也只有依循他。
喝完牛奶,杜恒熙站起来,受伤的手僵硬地垂在身侧。太久没有动了,站起来时,眼前一阵星光乱冒。
金似鸿上前扶住他,支撑他站定,冷嘲了句,“看样子我还没动手,你就已经把自己搞残废了?”
杜恒熙低着头不吭声,慢慢适应过来,甩开他的手往门口走,没有理他的冷言冷语。
第47章 相亲
安秀心焦急不安地坐在沙发,屁股只挨了三分之一的沙发垫,倒上来的茶水一口没喝。房子里都是卫士,她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了这座房子里的囚徒。
为了尽快结束这种煎熬,她一直往楼上望,等看到楼梯口那儿露出了截蓝色的袍子角,就紧张地站了起来。
杜恒熙一手扶着栏杆往下走,为了让脚步稳当一点,走得很慢,一道儿旋转楼梯走下来,冷汗就湿了后背。
等他在平地站定,视线平视过去,客厅内,安秀心正站在沙发前震愕地看着他,一张尖尖的小脸急得满脸通红,眼睛也是红的,也许是在门口跟士兵吵架的时候,差点就急哭了。
安秀心的身后,站着一个戴着瓜皮帽的下人,缩肩弯腰的挤成了一小坨,不太引人注视,但杜恒熙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金似鸿跟在杜恒熙的身后一道儿走进客厅,杜恒熙知道他见过小石头,但小石头伪装成了这幅样子,希望他认不出来。
安秀心快走两步,到了杜恒熙跟前,又不好意思碰他的手,只不安地反复观察着他问,“你还好吗?这是怎么了,你房子里怎么这么多士兵?”
杜恒熙握住了安秀心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两人到沙发上坐下,“没事,前段时间我父亲遇刺,为防意外,安总理派了些人过来保护我的安全。”
挨得近了,安秀心敏锐地察觉到杜恒熙的手不对劲,一把抓住了他左侧的衣袖向上拉起,露出里头打了石膏的胳膊,惊呼一声,“你手臂是怎么了?”
杜恒熙嘶地叫了疼,金似鸿上前一步就扯开了安秀心的手,“他前两天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断了手,还在愈合期,你小心点。”
安秀心睁大眼睛看了看金似鸿,对他有印象,“你是那天剧院里云卿的朋友?你不是商人嘛,怎么穿着军人的衣服?”
金似鸿挤到了二人中间,弯起眼睛和善地冲她笑了一下,“我是您父亲的下属,那段时间在休假,所以没有明说。”
安秀心将信将疑,又转回去问杜恒熙,“你从楼上摔下来了?”
伤口短时间内被刺痛了两次,两天不饮不食力气也变虚无,刚喝下去的牛奶都在胃里翻江倒海,杜恒熙有些精神不振,疲惫点了点头,“是,我糊涂了,自个儿摔了下来。”
安秀心张口结舌,“怎么这么不小心?”
杜恒熙向后靠在了沙发靠背,闭了闭眼睛,“因为糊涂嘛,不提也罢。”
明显是不想说了,也可能是人太多,不好明说。
安秀心眨巴着眼睛,越看眼眶越红,不过几日不见,杜恒熙瘦了一大圈,身上又受了伤,房子内被这样严防死守,解释的借口丝毫立不住脚,她开始相信杜家那位仆人找上自己时说的话是真的了。
杜恒熙已经被自己的父亲给软禁了起来。
可这应该怎么办呢?自己应该如何帮他?
