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 第46章

白玉良担心隔墙有耳,声音压得低,然而没说两句,就听到旁边传来椅子腿摩擦地板的声音,扭头过去发现杜恒熙已经吃完早饭,转身走进了房间。

金似鸿收回视线,“早说你是多虑了吧?”

白玉良神情严肃,把端在手里的热茶放下,“那他答应跟你走了吗?”

金似鸿低头理了理裤子的褶皱,“还没。”

白玉良意料之中,“他不会答应的。”

金似鸿说,“大不了到时候不告诉他,带上火车就好办了,只是要先把他耗着。”

白玉良觉得这真是个烂点子,但如果金似鸿狠得下心,拖得住人,勉强也算一个办法。顿了顿说道,“总统府的回复刚刚到了。”

金似鸿看向他,“答应了吗?”

白玉良点了点头,“答应了,但那边说国库空虚,目前拿不出这笔钱。不过他们之前跟日本签过一个借款协议,订购了一批军械,马上就会运抵秦皇岛,愿意留出一部分来给田笠僧作为扩军备战之用。”

金似鸿嗤笑了声,“真是一毛不拔,我看他们迟早连中南海里的鱼都想卖了。”他站起来,眉头紧皱地在原地来回走了两趟,“不过我之前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协议,协议的事你知道多少?”

白玉良摇摇头,“一直是保密的,没对外面泄露过。”

金似鸿思索片刻,转头说,“不行,还是得尽快回去,别到时候糊里糊涂地被日本人给耍了。”

白玉良也同意,他们在这里因为杜恒熙的事耗了太久,已远远超出了原定的计划,“那我去订一下行程。”

“好。”

晚上,桌上摆了两个热炉子,一个热着酒,一个煮着肉。金似鸿用长筷子捞了块肉夹到杜恒熙碗里。

杜恒熙端着酒杯,有喝闷酒的架势,不知深浅,很快就喝得两颊嫣红,身体歪斜犹如玉山倾颓。

金似鸿想着不过几日就能离开这里回到北京,心情倒很不错,一杯接一杯。不过多时,两人就喝到了床上去。

到了后半夜,确认金似鸿睡熟后,杜恒熙穿戴好走出门,一辆汽车已经在外面等他了。

外面下了整夜的雪,车轮陷在积雪中,小石头推开车门走出来,他戴着厚实的皮帽子,裹着军大衣,打扮臃肿得成了一个球,但在外头待了小半夜,还是冻得小脸惨白。

他替杜恒熙打开车门,再小跑着回去,用袖子擦去了挡风镜和后视镜上的雪,才坐进车里。

车厢冰冷,杜恒熙转头回望,怔怔然地看了一会儿,天地银装素裹,亮着一点橘色灯光,他靠过去在车玻璃上落下一个吻。

热气化去了玻璃面上冰凉的白雾,他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很短暂的梦。

第66章 抢

离开金似鸿后,杜恒熙第一件事就是返回西安找到马回德。

他无缘无故失踪了一个多月,全员覆没,那批鸦土也被查获,肯定要给上头一个交代。

马回德以为他已经死了,此刻见他全身而退,既惊讶又惊喜。

他和金似鸿的殊死一战,让马回德彻底对他放下了戒心,觉得他是可用之人,又对之前欺瞒他的事有一点小小的惭愧,因而对杜恒熙更是殷勤。

杜恒熙则表现得十分谦卑,“这次的损失是我大意轻敌,我愿意一力承担,但大烟一事,我不想再沾染,希望大帅成全。”

马回德慢慢转着手里点燃的雪茄,“你要承担?那可是上万两的烟土啊,你能怎么承担?”

杜恒熙面不改色地说,“我知道近日会有一批军械运抵田笠僧那里,大帅和田笠僧隔山而治,那批军械到了田笠僧手中,必然会对大帅造成极大的威胁。”

马回德果然变了脸色,“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谁给他的军械?”

“说来惭愧,烟土被抢后,我被俘虏了一段时间,这个消息就是从他们那里听来的。后来他们看我不具什么威胁,就把我放了回来。”

马回德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安朴山会这么大方?现在国内还面临大量赔款,南部革命党的问题又没解决,国库哪来的钱笼络田笠僧这种杂牌军?”

