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哪一天,她对一个孩子唠叨完这个又臭又长的故事,带着点醉意,半开玩笑对他说道:你给尼姑当儿子,好好孝敬尼姑,尼姑就能教你许许多多的本事,以后能保你不被欺负。
她没想到多年后,那个孩子居然相信了她的故事,跑过来要她兑现诺言。
当年那把伴随她出生入死的匕首,被抛弃在盒子里早已生锈,她眯着眼睛,分外珍惜地用袖子擦拭着匕首上的锈迹。
她耐心地处理那把匕首,等到锈迹完全剥落,刀刃依旧散发着锋利的寒光。
黄尼姑把木匣子放回原位,将匕首藏在怀里,佝偻着背慢慢盘腿坐回木板床上。
那晚她做了个梦,梦见她依然年轻貌美身手矫健,她依然是那个名震特高课的传奇女间谍,她用她的匕首保护了一个孩子。只是梦境中,她怎么也看不清那孩子的脸,看不清那是个吐着血沫子的女娃娃,还是个鼻青脸肿被巡警追得走投无路的男孩。
天还没亮,街道上开始涌上许多行色匆匆的人,一个报童趿拉着破棉鞋斜背着帆布包,手里挥着一份报纸,声音洪亮地吆喝:“号外!号外!顾家大小姐被救回来了!”
报童所说的,是最近发生的一件大事。
前些日子,那位赫赫有名的大亨顾老板唯一的女儿顾小姐在回家的路上半途失踪。三天后,顾家的汽车被发现停在一个偏僻的公园里,汽车夫和保镖的尸体都在车里,他们都是被手枪打死的,由此可见,这是一起有预谋的劫持。
顾老板凭借自己的财力向报社施压,这个消息很快就被封锁,没了下文,普通民众带着一点落井下石的心理,存心是要看着这位大人物倒霉,因此很多人都很关心这则新闻,以至于这位报童一吆喝,立刻就引来一群小市民哄抢他的报纸。
赵煜城一边往回走一边饶有趣味地读报纸。
他今天出来采购物资,吃早餐时在馄钝摊前遇上满脸兴奋的报童,就买了份报纸,谁知这件头版头条的大新闻引起了他的兴趣,因为在那条新闻标题下面附上了一张照片,那照片上的人居然是他认识的。
那是一个年轻人打横抱着一个穿白裙的女孩跪坐在地的画面,他身后的建筑物正在燃烧,那年轻人显然是经历了一番浴血搏斗,浑身狼狈不堪,只一双眼睛犹如野兽,带着警惕和敌意,灼灼望着正前方,牢牢将怀中昏睡的女子罩进怀里护住。
照片大约是哪个记者躲在角落偷拍到的,画面黑黢黢的,并不是很清晰,即便是那样一张模糊的侧脸,赵煜城也一眼认出那小子,这世上确实有一种人的长相是很容易让人记住的,薛时大概就属于那种。
“有意思!”赵煜城笑了笑,咬了一口油条,夹着报纸坐进了监狱的采购车里,吩咐汽车夫一声便打道回府。
岳锦之站在汽车旁,焦躁不安地等待着,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暗巷尽头,他立刻敲了敲车窗,压低声音道:“圆子,醒醒,时哥来了!”
薛时坐进车里,长舒了一口气:“走吧,送我去监狱。”
陶方圆转过头埋怨道:“时哥,瞧你这一身的伤,我就这样带着你半夜出来乱跑,要是给我妈和玉姨知道了,我又要挨骂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医院那种地方,我呆不住。”薛时望着车窗外的夜色,浓黑的眉眼之间并无任何表情。
“也是……”陶方圆见时哥兴致并不高,便讪讪地闭了嘴,专心驾驶。
时哥自从出狱以来,行事就变得有些古怪。
首先是带着一身鞭伤出狱,出狱之后他居然刻意隐瞒了他出狱的消息,没有通知任何人,自个儿躺在医院养伤。
他们几个人是在一个多月之后才得知他早已出狱,但是当兄弟们轮番前去探望,看着他缠满绷带的身体,个个义愤填膺地追问,时哥却是答得轻描淡写,似乎对于监狱中发生的事情不愿多说。
好不容易伤好出院,回到家中,大家都以为时哥回来了,太平日子来了。可是没过多久,顾家的大小姐出了事,被人绑架了。时哥受顾先生所托,接下这个任务,没过多久就将顾小姐解救出来,自己却又是弄得一身伤进了医院。
岳锦之坐在薛时旁边,看见他衣着单薄,只在病号服外面罩了件薄外套,那病号服还掉了颗扣子,胸口处敞开了,露出里面层层绷带,他便有些心疼,忙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他身上。
“我哪有那么娇气,你当我是女人?”薛时又好气又好笑地拿开他的外套。
岳锦之幽幽道:“时哥,到底是什么事急成这样,要你从医院偷偷溜出来亲自去办?吩咐两个兄弟去不就行了?”