毫无方向地又聊了两句,杜恒熙突然对安秀心一笑,半坐起来,语带抱歉地说,“哎,我现在手受伤了,之前本来打算带你去看的《女驸马》也看不了了,票我已经托人买了,到时候让人送去你家。”
安秀心一愣,倒不记得自己有跟他约过这部戏,懵懂地点了点头。
杜恒熙又说,“王瑞西的冯素珍演的最好,她难得来天津登台,你不要错过。我最喜欢她中状元的那场戏,”说着他用完好的那只手在膝盖上打了个节拍,仰起脸闭着眼,轻轻哼唱了两句,“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玉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原来纱帽罩婵娟……”到这里时停下,睁开眼羞涩一笑,“我学的不像,你可别取笑我。”
安秀心更是听的糊里糊涂了,只能顺从着应下来。
两人没有聊太久,金似鸿便以杜恒熙身体不好为由打断了会面,杜恒熙也没什么异议,站起来和安秀心告了别,送她到门口。
安秀心恋恋不舍地离去,频频后望。
阳光洒在门廊处,光线的照射下更显得杜恒熙面色苍白,眉目漆黑,消瘦的身形好像撑不起身上的长衫,衣袍空荡荡地垂落。
安秀心转回头,忧心忡忡地对小石头说,“他好像不太好,被那位金先生控制住了。”
走出视线范围,小石头就挺直了身,恢复了正常的姿势,若有所思地一点头,“是。”
“你说他认出你了吗?知道我们来的目的了吗?”
“应该认出了,大爷还给我们传了信。”
安秀心一愣,“什么信?”
“大爷不是唱了段戏吗,”小石头说,“纱帽底下罩婵娟,“纱帽”喻“宀”,“婵娟”喻女,拼起来就是一个安字,他是在让我们放心,他很安全。”
“仅是这样?”
“嗯,”小石头点了点头,随后侧身恭敬地说,“这次很感谢您,小姐您先回去吧,我知道大爷没事,也就放心了。”
“可你不打算救他吗?”
小石头一板一眼地说,“我区区一个下人能做什么呢?也许小姐您去劝劝您的父亲作用更大。不过请不要透露我的消息,我怕会惹来麻烦。”
安秀心咬了咬嘴唇,坚决地点了点头,“好,你放心,我不会把你说出来的。”
小石头看着安秀心坐上胶皮车离去,他把头上的瓜皮小帽摘下来,在手心揉搓。
他当然知道杜恒熙的那个安字不只是为了保平安,只是不放心给安秀心知道罢了,谁知道这个女人对大爷的心有几分真呢?就算现在是真的,那可是她的父亲,父亲的威望大过天,等受了几次压迫后,一切就说不好了。
小石头对人一直很有戒心,扰乱安朴山,应该是安秀心最后的一点利用价值。
他回到住宿的旅店,向店主人问了租马的地方,租了匹马后便一路出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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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走后,杜公馆又安静下来。
两人重新走回来,到客厅坐下,金似鸿叫来了看守的卫队长,指着杜恒熙对他说,“认识他吗?”
那人一愣,看着沙发上态度冷然的杜恒熙,不知道什么意思,只能点头,“认识。”
金似鸿说,“好,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上级,他说什么你都要照办。”又转头对杜恒熙说,“你吩咐他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危害到他或者你的人身安全,或者有传达消息的嫌疑,一切要求都会尽力满足你。”
杜恒熙挑了眉峰,“什么要求都可以?”
金似鸿点头,“什么要求都可以,没有钱财金额的限制。”
杜恒熙想了想,盯着那个卫队长说,“你接受吗?”
那人看着杜恒熙,向他敬了个礼,“是的,少帅。”
杜恒熙笑了下,对金似鸿说,“你的兵很听你的话啊。”
“现在他们是你的兵了。”
杜恒熙耸耸肩,撑着膝盖站起来,“那我想吃街尾李老头的五香酥蚕豆,帮我买一份回来。”说完就转身上楼去了。
剩下的两人被他这出乎预料的要求弄愣住了,卫队长求助似的看向金似鸿。金似鸿被逗乐似的笑了下,然后挥手说,“不是说了吗?他想要什么,你都要满足他。”
“是。”卫队长一点头,忙不迭地跑出门买蚕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