杜恒熙回答,“是日本的军事援助。”

马回德眼中精光一闪,“哈,日本人,那就不奇怪了。”他站起身,显然在强压怒气,“明明我才是中央授命的总督,现在我都签了字了,他们还想怎么样,如此咄咄相逼,四面围攻,真是欺人太甚!”

马回德这次有不少烟土压在金似鸿手中,因为手下军官闹得太凶,他不得不在对德宣战的多省联名书上签了字,好尽快把这尊瘟神打发走。可这样轻而易举的妥协,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感觉憋了一口气。

他转回身,浓眉深锁,看向杜恒熙,“所以你想怎么样?”

杜恒熙看着他,素来矜冷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一字一顿道:“抢过来。”

马回德一怔,随后大笑着拍了拍杜恒熙的肩,这样简单粗暴的计划倒很符合他的行事作风。

“你有把握吗?”

“只要大帅信我。”

中午,他留杜恒熙在这吃了中饭,却不料午饭途中,来了位不速之客,是金似鸿来向马回德辞行。

门房过来通传,马回德看了杜恒熙一眼,“要回避吗?”

杜恒熙放下筷子,摇了摇头,“不用,我可以见他。”

外头正飘着鹅毛大雪,金似鸿一路走进来,顺手脱了帽子解下大衣,等站到餐厅,杜恒熙发现他的睫毛上还挂着一朵晶莹的雪花,形状完整,像一个美丽的装饰。

杜恒熙一眨不眨地看他,金似鸿也正看向他,

然而很快金似鸿眨了下眼,那朵雪花就化了,化成了水落了下来。

杜恒熙惋惜地低下头。

马回德站起来,各自介绍,给杜恒熙编了一个假名。

金似鸿陌生地朝杜恒熙点了下头,好像全然不认识他。随后就遵循来意向马回德辞行,说自己明天就准备离开。两个各怀鬼胎的人惺惺惜别了一番,马回德执意要在晚上给金似鸿举办一个践行宴,实在推脱不过,只好应了。

说完来意金似鸿就告辞了。见他走出餐厅,杜恒熙借口肠胃不适也离了席。

杜恒熙走出去,果然看到金似鸿在门廊处等着自己,眼神看着地上,手里捏着帽子。

脚步声停下,金似鸿才说:“告别也不说一声吗?”

杜恒熙说,“说了也一样,”

金似鸿扯了扯嘴角,抬起头,“我又不会硬拖着你不放,何必不告而别。我有这么不讲道理?你知道我那时有多惊慌吗?”

杜恒熙不置可否地耸了下肩,“我不敢冒险。”

金似鸿冷笑一下,“我料到了,你总有自己的主意,不管那有多荒唐冷酷。”

杜恒熙目光闪烁,看了他一会儿却对他说,“多谢。”

金似鸿冷然,“谢我干什么?”

杜恒熙态度温和,“谢谢你对我不加设防。”

金似鸿皱起眉,弄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又发现杜恒熙没像之前那样竖起一身尖刺,还和两人短暂休战时那样平静。

“晚上的宴会你来吗?”

杜恒熙问,“你想我来吗?”

“是,我有话要跟你谈谈。”

“可以。”

“好,那我等你。”说完金似鸿拿着帽子扣到头上,便转身出去了。

车子停在了大门口,他需要穿过一个前院。

杜恒熙站在门廊处,看着金似鸿黑色大衣上、帽子上落下星星点点的白雪,一时有想为他拂去的冲动,但终究没有上前。

第67章 抉择

晚上的践行宴定在了光华饭店,此处装饰豪奢糜丽,夜间灯火通明,还挂起了彩灯。

宴会厅内飘扬着西洋音乐,角落安排了一支白俄乐队现场表演,厅内布置也是全然西式的,四周围着铺了白布的长条桌,上面摆满了各色饮品吃食,堆出了高高的香槟塔。

金似鸿端着香槟在长条桌前站着,脸色很不好看。

前几日着急上火,思虑过重,暌违已久的牙疼再度造访。虽说是小病,可疼起来实在要命。

他疼得有些受不住,知道很快要他上台发言,眼睛在桌上扫视一圈,伸手从冰桶里取了块冰出来。

金似鸿囫囵吞了块冰块进嘴,一瞬的失温,让他的牙龈缩了一下,麻痹了疼痛,但骤然的生冷,仍然让他龇牙咧嘴到五官失控的程度。

一旁的官员问他,“金次长,你还好吗?”