薛时沉默了一下,说:“我得去监狱查点东西。”
提篮桥监狱黑洞洞的大门近在眼前了,然而薛时却指挥着陶方圆绕开大门,驶进监狱围墙外面的一条暗巷。
陶方圆在一棵梧桐树下停好汽车,三个人一同下了车,就见赵煜城站在那里等着他们。
赵煜城从阴影中走出来,冲薛时挑了挑眉:“怎么,都来了几次了,还不死心?”
“赵看守长好!”岳锦之认得他,一见到他立刻就热络地上前打招呼。
赵煜城冲薛时他们三个扬了扬下巴:“跟我来吧。”
监狱有一排档案室,囚犯们的档案按照监区分门别类,放在不同的档案室里,岳锦之和陶方圆分头行动,分别进了其中一间。
薛时举着手电筒走进一间档案室,赵煜城将一捆档案搬到他面前:“带外人来这里被上头知道了可是要丢饭碗的,看在九爷的面上我帮你这一回。喏,你要的都在这里,我说过了,凡是由情报局经手的案子,我们是不可能拿到真实可靠的档案的,你要是不死心,就自己去查。”说完这句话,赵煜城就感觉有点讽刺,其实他自己也知道,“看在九爷的面上”,他已经不知道帮了这臭小子多少回了。
“谢了啊,赵看守长,”薛时笑了笑,“九爷现在已经秘密出狱,你定然也是要追随他一起走的,我是担心你走了之后我要办这些事就没这么方便,所以仓促行事,深夜来访,叨扰了……”
赵煜城突然脸色一变:“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九爷已经出狱?”
薛时笑了笑:“我自有一套打听消息的渠道,我想要查清楚的事,就一定能水落石出,不然你以为我是靠什么在这块地皮上安稳混迹了十多年?”
九爷出狱这个极端隐秘的情报居然能被他轻而易举弄到手,赵煜城头一次感觉到,这个年轻人若是成为他们的敌人,那该是多么棘手的一件事。
薛时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低声道:“赵看守长不必担心,你和九爷在狱中对我这么好,明里暗里帮了我这么多忙,我薛时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我永远不会与你们为敌,你们大可以对我放心。”
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朝他们这间档案室走了过来,两人结束了这场秘密交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陶方圆似乎是有了什么新发现,拿着一份档案走过来兴奋道:“时哥,你看这个人,真是有意思!明明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读过许多年的书,却精神不正常,他偷窃女尸,把女尸藏在地下室泡在药水里,然后天天发痴一般画那女尸,夜里还和那尸体睡觉,直到事情败露被抓进监狱,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薛时拿起那份档案草草扫了一眼,对那名偷窃女尸的窃贼名字稍微表示了一下惊讶,便兴趣缺缺地扔到一边。
真是个意外的发现,他没想到学习班的那位宋义青宋助教居然是因为这种事而入狱的,然而这事跟他没什么关系。
快天亮的时候,三个人决定离开。翻了一夜,依然一无所获,薛时有些沮丧。
三个人站在走廊里,赵煜城转身锁门的时候,薛时突然指着走廊尽头一扇上了锁的门问道:“那是哪里?”
