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师 第49章

见他迟迟没有反应,莱恩表情严肃地加了一句:“如果再有下次,我不会再管你。”

薛时鼓动着腮帮,瞪着他,诚惶诚恐地点点头。

“对不起……”薛时含糊道。

这下,众人几乎惊得下巴都掉在了地上。

当初时哥向众人介绍这是自己的先生,他们都没有当回事。毕竟在监狱那样的地方,鱼龙混杂的,这李先生大约顶多算个挂名的先生,没想到今天大开眼界,李先生竟然敢当众对时哥进行批评说教,并且这种威严和震慑力将他治得服服帖帖的,半句都不敢反驳。

一桌子人大气都不敢出,全都看着他们。

“我……吃饱了,我先走了!”薛时满脸羞愧,低垂着头,提着外套就匆匆出了门。

陶方圆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飞快喝下一碗稀粥,拿了两个包子揣在怀里,心惊胆战地看了一眼莱恩,也匆匆跟了出去。

外面传来车喇叭声,莱恩朝外面望了一眼,看到陶方圆载着薛时逃也似的一溜烟就离开了。同时,另一辆汽车开了进来,汽车夫把头伸出窗外,困惑地回头看了一眼薛时他们的车,莱恩认出他正是昨晚那个年轻人,似乎是叫何律。

莱恩对叶弥生说:“我和小唐去趟医院,你吃完早餐休息一下,我们很快就会回来。”他没有忘记,今天是薛母出院的日子,很多东西需要打点,这方面他不熟悉,必须带上小唐。

叶弥生点点头,只是慢条斯理地喝粥。

等到一屋子人都走光了,叶弥生拿着调羹的手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手指关节握得发白。

这个李先生,是一个厉害的人物!

他原以为,这个时哥从外面带回来的所谓的先生,不过是个时运不济的倒霉鬼,有学识,有教养,从旁人的描述来看,似乎还仪表不凡,这样的人锒铛入狱,在一群毛贼匪盗之中非常容易脱颖而出,最后有幸结识了时哥,时哥称他一声先生,以示尊敬,有名无实。但是现在看来,事情绝不是这么简单!

想到时哥在李先生出狱那阵子魂都没了,在整个上海滩掘地三尺地发疯,就是为了找他;找到之后就把人安置在以前住的小院里,然后就经常夜不归宿;后来索性把李先生带到家里来,去医院照顾母亲时都带在身边;而今天,这位李先生更是在众人面前宣誓了他那强得可怕的存在感€€€€他让所有人都看到了时哥对他的言听计从。最后,他更是从容地安排一切事项,就如同这个家的主人一般。

他也不喜欢时哥在外面花天酒地,然而名利场上的男人,哪个不是这样?这是必要的交际,他忍了。

他对时哥毫无底线地服软退步,只是想时哥多陪陪他,多与他说说话,和他回到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然而,他这样小心翼翼捧着的时哥,现在却对另一个人低声下气、言听计从,他无法接受。

等等、不、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李先生是时哥请回来教导自己的先生,也就是说,以后绝大部分时间是他和那位李先生待在一起,如果、如果李先生能站在他这一边,为他所用呢?

然而,这位李先生,能够信任吗?

他心中思绪翻涌,自己摸索着走到客厅,从衣帽架上拿下他的外套和手杖,慢慢地走出门,朝门房说了句:“大庆,帮我叫一辆黄包车,我要去百乐门。”

最近,一位北平来的贵客让上海滩这个自成一派的小江湖轰动了。

凡是道上混的,不管白道黑道,商场官场,但凡有点头脸的人物全都派人送去拜帖,争先恐后地想要与他结交。

这位贵客,道上人称“萧王爷”。

说起这位萧王爷,外人只知道他姓萧,真实名字不详,年龄不详,身材样貌也是不详,此人为人低调,常年深居简出,一般人都未曾见过其真容,但是关于他的传说,恐怕茶楼的说书先生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传说这位萧王爷的家族十分显赫,显赫到什么程度呢?他的父亲乃是爱新觉罗一脉最后几位风云人物之一的醇亲王,当然这里无从考证,只能用戏说这一说法了,因为此时若是有人跑去问那位逃到东北投靠日本人的皇帝陛下,他定然是不会承认他在北平还有个小叔叔的。