金似鸿举起手用酒杯贴着腮帮,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老毛病了。”

照例发表了一场讲话,从台上下来后,众人三五成群涌去了跳舞厅。他在人群中扫视一圈,一双眼睛和他在半空中相撞在了一起,随后他不动,那个人也不动。

提着的心落了一半下来,金似鸿步伐沉稳地向那个人走去,军靴踩在光亮的地砖上,声音干脆而清晰。

他走过去,肩膀碰了一下肩膀,顺势自然地拉了那个人的手,“跟我走,找个安静的地方。”

杜恒熙没有抗拒地被他拉出人群,一路上了二楼,一整个饭店都被包下了,连住宿的客人都被赶走。随意挑了间暗着灯的客房,金似鸿让侍应生开了门,手一用力,把杜恒熙推了进去。

房间内铺着厚实柔软的地毯,比外头高出一截。杜恒熙进屋时被地毯绊了一下,险些跌倒,踉踉跄跄地站稳。他抻了抻衣服下摆,抬起脸看向金似鸿。门在二人身后咔嚓落锁。

“你倒是没有躲。”金似鸿面向杜恒熙站着,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我找了你几天,没想到你就在西安城里。”

杜恒熙平静地回答,“我又不是贼,没必要东躲西藏。除了这里,我又有哪里可以去?”

金似鸿冷笑一下,“不错,你得紧紧倚靠马回德这个靠山,小心不要摔下来,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

杜恒熙看出他藏了一肚子的火气,心平气和地说,“我从没有答应跟你走,不算骗了你。”

金似鸿气得胸闷,咬着牙吐字,“是啊,都怪我自作多情,是我一厢情愿。你听我说那些话时,觉得很可笑吧?”

杜恒熙看着他,觉得他的确憔悴了不少,爱是真的,错误是真的,无法放下也是真的。“我不觉得可笑,只是不可能。我是谁就是谁,用不着改名易姓地苟活偷安,一辈子无出头之日。活着,也分怎么活,你说的那种不是我想要的,安逸享乐固然好,可是不自由不甘心。”

杜恒熙顿了顿,“更何况,你让我随你去地方,是你现在喜欢我,愿意把我当女人养着。那我老了呢?不好看了呢?惹人讨厌了呢?你就算还愿意给我口饭吃,我也不过是白白活着遭人嫌弃。”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金似鸿怒声,“我想带你走,只是因为图你现在年轻好看?你一身的麻烦,脾气又倔得要命,我要是想找人,什么人找不到,我为什么非要你不可?”

杜恒熙摇摇头,“我相信你现在喜欢我,只是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被你养了十年二十年,我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你怎么能判断以后的事?”

“你不要拿话诓我,我认识了你二十年,你以为你从前瘦得跟柴火棒一样时,有多么讨人喜欢吗?如果连这个我都无法确定,我早就狠下心把你杀了。”金似鸿朝前一步,好像要去抓住他,“你不是怕我抛下你,你只是有野心,嗜权贪财,不甘心屈于人下,只有你去拥有别人,但你不会属于任何人。”

杜恒熙沉下脸,“是,到现在这样的地步,我失去了这么多,我不甘心,我有恨,你不能让我抛下这些。更何况你也变了,”杜恒熙眼帘动了动,“你的所作所为,的确让我觉得可怕。”

金似鸿双手紧握成拳,用力过猛连带着微微颤抖。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到极致了,只差没有剖开胸膛给他看。偏偏杜恒熙就是一块捂不热的硬石头,对他再好他也不为所动。

他深呼吸两下,勉强压下情绪,转身走去酒柜,取了两个酒杯,一瓶酒出来,“你要是真想好聚好散,就再陪我喝一次酒。”

倒满了一杯,金似鸿把酒杯递给杜恒熙。

杜恒熙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接过,“这样就算了?”

金似鸿放下酒瓶,将满杯的威士忌酒一口咽下,然后冷冷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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