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 第41章

他追求的,不仅是坐拥这些,还有杜恒熙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如果他不愿看,所带来的满足感也大打折扣。争来争去,不过是要争一个和他对等的位置。

但现在他不愿看,金似鸿冷漠地想,沦为丧家之犬了也不愿看,那要逼到什么地步他才肯认清现实?

见杜恒熙转身准备离去,金似鸿快走两步,从后头追上,然后解下自己穿着的黑色大氅,把他兜头裹了起来。

杜恒熙骤然落入一个温暖的黑色皮毛的包裹中,受了一惊,下意识要去摸后腰的枪,被金似鸿隔着衣服按住,声音从耳后传来,“是我,别拔枪。

杜恒熙艰难地扭转头,才透过一圈黑色皮毛看到金似鸿的半张脸。他心弦一懈,手也放下了。

金似鸿用衣服把他捂严实了,“怎么穿这样就出来了,都冻成什么样了?”

杜恒熙一侧脸,柔软的皮毛料子触碰上皮肤,他不禁眷恋地凑过去蹭了蹭,感受到久违的贴肤和温暖。

但蹭一蹭也就好了,片刻间就挺直腰背, 杜恒熙把金似鸿抓着自己肩的手指掰开来,“多谢费心,我不需要。”

金似鸿不肯放,强硬地收紧手抱住他,对怀里的温度和骨骼的走势十分怀念,指使车夫把车开来,转头问小石头:“你们现在要去哪?”

小石头迟疑地看向杜恒熙。

杜恒熙觉得在督军府门口争执实在有碍观瞻,只得答复,“回凤翔。”

“好,我送你回去。”说着,便推着他往车里坐。

杜恒熙拧起眉,不肯坐车,从他怀里挣出来,单手解开大氅,脱下来还给他,“不必了。”

金似鸿没有接,仍坚决,“你又没有汽车来,我不送你,你还要去跟一帮人挤臭烘烘的班车吗?”

杜恒熙听了这话,觉得金似鸿真是会揭人伤疤,不由恼怒了,“都说不用了,我不惹你,你也不要总来惹我。这样拖泥带水的,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烦人了?!”他剑眉竖起,瞪着一双凤眼,神情冰雕雪塑,仍有昔日的威严在。

金似鸿莫名其妙就被他训斥一顿,不禁愣了下,“我烦人?我不抓你回去,怕你冻着,你还嫌我烦人?”

杜恒熙冷笑一下,“那你是在可怜我吗?”他突然停顿,板起脸,猛地从后腰拔出枪,咔哒一声上膛,重重顶在金似鸿的额头上,“你记住了,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需要你来可怜。你要是再来羞辱我,你当初能狠下心怎么对我,我也不介意如法炮制地对你。我是个没有退路的人,你呢?你舍得抛下好不容易得来的荣华富贵吗,金次长?”

硬邦邦的枪管压迫下来,眉心冰凉,连带着心也冰凉,像坠入了冰窟窿。

“你要对我动枪?”

“我没什么不敢干的。”杜恒熙沉声,“我也死过一次了。”

金似鸿手脚麻木。

杜恒熙警告过后,倒无意真的杀他,何况马路对面金似鸿的护卫队已经高度警戒地准备朝他开火了。

杜恒熙把枪收回,又靠近低声对金似鸿说,“我不承你的情,你要是哪天反悔了想抓我,我随时就在这里等着你。就像你说的,生死各凭本事。”说完就掉头离开,那件推来搡去的黑色大氅被甩手丢弃在了无数人踩踏的黄泥地上,皮毛脏污,不堪一提。

留金似鸿独自在原地,他先是一动不动,之后惨笑着颤抖着蹲了下来,双手哆嗦着,牙关紧咬,拳头紧攥,心里像被泼了滚烫的沸水,烧得血液蒸腾,胸腔空荡,有一股力量在内里蹂躏着他,他却无处宣泄。

白玉良等人从路对面跑过来,“次长,你没事吗?”

金似鸿松开一只手,用手掌捂住眼,露出来的半张面孔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整个人像被撕扯开了一样,矛盾挣扎。

隔了很久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摆了摆手说“没事。”

白玉良沉默看了他片刻,就让所有人收起武器,也不让他们去追捕杜恒熙。

安静注视着如困兽般的金似鸿,白玉良眼神中流出一丝怜悯和烦恼。

他觉得金似鸿是个不错的长官,也是个有前途的司令,不在于他的军功政绩,而在于他行动的魄力,能当机立断,该施恩的时候施恩,该狠心的时候狠心。他觉得在这样的乱世里,要想成就一番事业很需要这样的魄力,认准一个目标就不管不顾地走下去,而不是畏畏缩缩,瞻前顾后,对什么事都优柔寡断。

杜兴廷曾经也是这样一个果决的值得尊敬的人。然而在沾上情爱后,就敏感黏乎得让人生厌,退化成一个毫无魅力的老头。

现在金似鸿会在大庭广众下失态成这样,让白玉良心中有一点小小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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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恒熙最后是坐了长途汽车回的凤翔。车很旧,行动迟缓,气味也不好闻。他被柴油味熏得反胃,才想到如果物资充裕,还是可以添一辆小汽车的,出行都方便。