既然是戏说,诸位看官也就当做戏文随便看看,图一份茶余饭后的谈资。

传说那位醇亲王某年在外得了一个私生子,这个孩子的生母身份低微,为免这个孩子成为家族嫡庶之争的牺牲品,所以醇亲王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把他送到京郊,寄养在一户姓萧的人家。

照理说,亲王的儿子,虽说是个私生子,总也流着皇家的血,总会有人照拂,通常不会过得太差,但是这位醇亲王把孩子送出去没多久便发病暴毙,他的嫡子承袭了父亲的王位,并且有意保守秘密,并不愿意认这么个弟弟,所以知道这个孩子存在的人很少很少。

萧家原本是一户殷实人家,但没多久朝廷就发生动乱,萧家自此家道中落,养父母双双撒手人寰,此时的萧王爷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少年萧王爷从此就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因为养父母欠了外债,家产被查封,他被人赶了出来,只得流落街头,在京郊一处破落的菜市场编草鞋卖草鞋,挣得几个子儿勉强维生,过得甚是凄凉。

至于后来萧王爷是如何发迹的,江湖上流传着多种版本,其中流传最广的说法是:有一位朝廷重臣,与醇亲王生前私交甚好,那位大人知道这个私生子的存在,某一日遣人来寻他。当然他只是一个私生子,那位大人自然是不能把他推到台面上去的,但也不忍心看着醇王之子如此苟活着,遂给他指了一条明路,明里暗里为他打点,没多久,年轻的萧王爷就成为朝廷军队物资唯一指定的民间供应商,除了官造,一切民间工厂送上来的军需物资都要经他之手,所有想吃这碗饭的商人都得看他情面,自此,他开始声名远播。

那一年,北洋水师沉没,朝廷四面楚歌,当时的萧王爷刚刚起步,年轻气盛,他毅然放弃生意四处奔走活动,甚至不惜变卖家产,想要协助朝廷重建水师,此事在民间传为佳话,然而终究是君主昏聩朝臣腐朽,清廷大势已去,名噪一时的北洋水师再也未能起死回生。

朝廷倒台之后,天下乱了。这一时期,军阀割据烽烟四起,因着对战备物资的大量需求,萧王爷虽然没了朝廷做他的后盾,但基础在那里,他的生意竟然越做越大,各路军阀争相与他结交,就是因为他手里掌握着武器和物资这两大军队命脉。当时有一句戏言:得王爷者的天下,便是对萧王爷最高的赞誉。

而今,即便是在清廷覆灭将近二十年之后的现在,他也是稳稳当当地垄断了军队补给这一块,太太平平地在北平受人拥趸。他深明大义,会做事也会做人,就连如今国军的最高统帅也对他礼让三分,尊敬有加。因此,他可以算是当今商界第一人,一时风头无两。

知道萧王爷是干什么的,那么他此次上海之行的目的便不难猜到了。北方这些年不太平,再加上去年一下失了东三省,萧王爷也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因此有意将他的生意地盘往南迁。

很快,大名鼎鼎的萧王爷来到上海滩、并且在法租界买下一处宅邸住下,这个消息不胫而走。那处宅子每天门庭若市,前来送拜帖的人络绎不绝,但是大部分人都被萧家的管家打发了,到目前为止,见过这位萧王爷真容的人依然寥寥无几。

肖胜海坐在小舞厅角落的沙发里,出神凝望着坐在灯光下弹琴的人,直到一曲终了,他才站起身,端了两杯酒朝叶弥生走去。

他走到叶弥生面前,侧身靠在他的钢琴上,将一杯酒送到他手里,并且主动与他碰了碰杯:“我说叶少爷,你可是很久没来弹琴了。”

“是有一阵子了。”叶弥生把杯子送到唇边,浅浅地啜了一口,不冷不热道:“开门见山,我有事情要你帮忙。”

“别这样冷淡嘛,叶少爷,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就一点都不想跟我喝一杯,坐下来好好聊聊?”

“我们之间,没有交情,只有交易。”

“开口就是交易,在我面前,也只有你叶弥生,有这样的底气。认识这么久,这一点,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肖胜海看着他那双空茫的眼睛,无奈道,“说吧,这一次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叶少爷?”

