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下雨打乱了旅游计划,心情烦躁。
左寒弯腰捡起地上的红色塑料壳,顿了顿,把伞靠在一边留给客人,又踩着水坑走回里屋。
雨声淅淅沥沥,避雨的屋顶不属于他,他也没有权利决定谁该留,谁该走。
平静的生活是在某一个瞬间被骤然打破的,没有任何征兆。
长假结束,天越发冷,晋城彻底进入了旅游淡季。老板娘这些天干脆回了娘家,留左寒一个人在民宿看门。
这天,院门外闹哄哄的,不一会儿,四五个人背着大包小包跨进门来。
彼时左寒正在前院拿了点废旧木材丁零当啷敲着,敲一会儿,歇一会儿。
为首的那位见了左寒,上下打量一番,忽然笑得一脸愉悦,快步走过来要和他握手,身后跟着的人里有挎着摄像机的,这让左寒很是警惕。
“是左寒先生吗?”
上一次有人这么问他还是大半年前。
左寒轻轻皱起眉,不知对方有什么意图。
好像已经确认了他的身份,也注意到他警惕的表情,对方放下行李,道:“麻烦先帮我们办个入住吧。”
左寒摘下白手套搭在还未成型的木箱上,带着这几人去前台登记身份。
这间民宿不属于他,他没有权利把客人赶出去,何况现在是旅游淡季,民宿难有营收,老板娘没降他工资,已经很照顾他了。
看了眼证件,为首的那位叫巩明,这些人的住所都在首都。
几人安顿好后,太阳还悬在天上,巩明又到前院来找左寒。
“是这样的,左先生,我们想跟你做个采访。”他终于表明来意。
“采访什么?”左寒手下没停。他第一次做木工活,顾此失彼的,巩明边帮着搭了把手,边解释道:“二十多年前,我们台有一档很火的乡村调解节目,现在在做回访。”
左寒的脸色蓦然有些难看,这点反应都被巩明收在眼里,他嘴皮子一向利索,自来熟一般和左寒抱怨起来。
“要找你可不容易啊,我们在钟楼村呆了快两周,所有素材都拍到了,就差左先生的了。你这多少年没回去了,也没个地址,本来节目组都不抱希望了,还是老太太翻出了你寄回家的信封,我们这才有了点线索,摸了过来。”
左寒垂下眼睛,放下手里的活往里屋走。
他的反应在意料之中,巩明追了上去,“左先生怎么跑这么远,来了晋城。”
“抱歉,我没什么好说的。”
摄像机不知什么时候架了起来,对着他的脸,路被堵住了,左寒难得被挑起了点脾气。
“其实咱们就是想知道,为什么在你母亲去世后,左先生还会给家里寄那么多钱?”
左寒脚步一顿,脸霎时白了,穿堂风过,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听说你母亲去世的时候左先生都没回去,这次寄这么多钱回家,是因为愧疚这些年没有陪伴家人吗?”
“你说什么?”左寒下意识问出声。
巩明原本就是在试探,这下心里很快有了猜测。
“左先生不知道?”
“孙小兰女士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镜头捕捉到了左寒的失态。
顽固寡言的受访者需要一些刺激才会有给出反应,悲伤,愤怒,最好是歇斯底里,是崩溃,这些呈现在镜头前才是看点。
巩明又有些满意。
刚想趁胜追击,一声轻快的青年音突兀地横插进来。
“嚯,今天这么热闹呢!”是阮文超大步跨进门来。
左寒乘机转身离开,“麻烦阮老板帮我照应一下客人。”
“怎么了这是?”
“您好,您是左寒先生的朋友?”
“哦我隔壁影楼的。”
“可以问您两个问题吗?”
“这是话筒吗,搞这么正式…”
“请问在您眼里左寒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啊?这、这人物访谈吗?”