赵煜城道:“储藏室。”那间储藏室专门用于存放那些刑期较长的犯人们入狱时随身携带的物品,因此很少打开,因为这些囚犯们之中有一部分人不会有机会活到出狱,而另一部分人,在长达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牢狱生涯之后,并不会记得当初入狱时自己身上带着什么。
“我想进去看看,”薛时魔怔了一般,径直朝那间尘封的储藏室走去。
他果然在那间储藏室里找到了一些东西,那是一只旧得发白的帆布包,是编号01896的犯人李莱恩入狱时的随身物件。
第31章 31、军火贩子
汽车从仁济医院的大门里开出来,车窗外的风景越来越陌生。
薛时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顾先生,忍住了提问的冲动。
那日仓促救人,薛时甚至都没来得及仔细看顾小姐一眼。直到今天下午,他被陈亚州带去了顶楼的高级病房,看到了那个他救出来的少女,他才得知,顾小姐在被绑架期间被人注射了大剂量的不明药剂,导致她畏光,而且记忆出现错乱,精神失常,每天只知道痴痴呆呆地坐着,眼神空洞茫然,有人喂饭就吃,天黑就睡,活得像个木偶。
顾老板唯一的女儿,从小捧在手心里疼爱,如今变成这样,薛时大致也能明白做父亲的感受,所以顾老板带他出了医院坐进汽车里,一路驶向郊外,他也什么都没问,车里的气氛有点凝重。
不知过了多久,顾云鹤终于开了口,薛时立刻定了定神,洗耳恭听。
“晚晚病情不稳定,我打算带她去山东疗养一阵子,我前年在山东置了块地,建了个温泉山庄,就快完成了,在半山腰上,风景不错,也许对她的病有帮助,”他语调平静,像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在跟老友叨家常,谈的是他生病的女儿,顾云鹤看向他,“所以,在我走之前,有个任务要托付给你。”
薛时点了点头。
汽车在一处熙熙攘攘的街市艰难行进,周围都是忙碌的人群,街上格外热闹。这一带是公共租界的最东边,邻近周家嘴,不是薛时的地盘,平常也很少来,所以他不大熟。
汽车在一堵围墙前面停下,薛时下了车,朝大门里面看了一眼,发现里面居然是间菜市场。
这菜市场里面的空间十分广阔,这个时间,卖蔬菜的摊贩们早就撤了摊子回家了,只剩下零星几家铺子还开着。
顾云鹤并不说话,背着双手径直走进其中一间店铺。
这间铺子卖些八角桂皮辣椒茴香之类的香料,看上去很普通,掌柜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矮个男人,原本还在摆弄货架上的商品,一抬头看见薛时他们进来了,只朝顾老板点了一下头,便继续摆弄他的货品。
这显然不是一个正经商户的待客之道,薛时料定,这铺子里有蹊跷。
果然,顾老板带着他走到店铺后面,他在隐秘的墙角发现了一道暗门,暗门笔直地通往地下,下面黑黢黢的,不知道藏了什么。
顾云鹤打开暗门走进去,回头看了薛时一眼,示意他跟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一条光线昏暗的过道,过道挺宽敞的,两边堆积着装满米面谷物的麻袋,看起来像是菜市场商户们的仓库。
顾云鹤在过道尽头的铁门前停住,打开了铁门。
眼前豁然开朗,别开生面的劳动情景让薛时瞠目结舌。
这里似乎是一间工厂,一排排整齐的工作台前坐满了工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正在熟练地组装着各种各样精细的机括,一名伙计捧着木箱在他们之间穿行,时不时停下来为各个工作台补充零件。
再往里走一点,里面机器轰鸣,两名技师模样的洋人满手油污,正在修理一架出了故障的机床。
一个年轻人取出机器制造出来的成品,整齐地码在托盘里送去给下一道检验工序,他捧着托盘经过薛时身边,这一回,薛时看清楚了,那托盘里码着的,是新制造出来泛着黄铜亮泽的子弹!
这里,竟然是一处地下兵工厂。
一个管工模样的年轻人从里面迎了出来,以不惊动旁人的声音朝顾云鹤打招呼:“老板好!”
顾云鹤淡淡应了一声,继续朝里走,薛时默默跟着。
两人在热闹的工厂车间里行走,行至堆放货物的僻静处,顾云鹤转过头,突然问道:“怎么一直不说话?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还是在等我开口?”