“我家里新近来了一个人,此人来路不明,我想要测一测他的秉性,看能否为我所用,这件事,我相信对于海哥你来说,肯定是小事一桩。”

肖胜海不置可否,话锋一转:“既然是交易,实不相瞒,我最近也遇上了一点小麻烦,不知道叶少爷能否为我解忧?”

见面只谈交易,这一点叶弥生十分满意,他不紧不慢道:“说说看。”

“你有没有听说过萧王爷?”

“略有耳闻。”虽然时常足不出户,但叶弥生并不是全然两耳不闻窗外事,尤其是最近街头巷尾的话题人物萧王爷,他倒也多多少少听过一点。

“萧王爷这个人深居简出脾气古怪,我们递上去的拜帖三番四次被挡了回来,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见他一面,或者,让我们的拜帖能够递到他手里?”

叶弥生轻轻摇晃着酒杯陷入沉思,良久,他仰着脖子一口喝干了杯中物,脸上露出笃定的笑容:“这有何难?我想到一个办法,能让这两件事同时进行。”

当晚,叶弥生从舞厅回来搭了肖胜海的顺风车,在离家两条街开外就下了车,柱起手杖,一步一步地走回家。

因为时哥是严格禁止他和肖胜海那帮人往来的,而且关于今天他们商议的事他还有很多细节需要思考,走走路吹吹风,既动身又动脑,这对于体弱的他来说还是极有必要的。

夜已经很深了,他走上一条僻静的小路,明显感觉到自己被人盯上了。

他的耳朵非常灵敏,但凡身后有人,即便那个人再怎么放轻脚步,他也能够察觉到,更何况,这个人不远不近地跟了他半条街。

这里距离他们的小公馆已经很近了,以往吃过午餐之后,出门工作之前,二哥也常常会带他在公馆附近走一走消消食,这一带他还算熟悉,所以他并不慌张。

刚才那条街偶尔能遇上几个行人,可能不便下手,等到叶弥生拐进这条道,那人似乎胆子大了起来,和他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叶弥生走着走着,慢慢就停下了。

等到那人走到他身后,他突然转过身,大喇喇地伸展双臂,语气轻快道:“不凑巧,今日出门匆忙,身无分文,阁下怕是要白忙活一场了。”

那人默不作声,叶弥生又说:“倘若阁下今日不想空手而归,可以送我回去,我兄长自会奉上银钱以示感谢。”

那人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叹了口气:“深更半夜自己一个人走路回家,你长能耐了啊。”

叶弥生怔在当场。

“时哥……”他讪讪地收回手,“怎么是你?”

“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晃,要不是我,你怕不是早就让人给掳走了!还有命说话?”

叶弥生垂着头,低声道:“自从眼睛盲了,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在走一条看不见的路,白天、黑夜,于我来说,又有什么分别?”

薛时一怔,突然感到有些悲哀。

刚才他一路跟着叶弥生,看着他在黑暗中磕磕碰碰、走走停停,可不就是他人生的真实写照么!

薛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像是有什么哽在了那里。他走到叶弥生跟前半蹲着,不由分说道:“上来,我背你。”

叶弥生伏在他背上,许久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抽了抽鼻子:“时哥,我做了那么多错事,你不怪我了么?”

“你犯错,是因为你常年在黑暗中行走,没有人引导你、帮助你,怪我,不怪你,”薛时把人往上提了提,“是时哥不好,一直只顾着忙自己的事,忽略了你。”

“以前我以为把你接到身边,无条件宠你,让你衣食无忧就可以了,是我没有体会到你心里的痛苦,是时哥不好。”

“我工厂里最近请了一个德国来的先生,我听他说,你这个眼疾,并不是没有办法治,西方的医生早就通过手术证明这个是能治好的,我寻思着,等我忙完这一阵,带你去外面走一走,去欧洲,找一家能治你眼睛的医院,我们治好了再回来。”

“时哥这辈子只有两个心愿,一个是好好照顾玉姨,让她过几年舒坦日子,另一个,就是把你治好,让你和正常人一样,娶妻生子儿孙满堂,所以有时候时哥对你比对别人严厉一点,你要明白,我是想要你学好,想得心里着急了,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有时候都觉得没有脸回去见你……”

薛时背着他,兀自絮絮叨叨,可是心里的歉疚并没有好多少。

小公馆里灯火通明,岳锦之守在院门口,远远看到他们,眼睛一亮,忙朝屋子里喊道:“他们回来了!”

