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由尼姑牵线,他与萧先生的合作谈妥之后,薛时便拜托萧先生约莱恩出来散散心,现在看来,这一决定相当正确。
第42章 42、真相
那之后,莱恩成了滨江公馆的常客。萧家的汽车每天傍晚都会准时出现在薛家的大门外等候,众人也都心照不宣地目送李先生上车。
萧玉楼给了他自由出入的权利,即便主人不在家,莱恩也可以自己去。
通常,他一到滨江公馆就一头扎进花房里,先弹上几曲活动活动手指,然后便沉浸于自己的创作之中,拿一支铅笔在打满五线谱的纸上画一串音符,一边试奏一边涂涂改改,有时写到深夜,困得狠了,便在一旁的摇椅上对付着睡一会儿,等到天亮再由路过的陶方圆接回去。
如此,他过了十多天清净、无人打扰的时光。
立冬那天一大早,厨房里热气蒸腾,小唐和陶方圆忙活了一早上,煮了一大锅饺子,岳锦之噔噔噔地上楼打算招呼大家下去吃饺子,在楼梯上就遇到了莱恩,见他一手搀扶着叶弥生,一手提着个箱子走下来,一脸疑惑地问道:“李先生这是要出远门?”
叶弥生笑了笑:“萧先生要去外省的工厂谈生意,特地打来电话问李先生要不要同去,我想着李先生大病初愈,让他外出走走也好,他来中国许久都未曾去过别的地方。”
说罢叶弥生握着莱恩的手叮嘱道:“虽然跟萧先生同去定然出不了什么意外,但是李先生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你要是再出点什么事,等时哥回来了我不好交代。”
莱恩点了点头。
听说李先生要出远门,趁着众人吃饺子的当儿,小唐手脚麻利地做了许多芝麻球,油汪汪热乎乎地用纸包好,交给了莱恩。
“李先生,小唐姑娘一番心意,带着路上吃吧。”陶方圆朝岳锦之挤眉弄眼,帮小唐说话。
“是啊,李先生,你可记着要回来啊,不能忘了小唐姑娘。”岳锦之也随声附和。
叶弥生一手虚虚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笑道:“只怕你们要失望了,李先生说不定已经遇上了他命定的贵人了,感情的事,勉强不来的。”
莱恩并没有理会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只是郑重接过,温和地对小唐道谢,这就坐进了萧家的汽车。
萧玉楼要去崇明岛的一家罐头厂考察他们的鱼罐头是否符合军用标准。崇明岛,莱恩曾经在那里当过八个月的劳役犯,所以这趟出去,可以算是故地重游。
一行人在崇明岛的码头上下了船,这个时间,码头上的早市刚刚结束,但是仍然有不少船只和渔民聚集在那里,朝各地过来的采购商人兜售自家的鲜鱼,也有不少附近农户蹲在那里卖菜,早点摊子还没撤走,蒸笼腾腾地冒着热气,小贩们吆喝声阵阵,扑面而来的是满满的人间烟火。
萧管家招呼了一个脚夫,把他们的行李装上板车运往镇上的旅店,岛上的道路泥泞,交通不好,没有黄包车,更没有小汽车,三个人坐着一辆牛拉的平板车朝罐头厂驶去。
罐头厂是由两间大仓库打通之后改造的,推开大门进去,就见围墙里堆满了货物,几名工人在货物之中穿梭忙碌,其中一人搬着货物从莱恩跟前走过,与他打了个照面,莱恩不由一怔,觉得这人面熟。
正好那人也回头看了他一眼,立即惊叫出声:“李先生?!”
“你是……”莱恩蹙眉,搜肠刮肚仔细回忆,他对于人脸的识别和记忆不是很好。
那人显然有些激动,他忙把货物堆好,又折返回来拍了拍胸脯:“李先生,我是黑牙啊!你不认识我了!”
莱恩这才记起,这个人曾经也是监狱学习班的成员,和薛时同监舍的,一个其貌不扬的囚犯。
黑牙高声朝里面招呼道:“你们快来看看,这是谁来了!”
听黑牙一招呼,另外几个人也在朝这边张望,看到莱恩,都大吃一惊,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围拢过来,惊喜地喊道:“是李先生!”