“我说过了,这条命卖给您了,您要怎样使用,我都没有意见,听凭鹤爷差遣。”薛时坦诚笑道,“但是,我也不是白白为您卖命,我也有想要的东西,只要鹤爷满足我一点私欲,我会用忠诚来交换。”
“喔?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名声、权势、金钱。”薛时答得直白干脆。
“好!爽快!”顾云鹤朝他竖起大拇指,“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不等薛时说话,他接着道:“但是我从来不做口头上的承诺,我可以给你助力,给你资源,你想要的这些还得你自己去挣。我今天带你来这里,就是想把这座兵工厂交给你打理,作为酬劳,你得一半的分成,至于怎样生产和运作,货物怎样销售,一切决定权都在你。”
薛时脸上并无明显表情,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整座工厂,点头道:“好。”
“另外,我现在还有一个难题。”说到这里,顾云鹤忽然变得有点焦虑,他背着双手绕着堆积的货物走了半圈,“从去年开始,因为我们的技术有限,工厂的发展陷入瓶颈,我找到一位俄国神父,向他收购了一批枪械设计图纸。我私下派人查过他的底细,得知这位神父原本是奉天军械库的一名工程师,那些武器图纸是他从日本人的重重封锁之下从奉天军械库偷出来的。他也因此遭到日本人的追捕,一路南下来到上海,伪装成一名神父,潜伏在教堂里。他找上我,是急于将图纸脱手,然而他当天晚上就暴露了身份,被日本人盯上,还没来得及跟我交易就仓皇出逃了。”
“几个月后,我收到一封密电,我才得知,神父很聪明,他没有把那些武器图纸藏在身上,而是把它们制作成微缩胶片,粘在一本乐谱里,由他教堂里的钢琴师随身带着。那位钢琴师我见过,但我只在交易当天匆匆看过一眼,没见过正脸。接到神父的密电之后,这一年来,我几乎将上海翻遍了都没有找到那名钢琴师的踪迹。不光如此,这个人曾经生活过的一切痕迹都被人为抹除了,如果不是我在周家三小姐的婚礼上看过他一眼,知道确实存在这么个人,我甚至怀疑神父欺骗了我。”
顾云鹤看着薛时,见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道:“总之,目前工厂正陷入困境,我要你尽快查出那名钢琴师的下落,从他手里拿回图纸,否则,工厂难以为继,你明白了吗?”
薛时沉思了片刻,总觉得心里有什么被触动,真相呼之欲出。
突然,头脑中白光一闪,他骤然瞪大眼睛:“鹤爷,您说……周家三小姐的婚礼?哪个周家?难道是周振邦?”
顾云鹤蹙眉看着他,点了点头。
夜幕时分,李秋雨终于缝上最后一针,将薛时那件病号服上掉了的扣子补上去了。她手指灵巧地打了个旋,打上结,俯身轻轻用虎齿咬断线头。
一抬头就瞥见薛时双手抱臂,靠在病房门口,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李小姐,”薛时走到近前,拿起他的病号服,捏了捏那颗新缝上的扣子,笑道,“我该怎么答谢你呢?”
李秋雨淡笑道:“你别给我添麻烦就是最好的答谢了。”
薛时慢慢爬上他的病床,将那件病号服盖在肚子上,心不在焉道:“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李秋雨一走,薛时慢慢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陈旧的帆布包来,也不顾帆布包上裹着蛛网,就将它放在自己大腿上,然后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了出来。
这是他昨晚溜出医院,在监狱档案室旁边一个封闭的储藏室里得到的收获€€€€李莱恩入狱时的随身物品。
里面有李莱恩的身份证件,还有两本乐谱,其中一本是手写的,另一本是印刷的,他翻开那本古旧的乐谱,果然在乐谱里发现了异样:有人将许许多多的微缩胶片粘在五线谱的音符上。
一切都与顾先生的描述不谋而合。
“是他?竟然是他?”薛时捧着那本乐谱,手都有些发抖。
至此,所有真相都被串联了起来,李莱恩这个人身上的谜都解开了:他就是那晚在周家的婚礼上弹琴的钢琴师,被神父一案牵连入狱,原因竟然是这本该死的乐谱!而他本人可能都没发现这本乐谱的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