坐在饭厅枯等的一群人立刻忙碌起来,热菜的热菜,布置餐桌的布置餐桌,里里外外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薛时将叶弥生放下,叶弥生诧异地嗅了嗅空气中饭菜的香味,问道:“这么晚了大家都没吃饭?”

“就等你了!”陶方圆搓了搓满手的面粉,“今天玉姨出院,再加上上次为了李先生办的宴会没办成,时哥想要补办,所以招呼兄弟们都来吃饭,我给大家做了馄饨,敞开肚皮吃!就是可惜了二哥不在,是他没这个口福哈哈哈!”

“跟我来。”薛时牵着叶弥生来到客厅,客厅里摆着一架崭新的钢琴,薛时捉着他的手放在了琴盖上。

叶弥生心念一动:“这是……”

“特意买给你的,”薛时笑着,看了一眼还在一旁忙碌的莱恩,“乐器这东西,我不大懂,买得也匆忙,是李先生帮我挑的,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李先生懂这个,他可厉害了,还会说英文,会跟洋行的老板讨价还价,你以后一定要听李先生的话。”

莱恩正蹲在地上,为这架新买的钢琴清理灰尘以及打磨掉角角落落漆上得不平整的地方。

他们刚把玉姨接回来安顿好,他就被薛时掳上了车。薛时心急火燎的,说是要买一架钢琴,他们去得匆忙没有预约,薛时又等不及想要,也就只能买到这样的琴了。

琴是架好琴,家用足够了,就是手工方面略微粗糙了些。为了这架不甚完美的琴,莱恩忙了一整个下午,从调音到清理到维护,全部是他一手包办,现在他总算是明白,薛时这是要用来取悦叶弥生的。

€€€€我是你的家庭教师,你的管家,你的随从,你的杂役,你母亲的看护,你弟弟的调音师……除了这些,我还算是什么呢?

莱恩在心里默默自嘲,但是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李先生居然懂这个?”叶弥生略有些吃惊。

薛时笑了起来,笑得颇有些自豪:“李先生在美国有个叔叔,经营一家琴行,这些东西他从小就懂。”

“那李先生懂音乐么?会弹么?原来李先生从美国来……”

莱恩眼神一滞,低低说了句:“懂一点。”说完继续埋头干活。

薛时挑眉看了他一眼,拍着叶弥生的肩推着他走向厨房:“走,去看看开饭了没有,这里交给李先生。”

待到客厅里人都走完了,莱恩才缓缓垂下手,背靠着钢琴,脱力一般慢慢坐在地上,眼神长久凝视着虚空,不动了。

刚到中国的时候,他因一本乐谱而锒铛入狱,惹来莫名横祸,此后过了长达三年的牢狱生活,这件事他每想起一次便胸口钝痛浑身颤抖,成为他一生的阴影。

薛时折返回来,悄悄站在他身后,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的背影。

下午他有意试探过,但莱恩对于懂音乐会弹琴这件事相当忌讳,并不愿意多说。薛时知道其中缘由,也就没有多问。

也许对于莱恩来说,那是他心中的一道隐秘伤疤,不愿向外人说起,而薛时所能做的,就是给他提供一个安全舒适的环境,让他独自静静疗伤。

薛时走上前去,突然弯腰,一只大手捂住莱恩的眼睛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用手臂勾着他的脖子一起往饭厅走:“发什么呆,走,吃饭了!”

深夜,薛时走上阳台,点了支香烟夹在指间,抬头凝望着阁楼的窗。阁楼已经熄灯了,窗口静悄悄黑洞洞的。

下午带着莱恩出去,除了买钢琴,还顺带着为他添置了一些凳子茶几以及一些衣衫鞋袜,忙了一整天李先生兴许是累了,睡得早,他默默抽着烟,忍住了上去打搅的念头。

外面响起敲门声:“时哥,你睡了吗?”

薛时回过神来,将烟蒂碾灭,走过去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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