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他和李济航打架,两人一起被叫了家长。打架的原因姚琛泽已然忘记,只记得温柔的妇人来得很快,一进门就满脸焦急地将李济航抱起身,在怀里擦擦眼泪,又亲了亲脸。
他孤零零站在一旁,听着李济航被哄好后抽抽嗒嗒跟他道歉。
他因为体格赢了那场架,因为身份得到了道歉,却输得一无所有。
他从未有过母亲,只是很想有人抱抱他,现在他长得健壮,情绪阴晴不定,要什么有什么,却唯独不会有人主动抱他。
这件芝麻点大的小事他记到现在,次次想起时都觉得自己无聊矫情,却怎么也忘不掉。
“你那个时候有没有想带我走。”左寒声音很轻,像是在问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
没头没尾的,那个时候是哪个时候?
姚琛泽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左寒说的是斜府街、他们初遇的时候。
“有的。”他有些懊恼,又有些不满地瞪了左寒一眼。原本计划得很好,他们本可以有一个更和谐、更坦荡的开始。
“哦。”左寒得到了答案,松了口气般,整个人意外柔软了下来,他将手随意搭在了姚琛泽身上,轻轻拍了拍,“睡觉吧。”
姚琛泽身体明显一僵,愣怔片刻后忽然悄悄凑近,鼻尖拱了拱左寒的肩窝,大脑袋顺势靠在了枕头侧缘。
弓着腰姿势不算舒适,他没动,也没再说话。
alpha发茬偏硬,扎在脖子上很不舒服,左寒伸手想挠,刚有动作,手就被姚琛泽紧紧抓住。
“你睡觉怎么这么不老实。”抱怨的话张口就来。
刚觉得可爱了一点……
左寒泄愤般重重蹬了姚琛泽一脚。
这一脚不痛不痒,反而紧接着就被钳制住,再没法动弹。
在浓郁的龙涎香里,左寒被沉沉压着,所有裸露在外的漂浮不安,也都被沉沉压住。
€€€€
早晨醒来,姚琛泽很快察觉到自己动静比昨晚更大,原本正常的生理反应,因为带上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晦心事,显得既不合理也不单纯。
他赶忙退开,一转头,左寒已经睁开了眼,茫然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上睡出了一点血色,眼里没什么焦距。
应该并不是在看他,只是恰巧他落在了左寒的视线里。
姚琛泽正尴尬着,嘴里起了个转移注意力的话题,“快元旦了。”
“嗯。”左寒本是懒懒地缩着,忽然坐起来,用力眨了眨眼睛。
姚琛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跳下床背过身去,等简单洗了把脸出来,发现左寒正翻着墙角的两个塑料袋,顶着睡到翘起的头发,嘴里轻轻哼着不知名的曲调。
“怎么突然有些高兴?”姚琛泽是真的好奇。这人早上一向爱懒洋洋躺着,少有外露的情绪变化,看起来也不像是会为了新的一年开心的人。
“不怎么。”左寒不言。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事。12月31日,是他的生日,寒冷的天气出生,所以叫左寒。
元旦不过是人类给漫长光阴划断的一个节点,他被划在了陈旧的过去,或许是命运的暗示。
习惯于他的敷衍,姚琛泽走过去拉开了厚重的窗帘,让初冬没什么暖意的亮光挤入房间,又道:“唐荐忠说你中午总是不好好吃饭,比晚上吃得还少,你不是在减肥吧?”
