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 第48章

白玉良脸色微变,“道听途说,马兄怕是搞错了吧。”

马博志尴尬笑笑,“也可能,你常年在京津两地,怎么会和个土匪出身的有牵扯呢?”

白玉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酒,暗想这马博志不知道是真蠢还是假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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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恒熙回到凤翔不得不卧床养了一周的伤。

窗外飘着雪,北风呼啸。杜恒熙半躺在床上听梁延的汇报,听到一半小石头给他端了药送进来,药碗上冒着热气。杜恒熙喝药时,梁延就停下不说话了。

药又烫又苦,杜恒熙喝了一口就皱起眉,烫了舌头,又不好在手下面前失态,便挥了挥手让梁延接着说,自己可以小口小口地忍受这碗药。

梁延在这镇上当家当了两个月,整整掉了十斤肉,因为焦虑忧心和粮食不足而面黄肌瘦,颧骨高凸,几乎脱了相。

一想到杜恒熙可能死在外头,自己要负担起这么多人的存活和前程,他就犯愁得不知道怎么办,频频被噩梦吓醒。

杜恒熙刚回来时看到他这幅样子,差点没认出来他,“你这几天好好休息,有什么事让斯年去做。”

原本站在床边的小石头抬起头。

“斯年?”梁延诧异。

杜恒熙点了下头,“小石头只是个外号,我给他改了个名字,人总不能没有名字。”

梁延怔了怔,知道这是要培养小石头了。现在杜恒熙手上没人,小石头好歹是一直跟着的,知根知底,总比外头人要放心,便点点头应下。

梁延走后,杜恒熙一边小口喝着药,舌根漫开一片苦涩,一边默默盘点着自己手上的筹码,大烟一事让他手下的精兵强将损失不少,从天津跟随他来的人几乎尽折。

好在最近入冬,大雪封山,天寒地冻,外头别说骑马了,连人走路都费劲。他们可以好好靠着马回德给的补给过完一个冬天,趁机休整,等开春再做考虑。

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如果顺利,他说不定能就此翻身。

喝完了最后一口药,他看着玻璃窗外白茫茫一片,屋里燃烧的木柴噼啪作响,舌头的伤被烫到了,隐隐作痛。

许多小事不需要计较,他可以容忍,要赢就赢一场大的。

他和金似鸿不同,金似鸿一分一毫都不肯退,不肯让,把情字说尽,嚼碎咽血,也要抢到手。

而他更习惯去看长远的以后,只是可忍受不代表不痛苦,他仍会急迫,希望能尽早结束这种痛苦。

第69章 力量

等到开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杜恒熙走出屋,呼吸到了第一口新鲜的早春空气。

政府送给田笠僧的那批军械,运抵秦皇岛后就上了京沪铁路线,之后走陇海线,不日就将抵达陕西。

杜恒熙提前两日带了一队人马替换了铁路道班房内的所有人员。

运送枪械的是一辆从美国买来的钢皮车,周身涂满了蓝漆,铁路内人员都叫它“蓝钢皮”。

杜恒熙提前炸断了铁路,然后派人埋伏在铁路两侧。

凌晨时分,“蓝钢皮”呼啸而来,在抵达铁路断裂处前,司机发现了断口,急忙拉起紧急制动闸,却已经阻挡不了前进的惯性。火车车轮摩擦铁轨发出刺耳的刹车声,交接处火星四溅,庞然大物般的火车没能及时刹车,一下冲出了铁轨,车身翻倒在道路旁。

一见火车倒地,杜恒熙从躲藏处一跃而出,朝天放了一枪。

刚从车厢内爬出的士兵,摔得血流满面,头昏脑涨,还没来得及操起武器,就被埋伏的队伍打了个措手不及,很快尽数缴械,眼睁睁看着这帮从天而降的土匪抢劫了他们火车上的货物。

控制了整辆火车后,杜恒熙开始清点其上运载的枪支弹药,将近一万七千余支,还有不少新式枪炮,所获颇丰。他私自截留了一部分,装备队伍,将剩下的尽数献给了马回德。

马回德手下虽然有五个师,但武器装备陈旧,他久欲扩军,只是苦无军械,眼下杜恒熙此举不亚于雪中送炭。尤其是截胡了中央向田笠僧的示好,让他大为开怀,感觉出了口恶气。

欣喜之下,他问杜恒熙要什么赏赐。

杜恒熙坐在水牛皮沙发中,身姿瘦削笔挺,面白眉黑,嘴唇是沾了酒液的红润。

“大帅打算就这样算了吗?”

“什么?”