莱恩缓缓扫视着他们,他记起来了,他们当中有一些是当年监狱学习班的学生,有一些放风的时候和他打过照面,但是他们之中大部分人的名字,他已经记不得了。
这时,管工骂骂咧咧地走出来:“你们不干活都围在这嚷嚷什么……李先生?!”
“刘天民,”莱恩笑了笑,终于遇到一个叫得上名儿的,“你也在这里。”
刘天民吃了一惊,快步奔过来,一把扯住他,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担忧道:“早前在伐木场,我听说先生后来去了地牢,怎么样?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莱恩摇了摇头。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全须全羽从监狱出来。
这时,他突然听到萧玉楼在他身后说道:“薛兄弟,人我给你带来了。”
莱恩眼皮一跳,回过头,就看见薛时从大门口走了进来,正笑着看他。他身边跟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莱恩认出,她就是出狱时救过他的那个妇人。
黄尼姑走上前来对萧玉楼笑道:“萧先生,这里年轻人扎堆,吵得很,就让我陪你进厂子里去看看罢。”
萧玉楼欣然跟着黄尼姑走进了罐头厂的生产车间。
刘天民扯着莱恩不放,回头问薛时:“时哥,这是怎么回事?李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薛时笑道:“李先生出狱后一直住在我那里,最近没什么事,就想着让他来见见你们,大家一起吃顿饭。”说罢,他转向莱恩,执起他的手腕,“对了,伤好了没有?给我看看。”
“我好了。”莱恩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他的手,没有看他。
薛时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神情中的异样,笑道:“这罐头厂是我新办的,以前在伐木场的时候,我一直就觉着这岛上的鱼特别好吃,所以在现在办了一间鱼罐头加工厂,聘请了刘天明和黑牙他们来干活,一直想着带你来看看。”
莱恩对这些并没有兴趣,于是看着薛时,换了个话题:“他们说你去了山东。”
薛时点点头:“这边工厂刚刚起步,暂时走不开,这几天我带萧先生来参观一下,过两天就动身去山东。”
这时,薛时总算察觉到他的闪躲和沉默,一把扯过他,关切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还是,你在怪我?怪我你们出事的时候我没有回去?”
不等莱恩回答,他就急着辩解道:“上海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信我,等我回了上海,一定给你一个交代,我……”
“没事。”莱恩冷淡地摇了摇头,将他晾在一边,转身就跟刘天民他们聊起了近况。
薛时看着那个被人群簇拥的背影,眼神黯淡下去,不笑了。
晚间,镇上的澡堂子灯火通明,吆喝声不断,十多个一丝不挂的男人在大澡池子的雾气中翻腾。薛时巴在池子边沿,远远就看到莱恩端着盆,垂着头,拐进了一旁的单人浴室。
莱恩住在澡堂对面的旅店里,那是镇上唯一一间旅店,旅店小而陈旧,设施不全,没有浴室,所以须得自备东西跑到这人挤人的公共澡堂来洗。
他转身刚想关门,一条湿淋淋的腿往门里一伸,挡住了。
“我和你一起洗。”薛时笑嘻嘻的,没等莱恩开口,就像条泥鳅似地钻了进来,浑身湿漉漉光溜溜的。
“你手腕不能沾水,我来给你搓背吧?”薛时说着,就伸手过来扯他围在腰间的毛巾。
“我自己来!”莱恩慌忙躲开他,自己扯下毛巾,动作迅速地跨进浴池,蹲下,整个人都沉进热水里。
薛时也跟着钻进浴池,两个大男人一进去,热水立刻就漫了出来,他尴尬地笑了笑:“这池子还不如我家浴室里的洗澡池子大。”
莱恩将受伤的右手搭在浴池边沿,薛时从身后靠了上来,结实火热的胸膛摩擦着他的后背。
薛时不由分说便拿了丝瓜筋给他搓背。
莱恩浑身颤了一下,皮肤上陡然涌现出一层疙瘩。更可怕的是,薛时一只手搭着他的肩,另一只手在他的肩胛骨附近有节奏地按摩着他的皮肤,而且那双手揉搓的面积越来越大,大有向他胸前扩展的趋势。
薛时一边帮他搓背一边说:“你怎么不高兴?你还是在怪我对不对?”