随着汽车颠簸,他看向车窗外,秋高气爽的蓝天,层层叠叠起伏的山脉,泥泞肮脏的车玻璃映出的面孔有一种冷酷的残忍。

他刚刚对金似鸿动了枪。

金似鸿之前问自己恨不恨,自己回答的是实话,的确不恨。恨一个人就要对他施加报复,杜恒熙并没想过要报复金似鸿,杀了他,又或者让他一败涂地,都不是自己的意愿。

杜恒熙很清楚,杀杜兴廷的是安朴山,自己要杀的人就是安朴山。金似鸿只是安朴山手下的一枚棋子,他不会去看棋子,只会去看下棋的人。

但金似鸿毕竟背叛欺骗了自己,所以虽然不恨,但也不爱了。

既然不爱了,金似鸿又怎么还能像在天津时一样,跟他胡搅蛮缠呢?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适合这样了。杜恒熙心中还残留着一点从前那个可爱的念想,不愿用现在的金似鸿去混淆。

现在的这个,十分讨厌,就算衣冠笔挺也面目可憎。

只是偶尔意志不坚定的时候,还是会让他方寸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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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县城,杜恒熙挑了20人的精英队伍带走,让梁延留下来看守。

马回德让他护送的是一队商贩,所有物资都靠人力和牲畜押运,一列排了十多辆拉货的牛马。杜恒熙骑在马上绕着商队清点了数量,便让领头的商贩动身。

往河南方向走,要翻过一座山,经过一片山谷,一路都是未经开发的山道崎岖难行,走一趟就要花上半个多月,来回就是一个月。

一行人走在山谷中,车马繁多,走得拖拖拉拉,前头有五人开道,中间有十人护卫,最后留五人殿尾,杜恒熙则独自落在队伍最后面,观察一路情况。

约莫出发三天时,就撞上了一处临时建起的关卡,专门搜查过路的商队。拦路用的是简陋的木栅,道路旁还支了个茅草棚,摆了一张桌子几把凳子和一壶凉水。

七八个穿着灰色军装的人,手里拿着警棍,让路过的商队排成一列等候检查。

杜恒熙认出来了,这是禁烟处的人。

商队里的人一看有搜查都变了脸色,畏畏缩缩地一个劲往后躲。杜恒熙觉得他们神情有异,直到领头的那个人犹犹豫豫地靠近他,在他耳边小声问,“长官,您看这个有什么办法吗?”

杜恒熙冷觑他一眼,“要什么办法,这东西怕人查吗?”

那人为难地结巴了,磕磕绊绊并没有说出完整的话。“这……您不是知道的吗?”

“我知道什么?”杜恒熙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其中定有蹊跷。

果然查到他们时,一个士兵跳上车,撬开木箱,翻开顶上的布匹丝绸,下面赫然是码的整整齐齐的成包烟土!

第60章 深渊

查出一箱烟土后,剩余几个箱子全部被撬开,除了面上一层伪装,底下的烟土这一趟少说也有上万两。

挑夫和商贩一脸戒备紧张地站在车辆周围。

几个警察立刻聚拢到一块,端起枪戒备地从四面将他们围起来,“双手抱头,蹲到地上!”

杜恒熙只得下了马,被赶到人群中央。

他虽然不说话无动作,脑子里却在飞转,这种数量的烟土,一旦被查获,所有运送的货物和人都要扣押,还有大笔罚款要交。如果警察盘问起来历,这批货是马回德让他押送的,肯定不能实话实说,拒不招供的结果,他和在场的所有人可能要被当众枪毙。

小石头偷偷站到他身边,问杜恒熙怎么办。

杜恒熙一下也犯了难,犹豫不决,因而沉默着没有说话。

就在他犹豫的功夫,几个挑夫对望一眼,眼神中有一不做二不休的狠辣,突然从拉货车的木板底下抽出刀朝拿枪的士兵砍去。

其中一人一手撑着车轱辘跳上车,抬手就是一刀,站在车上的那名警察,枪还来不及瞄准,人已经一命呜呼。

场面瞬间混乱,枪声骤响,喊杀声一片。

被这出乎意料的举动打乱,杜恒熙只得当机立断,咬牙切齿地怒喝一声,“硬闯出去!”

与此同时,他已经抽出枪朝领头的长官开了一枪。

一枪爆头,额头一个血孔,人就像被削断的旗杆一样笔挺挺地倒下去。

人群愣了一下,杜恒熙先发制人,占了先机,随着一声令下,手下人立刻训练有素地开始加入了战局。

一时间,枪声四起,子弹梭梭飞射,密集成一片,白刀子起红刀子落,血像喷溅的雨雾,场面变得一团混乱。

杜恒熙乘乱冒着枪林弹雨跑到段云鹏身边,朝他叮嘱,“只要是稽查处的,一个活口都不能留,留了就麻烦!”