“眼下兵强马壮,装备齐全,正可以乘胜追击,处理掉田笠僧等人。更何况,我们抢了他们的军械,就算中央肯吃下这个哑巴亏,田笠僧也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与其坐等他们反应过来了,向我们发难,何不先下手为强,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到时候陕北陕南一统,中央投鼠忌器,反而不敢再多说什么。”

马回德双眼一亮,杜恒熙这番话倒说到他心里去了。

“说的是不错,你打算怎么做?”

“反正枪是我抢的,田笠僧要问罪也是找我问,既然大帅没有人选,索性由我去。”

马回德站起来,在书房内背着手来回走了两趟,两道浓眉深锁,随即转过身,“好,那就由你做总司令,我给你六个旅的统帅权,你率军南征。要是打成了,田笠僧的地盘和军队都归你。”

杜恒熙站起身,唇角含笑,“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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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械被劫一事很快传至北京,却因为是日本国的私下援助,民间此前早因二十一条丧权辱国而群情激愤,喊出了“有图破坏中国之完全者,必以死力拒之,中国虽弱,然国民将群体殉国!”的话语,安朴山担心舆论压力说新政权与日本交好,因而不敢公开处置。

当初金似鸿是力推与田笠僧结盟之人,想要借力打力,让陕西军阀窝里斗,自相残杀,一举除掉马回德,扶持一个听话的督军。

却没想到马回德会洞悉他们的密谋,来了个黄雀在后,白捡了个便宜。

安朴山雷霆震怒,金似鸿首当其冲被问责,甚至由于旁人挑唆,金似鸿耽搁陕西这么久,刚回来就出了这样的乌龙,很难让人消除疑心,觉得这怕不是早有预谋。

由此,安朴山不仅明里责骂,暗地里还将他解了实权。

金似鸿在中央政府内不受信任,被排挤在外,放眼过去,都是小人在位,索性称病请假,幽居在家。

装病装久了,一来二去,竟然真的病了。二月一过,就染上春寒,发起了烧,索性心安理得地不问政事。

金似鸿一贯身体强健,久不生病,而今一旦倒下了,病却来的气势汹汹,摧枯拉朽。他心知肚明这不是什么春寒,而是心忧内患,心病不除,自然好不了。

白玉良来看望他,劝他不要消极,还需振作精神。

眼下金似鸿虽然失了安朴山的信任,白玉良倒凭着自身进退有度的分寸感在官场间游刃有余,并未受波及,还算风生水起。

金似鸿原先还兼职管着警备司令,现在也被白玉良接手过去。

白玉良来时,金似鸿靠坐在床上看书,唇色发白,脸庞瘦削。听到动静时才抬起头,不知闻到了什么,浅蹙了眉,鼻子轻轻动了动,“你身上好香,是哪里染上的?”

白玉良用手拍打了下衣服,“可能是白兰花的味道,你院子里种的,最近刚开,白色的一大片,避都避不开,经过时就惹上了。”

金似鸿点了下头,面无表情地说,“你去折一枝给我。”

白玉良有些好笑,觉得金似鸿真是病糊涂了,心理软弱,才会这样留恋花草,但还是依言给他折了一枝回来。

金似鸿接过,放在鼻下嗅了嗅,握着长枝的指尖白得近乎透明,长而浓密的眼睫鸦羽似的垂下,惯素冷峻的表情柔和了一些。

白玉良盯着他看了会儿,才后退一步坐下,“你明知道这事是谁做的,怎么不告诉总理?”边说边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你还是舍不得吗?”

金似鸿手指轻抚过花瓣,听到白玉良的问话,才小心地把花枝放到一边,再抬起头,眼神却一下阴戾起来,“说了有什么用,证明自己识人不清,被人耍了一通吗?”

白玉良喝一口茶,茶水是冰凉的,下人并没有及时换水,只能勉强咽下,“这样说来,杜恒熙的确比他父亲更胜一筹,真是能忍,明明都盘算好了,还能这样虚与蛇委地周旋,一切都可作为武器,包括他自己。”说到这,顿了一下,白玉良半抬眼皮,敏锐地发觉金似鸿的眼睫正脆弱颤动着,白玉良突然有种恶毒的快意,知道自己是戳中了他的痛楚。

金似鸿低垂的双眸幽深,半似自言自语的说,“我不能怪他,他太难了,一下子从高处跌落,任谁都受不了,又遭受那样的虐待,他就算有不对,我怎么能忍心再伤害他?”