这不是个问句,左寒感觉阴阳怪气这个词应该安在姚琛泽自己身上,他停了手里的忙碌,认真和姚琛泽提意见,“能不能别让人特意给我做午饭。”
因为中午只有他在主屋吃饭,一尘不染的大理石桌上摆着只为他一个人准备的餐点。
“特意”会让他难受,继而没有胃口,“顺带”稍微能安心些。
“你修仙呢?”姚琛泽随手解着睡衣扣子,皱起眉不悦。
“我和他们一起吃就行。”
“其他人不在这里吃饭,你大老远跑哪儿去?也不爱跟人说话。”
好像确实在无理取闹,被服务的人还在挑三拣四,左寒不再多言。
除了他的意见从来不会被姚琛泽听取之外,他本身也不是个会和别人分享想法的人。
姚琛泽或许会偶尔跟他倾诉一些难过的心事,需要一个人陪在身边,就强硬地留他住在这里,这是姚琛泽的思维方式和处事风格。
而他从来不是一个讲述者,也从未主导过别人的人生。
他的故事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日日更换的鲜花,精明又礼貌的庄园管家,优越的基因等级,暗流汹涌的家族斗争,掌管联盟一切重要事务的军政处……
所有的大大小小的一切都离他太远了。
裁剪得体的昂贵衣料像不合脚的水晶鞋,手里这块破破烂烂的毛毯才能让他感到熟悉,感到自己确确实实活在时间里。
亲人离世,他可以感同身受,而他的贫穷、自弃、肮脏,他的一无所有,他的犄角旮旯,他被厌弃的这半生,如何与别人分享。
情绪落在自己肩上,他可以自己扛着,分享给无法感同身受的旁人,他反而觉得有心理负担。
姚琛泽照常招呼也没打出门去了。等四周安静下来,左寒又有些亢奋,他靠在四方的窗边连着抽了三根烟。
他不该出生的那个时候,田野麦苗泛绿,一望无际,树上叶子黄里透绿,光芒四射。
和今天一样,其实是个漂亮的日子。
第17章 只是不够勇敢
姚琛泽今天不需要上值,昨天刚拿到姚青和柯舜义经过手的所有明里暗里的审批项目表,李济航已经安排人在逐个查访,排除了不少,有几件事他需要亲自去确认。
早晨的鲜虾馄炖一个接一个,吃起来像是没完没了,左寒无端有些焦虑,吞咽时意外有些喘不上气来。
放下勺子,四处打量了一圈,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事干,他的焦急毫无道理。
有大卡车“轰隆隆”开了进来,应该是工人去主屋后的平层做修检。爬上台阶时,左寒透过镀膜玻璃看到了一条粗长的锁链,三五个工人连拉带拽扛进了屋内,不多时又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被拖了出来。
其实想想也合理,易感期时的S级alpha力气巨大又毫无理智,他也不是没见识过,会被束缚住不奇怪。
只是这铁链也太粗了吧……
常听一些满口黄牙的人酒足饭饱后说起,S级alpha其实不算是人类,是被诅咒的没有灵魂的动物,之所以被军政处供起来摆上高位,不过是各部联盟相互攀比的噱头,跟那些有资格坐花车的名妓是一个道理。
这些评价里戴着明显的有色眼镜,又因为空间相隔遥远、阶层差距明显,没有任何被反驳和被制裁的可能,所以什么五花八门的说法都显得有理也有底气。
他们好像很爱对陌生人报以恶意,做最严苛的批判,或许污名化旁人就能获得一些虚伪的优越感。
左寒每每听在耳朵里,都会下意识想起那个逼仄的午后,彼时他不算高贵的omega腺体还在,在姚琛泽不对劲的一瞬间他就被绝对的力量死死压制住无法动弹,浑身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恐惧密密麻麻爬满每一根神经,继而叫他根本无法呼吸。
正常人都不会想再经历第二次吧,这种如蝼蚁见到巨象般绝对的恐惧。
现在的姚琛泽已然成年,力气更大,想必精神力也更强悍,易感期应该更具破坏力吧。
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唐管家绕过白色石柱走进门来,应该刚去大平层照应完琐事,又依照惯例公事公办问起左寒中午想吃什么。
“吃面吧。”从未主动点过菜的人今天竟然开了口,唐荐忠未免有些惊诧。
“我自己煮,行吗。”左寒问。
“这,先生还是别为难我了。”唐管家笑着躬身劝,显得左寒的要求极不合理。