段云鹏双手持枪,脸上溅了血点,显出一副修罗的恶相,“知道了老大,保管一个都逃不掉。”

那些过路的商户百姓熟料会卷入这样一场血拼,纷纷尖叫着抱头逃跑,还是有两个运气不好的成了乱枪下的无辜亡魂。

整场厮杀搏斗不过持续了十几分钟,杜恒熙这边占据了人数优势,虽然也有损伤,死了一个士兵和几个商贩,但还是很快稳居了上风,像割尽秋天成熟的麦子一样,杀光了那些拦路的警察。

等站着的只剩下自己人后,杜恒熙收起枪,用手背蹭去溅进眼睛的血,开始清点山道上的尸体。每数一个,就朝那人胸腔的位置扎一刀,以免没有死透。

一共七个人,杜恒熙回忆了下,人数差不多。就让手下把尸体一个接一个扔下了山崖,要来个死无对证。随后将散乱的布匹丝绸重新铺在烟土上,盖子用钉子钉死。

杜恒熙看着重新装车的货物,喘息平复,目光幽深起来,对马回德竟然欺骗自己帮他押送烟土的事,愤愤不已。

马回德不坦白跟自己说就是不信任自己,而要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押送就是要试一试自己,结局只有两种,要么被禁烟处的人抓住要么跟他们闹翻。

要是马回德说清楚这是什么,杜恒熙绝不会来€€这趟浑水。

先不说中央的禁烟令有多强硬,单是鸦*这东西实在害人不浅。杜恒熙的队伍曾和一支鸦*军交过手,所有士兵都是鸦*鬼,缠着一脑袋粗辫子,瘦骨嶙峋,打仗前都要靠抽大烟来提神,这样抽高了,刀砍在身上也不知道痛,下半身被炸飞了,上半身还能举枪去瞄准。

这支队伍靠战场上杀的人数来发兵饷,那些士兵在战场上不像人,像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邪性暴戾,不是来打仗,就是为了杀人。有段时间这支队伍很让杜恒熙头疼,但他的头疼没有持续太久,没等他想法子歼灭,这支队伍就自取灭亡了。一帮无组织无纪律无廉耻的烟鬼怎么能打仗,瘾上来了连死都不怕,活一刻算一刻,等钱花光了抽不上烟,就窝里反,杀了他们的长官,抢了钱财一哄而散,整支队伍不攻自破。自那以后,杜恒熙就发布了禁烟的命令,决不允许他的队伍里出现这种东西。

因为深知这东西的邪性,所以他不想沾。可现在却不沾也不行,沾上身还甩不脱。

他已经成了见钱眼开,十恶不赦的烟贩子,一步步堕落得难以翻身。

十几辆车整装完了,重新准备启程,杜恒熙心情沉重地跨上马,马是一匹好战马,现在却好像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也走得没精打采,拖拖拉拉。

一路往西南方向走,杜恒熙感觉自己在步入一个无底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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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稽查处的人遭到烟贩子屠杀并被扔下山的消息当天就传到了金似鸿耳朵里,连杀人的领头的是谁都画成了画像,清清楚楚地摆在他面前。

原来那天有人到路边的草丛里方便,阴差阳错逃过了这场生死之劫。等杜恒熙一行离开,那人就连滚带爬地拉着裤子跑回去报告了上级。

金似鸿看着面前画像上熟悉的脸,底下的人还在涕泪横流地哭诉烟贩子手段之残忍,不留一个活口。

不等他话说完,金似鸿就站起来,大步流星地抬腿往门外走,去城外临时驻扎的兵营里点了一个连的骑兵,整顿装备,昼夜兼程地去追这批烟土去了。

金似鸿觉得杜恒熙简直太可恨了,事事与他作对。

自己三番五次地放过他,连他杀了自己过命的兄弟,都不忍心真对他怎么样。而他是怎么回报自己的呢?恨不能将自己挫骨扬灰,一而再再而三地扬言要自己的命,明知道自己为了给马回德压力,在全城禁烟,还顶风作案跑出去贩鸦*,甚至杀光了自己手下的人。

哪有什么爱意,哪有什么柔情,跟这样的人谈论爱情的自己,简直愚蠢幼稚得像个长不大的小孩。

杜恒熙既然无情,他也无需再有顾忌。这批烟土绝无法流出陕西省,这帮鸦*贩子也脱不了罪。

一路披星戴月,快马加鞭,夜里降温起风,山区凛冽寒风浩浩荡荡卷地而来,拍在脸上,锐如刀刃,呼啸如鼓,灌进嘴里,吐出一嘴的沙石。

一队人顶风逆行,身上披风哗啦啦地在空中张扬飞卷,金似鸿在快要追赶上的时候吁停了马,派人去侦查,侦察兵回来报告了人数装备和路线走向。

金似鸿听完后,就命令所有人转而向山谷两侧的坡道去埋伏。杜恒熙这一行,20人的武装,30人的商队,构不成什么威胁,解决他们只是时间长短和损失多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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