……
细碎的聊天声落在身后,脑子里一列列火车交错着开,左寒木着脸默默往海边走。
晚间阮老板在沙滩上找到了左寒。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乡村调解?调解什么的?”他还是摸不着头脑。
左寒一直盯着海面不说话,在阮文超以为他不会开口之前,左寒回答了这个问题。
“调解我该不该出生。”
天太冷了,明明是初冬,却冷得好像一整年的寒气都聚集到了这一天。
第7章 你是真难找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毕竟贫穷的地方哪怕是一丁点儿苦难,就能像天堑般不可逾越。
酗酒成瘾的丈夫喝醉了喜欢动手打人,在某次挥拳头时没站稳,倒霉地摔到了颈髓,瘫痪在床。顶梁柱倒了,怀孕的妻子瞒着家里人想去医院打掉孩子。
年迈还双双带着病的公婆在镜头前一边哭闹一边死死拽着儿媳妇的衣裳,要把她从医院拽走,要她把自己的孙子生下来。
有一些演的情节和特意补拍的镜头,但实际情况大致相同。
节目组一向是劝和的。
左寒已经出生了,可见调解得很成功。
阮老板好一阵沉默,叹了口气,“阿姨也是不想再受拖累吧?”他试图安慰左寒。
左寒轻轻笑了一声,否认,“不,她是想把孩子打掉以后可以更好地照顾我爸。”
左寒一直觉得很可笑。
他妈孙小兰是这样的人,满脑子自我奉献和牺牲,思想传统,习惯忍耐,可能人人了解她之后都会夸一句“贤惠”。
可她这一生又得到了什么,除了这句“贤惠”。
“这样的家庭凭什么生孩子?”左寒语气平静,仿佛自己是个外人。
阮老板以为他在为曾经差点被放弃而伤心,其实相反,他是从未觉得自己应该来这世上。
他多希望他妈这一生唯一的一次反抗能成功。
“走吧。”左寒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
老板娘不在,他不能矿工太久。
回了前院,巩明正坐在廊下的秋千椅上通着电话,见了左寒回来,当即挂了电话凑上来。
“左先生是omega吧?”
他大概注意到了柜台上的omega腺体激素替代药。
几百年前,人类基因被宇宙射线污染后,部分人类出现了基因返租现象,颈后出现新的腺体,也随之显露出兽类第二性征。
这部分人类不再适用原有的性别分类,科学家参考兽群的性别特征,从男女两性外再度分出ABO性类。
然而,进化时间尚短,基因根本没有进化完善。幼年时期的alpha和omega会因为精神力不足而控制不好自己的兽类第二性征,露出兽类的耳朵、尾巴,甚至是爪子。
落后的村庄里依旧保持着原始的男女双性性类,也就是说,几乎都是beta。
所以年幼的左寒一度被当作妖怪。
左寒自顾自收拾着院子里零散的物件,全当巩明是空气。纠缠过他的人不少,不过第一次有人是为了陈年旧事。
锲而不舍可能是巩明最佳的品质,他又换了个话题。
“我听几个村里人说,左先生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回孙小兰被她婆婆打骂,你看不过眼上去推倒了老太,结果孙小兰反过来批评你不尊重老人,要你道歉。”
那时老太作势躺在地上不住哀嚎,拉着人就要哭诉一遍自己被孙子打了,胡搅蛮缠了很久。
“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养了个白眼狼,要是没有我,你早就被孙小兰这个挨千刀的贱人搅成肉泥了!”
她说过很多次,这些话估计村里每个人都会背了。
巩明会知道也不奇怪。
左寒浑身已经冻僵了,他尽力克制着指尖的颤抖,将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活上。
于是巩明变本加厉,“这件事是不是左先生主动离家的导火索?”
“或者说,这是左先生内向不爱说话,不再轻易向别人交付信任和情感的原因?”
左寒依旧不发一言,好像对这些事全然不关心,也不觉得巩明的话冒犯。
情感被隔绝在意识外,他真的什么也没想。
这位城里待惯了的记者先生不过是试图在他的性格形成上刨根究底,找到“童年的病因”,好像他这样的人是错误的、残缺的、怪异的,而他的错误、残缺、怪异也是有迹可循的。
左寒不觉得。
天擦黑,气温降得很快,今天做不完了,这个木箱。
他将工具归拢好,抬腿往里屋走。
“你不好奇家里的近况吗?回家看看吧,老太太要给你父亲再讨个老婆了。”
“拿的应该是左先生寄回家的钱吧,虽然老太太只字没提,但左先生寄了信回家,也没个字条,不就是寄的钱嘛。”
巩明故意放出了自以为最伤人的信息,妄图再从左寒脸上看到一些情绪波动。
然而左寒只是回过头静静看了他一眼,又坐到前台记着今日的民宿管理日志。
几万块钱在城里不算个什么,放钟涵村那种穷地方确实是笔巨款。
巩明说的话是极有可能的。
但无所谓了,就当扔了,虽然这笔钱应该算是他卖腺体的钱。
他的钱一向留不住,也不是第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