等一碟搭配着黑松露的意面端上桌,左寒看着眼前色泽鲜丽、营养均衡的餐点,抿了抿嘴,用叉子不太熟练地卷起两根裹满奶黄色鲜汁的短面条,塞进嘴里。
孙小兰会在年底的这一天擀点珍贵的细面,做几个馒头备着,再给他单独盛一碗清汤寡水却格外好吃的软面条。
她会把薄薄的面片切得很长,好像这样她总吃不饱饭的儿子就可以健康长寿。
左寒又想,其实他自己厨艺很差,只会煮点飘绿叶的挂面吃,还是专业厨师做得更好。
胃口依旧不算好,又不想浪费粮食,磨磨蹭蹭吃了很久,奶油芝士已经凉了,浓厚的腻味从心口泛了上来。
下午无事可做,左寒依旧窝在沙发上按着电视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换着台。
从字正腔圆的午间新闻换到日日重复播放的宫斗剧,再看会儿画着精致妆容的明星们扮乞丐,谈恋爱。
又是一档无聊的访谈节目,刚想换台,摸在按键上的手指忽然一顿。
“一点契约精神也没有,说跑路就跑路,违约金也一分没赔,那种地方出来的人,难怪这么不讲道德。”
“斜府街是什么地方,五年前那件事谁不知道……”
迟钝和漫不经心一下被穿透了,左寒木着脸坐直了身子。
画面上的人脸部打着码,他还是从边角里认出了说话的那个人,吴斌。
也堪堪意识到,刚刚的那几句都是在说他。
左不过是吴斌看了那期报道,主动联系到了电视台。这人大意把他放跑了,估计被陈旭章臭骂了一顿。
担心他真的接受节目采访,把他们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捅出去,吴斌索性主动找到首都的这家电视台,先给他泼一盆脏水。
合情合理。
“几年前那件震惊联盟的案件想必大家还有点印象吧,当时以薛海明为首的黑帮势力搜罗了一群穷苦地方出来的女性alpha和男性omega囚禁在斜府街,以满足部分人的性欲和猎奇心理。”
“当年这件事也算是联盟监管失责吧,自那以后,联盟就对这类群体设置了一些特殊保护。”
巩明坐在演播厅一副主持正义的模样,正缺节目素材就有人送上门来,他看起来情绪高昂,语调里带着点轻快。
“主持人,我觉得没有必要同情这种人。**是个omega吗?他都没有腺体,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时候被人玩烂了。”吴斌的话里带着点莫名其妙的气急败坏。
他的名字难得被消了音。
然而有什么意义呢?
“和民宿那位老板娘不同,左先生这位曾经的老板似乎对他的评价不高。”
“其实我想这件事跟左先生坚持不回家,也不赡养瘫痪在床的父亲和重病的奶奶是一样的,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遇到问题他的第一选择是逃避。依照我和左先生短暂的几天相处来看,我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坏人,只是不够勇敢,不够有担当。”
“而我们的交流被一位自称‘军政处要员’的alpha打断,我们节目组也不知道左先生现在在何处,可能寻求到了新的庇护。”巩明说得隐晦,笑得正经。
“在这里为了保护我们当事人,就不放一些左先生的照片了,也希望大家把目光从这些事上面,移到对体制和教育的深思上。”
素材被删光后还能找到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
“贫穷和性交易好像总是息息相关,阴暗的地方容易滋生细菌,其实对下一代,教育和生养一样重要,让我们转切一下镜头,听一听教育专家徐教授的意见。”
……
“这不是个人的悲哀,这是群体的悲哀,我们应该透过这件事看到本质……”
滋滋的电流声让转录的人声听起来越来越不清晰。他被冷漠地理性地审视着,他的痛苦有这样那样宏大的原因,只是时代掀起的尘埃吹过他,只是巨大齿轮搅下的废屑飘到了他的头上。
他的痛苦本身微不足道。
左寒忽然出现了急性耳鸣。
弹簧终于不堪重负,崩断了,他好像又回到了斜府街那个逼仄的小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