白玉良冷了眼神,“你倒是很怜香惜玉,可惜别人并不领情。”

金似鸿咳嗽了下,片刻后将视线转向白玉良,眼白中有因咳嗽而泛起的红血丝,一字一句说,“如果非要有人去毁了他,也只能是我,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欺辱他,伤害他。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白玉良端着茶杯的手僵了下,无话可说。对走入偏执的人,总是无话可说,无言可劝。

金似鸿这边病的缠绵滞重,久不见好,杜恒熙这边却势如破竹,顺风顺水。

他早就看中了原先吴新成的地盘,觉得这里可攻可守,机动灵活。

吴新成死后,金似鸿撤离,军队由原来的参谋长接手,那是一个不擅交攻的谋臣,杜恒熙眼下兵强马壮,而金似鸿又早把吴新成的军队打了个七零八乱,只剩散兵游勇。

他捡了这个空隙,试了试自己的指挥能力,结果很轻松就将吴新成的地盘打了下来。投降的收编,不肯投降的则放他们回乡。

加上这批人马,杜恒熙手中的军队已有一个师的规模,形成了不容小觑的力量。

他现在雄心勃勃,又恢复了点往日的荣光,可以放手一搏了,却并没有乘势追击,即刻翻山。

他这样虚实难辨的举动,把隔山相望的田笠僧惊扰得整夜睡不好觉,匆忙排兵布阵,频繁演练,等待着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

营地的指挥室里,小石头€€€€现在叫于斯年,剃了层贴头皮的青茬,脱下了一贯的粗布短裤,换上了一套崭新的军装。

弯腰蜷缩惯了的身姿挺拔起来后,竟然肩宽背阔,身高腿长,青头皮下的一张脸棱角分明,浓眉大眼,除了黑了些,皮肤糙了些,倒也称得上器宇轩昂,是个有希望的年轻人。

杜恒熙一手握着指挥鞭,来回打量了他一番,很满意他这幅新形象,不禁夸了他两句。

于斯年一被夸竟然露出了害羞的样子,嘴巴一咧,露出一口耀眼的白牙。

他两步跨过去,还是一膝盖跪在了杜恒熙面前,杜恒熙在这一变动下,仍是八风不动地站着。

于斯年弯下腰,虔诚地用嘴唇亲吻了杜恒熙军靴的鞋面。“不管怎么样,我都是您的人。”

杜恒熙低头看着他的后脑勺,半晌伸出手用力按了下他的后脑勺,“站起来,不让你当奴才了,膝盖怎么还这么软?”

于斯年膝行着退后一步,然后站了起来,这么近的站着,几乎比杜恒熙还高了一点,内双的眼睛,黑亮得灼灼耀眼。

杜恒熙看着这人,觉得他很忠心,也很有武力,只是忠得过了头,就有些邪性,他刚刚如此亲吻自己时,明明不含冒犯,却几乎让自己有不寒而栗的感受。而且杜恒熙发现他并不怎么喜欢小石头这种丧失底线的讨好。

杜恒熙用指挥鞭的鞭梢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奴才是没用的,可替换的,我让你带兵,你就挺起腰杆好好地干,不要再回去,知道没有?”

小石头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杜恒熙落魄了,一分一毫都得计较着花,所以不养没有用的人,他不仅得证明自己的忠心,还得证明自己的有用。换上了这身军装,他倒真有些昏头涨脑,原来自己还可以以这样的样子站出来。

杜恒熙看着指挥室墙上贴着的地图,来回走了走,随后转回来靠近他,压低了声音说,“我听人说第七旅的旅长举止有些异常。你去查查,如果这事做得好,你就顶上他的空。”

小石头郑重地点头应下了。

很快一封由第七旅旅长亲笔撰写,秘密送出的短笺便送抵了田笠僧的案桌上。

一直观察敌方动向的侦查兵终于来报,田笠僧的军队按捺不住了。

第70章 战争

错误的情报导致田笠僧的军队贸然进攻,杜恒熙靠揪出奸细抢占了先机,给了田笠僧的先行军一个迎头痛击。

但这场仗打得仍不容易,田笠僧久经战场,很快就调整状态,摆出了稳扎稳打的姿态。

杜恒熙是没有退路的,赢不了这场仗,他的一切都将失去。

他从前不觉得权势、军队、土地,有多么无可替代的作用,但失去后他才发现,一切尊严和价值都得靠这些来彰显和支撑。没了那些,他果真会无所适从,无路可走。毫无反抗之力的苦楚,他决不愿再经历第二次。

田笠僧部下的将领,讲究的是肝胆义气,吃苦耐劳,冲锋陷阵尤称勇猛。但其中没学过战术率兵术的人亦不少,因此部队过了一千人,他们往往无法指挥。

杜恒熙便重点跟他们打团战,若正面的攻击双方势力几乎相等,他便派小石头率部抄到敌后,指挥命令不能及时传递,敌军往往很快地溃败。

断断续续打了两个月有余,田笠僧终于投降,杜恒熙一方也只能说是惨胜。

所幸胜毕竟是胜,还有一口气留下来。

杜恒熙一身戎装地骑跨在马上,看着自己营中哀嚎的伤兵和被白布盖上抬走的死尸,突而明白,马革裹尸还说的从来不是豪情,而是大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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