“近期我是真的回不去,顾老爷子发电报说顾小姐病情有所好转,他们最近要回上海,让我去接,一回来就要设大宴,看他的意思,是要我入赘……”薛时自顾自说着。
莱恩一怔,背对着他,没说话。
是啊,薛时毕竟是个普通男人,虽然偶尔不修边幅,但无论身高、相貌还是经商才能,都十分优秀,这样的男人,没理由不娶妻成家。
可是他不一样,他从小就不一样,他自己知道。就像现在这样,即便只是简单的触碰,薛时毫不在意,而他浸在水中的身体,却可耻地起了反应。
他喜欢上了一个跟他毫无可能的人,这无妄之爱,真是讽刺。
莱恩下半身都浸泡在水里背对着他,薛时丝毫没有看到他身体的异常,还在兀自叹气:“……欠下的债迟早要还,到时候我还是得把我那岳丈和未婚妻接回来……”
冷不丁地,薛时双手被人按住、拿开。
莱恩没有回头,低声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既然迟早要娶妻生子组建家庭,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一直给我希望?
薛时明显没有领会,“啊?”了一声,一脸茫然。
莱恩突然记起住院的时候叶弥生对他讲述的往事。
在他们兄弟几个年少穷困的时候,薛时可以为了岳锦之去抢钱,为了萍水相逢的乞儿朱二得罪一整个乞丐团体,为了救叶弥生单枪匹马杀了一条街,他甚至可以为了叶弥生顶罪去蹲监狱。
莱恩一瞬间就明白过来,薛时不是对他这样好,而是对身边的每个人都这样好。
朱紫琅岳锦之他们,都是因为薛时对他们好才会聚集在他身边,也就是说,对于薛时而言,他与他的那些兄弟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从头到尾,都只是自己自作多情。
莱恩背对着他,声音喑哑道:“没什么。”
他既不能容忍喜欢的人娶妻生子组建家庭,也不能容忍喜欢的人对身边所有人都一样好。权衡之中,只有放弃。
薛时被赶出单人浴室的时候恍恍惚惚地摸了摸下巴,朝浴室望了一眼:我又说错话了?
莱恩表情木然地跪坐在浴池里,眼角余光瞥见自己下面那个已经昂起头的羞耻之物,他猛地从水里站起,抓起浴池边的大桶将整桶冷水兜头浇下!
他并不是无欲无念的圣人,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身体变得如此敏感,会对那个人的触碰起反应,就跟他的心一样,不受控制。
当晚,小旅店被薛时包了下来,饭堂里灯火通明。
薛时在二楼雅间与萧玉楼对饮一场,和他谈完生意上的事情便离席,拉着莱恩下楼去大堂里和过去的狱友们一起痛饮笑闹。
酒过三巡,不少人喝趴下了,勾肩搭背东倒西歪地走出旅店,慢慢走向罐头厂的宿舍去休息,酒桌上就剩下三个人。
刘天民和莱恩闷声不响地坐着对喝,饶是在各种酒桌上打滚惯了的薛时,也对那两人的喝法目瞪口呆。
他知道刚才大家聊了很多过去在监狱里的往事,刘天民触景生情念及亡人心情不好情有可原,可李先生是怎么回事?一直禁止他过度饮酒的李先生,结果自己喝起酒来比他还疯狂。
更可怕的是,薛时自我感觉已经喝到极限了,那两人居然还没醉,都红着眼睛,保持着可怕的清醒。薛时念着莱恩的伤,几次上来劝阻都被他挥开。
到最后,薛时终于看不下去了,他估摸着再不强行制止,那两人能喝死在这酒桌上。
他站起来,劈手夺过莱恩手里的酒杯,仰着脖子一饮而尽,道:“行了,差不多了,我送你回房休息,我和刘天民还有事,要去厂子里走一趟。”语毕,他不由分说便要拖着莱恩送他上楼。
谁知莱恩喝了酒似乎变得力气特别大,在楼梯上狠狠推了薛时一把,怒道:“不用你管!我有脚、自己会走!”
薛时没有防备,被他这么一推,重心不稳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他扶着楼梯扶手,一脸愕然地看着莱恩。后者头也不回地上楼回房,€€地一声狠狠关上门。
薛时怔怔地站了许久,直到刘天民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时哥?”
薛时回过神来,收起失落的表情,转过身闷声道:“走吧。”
在罐头加工厂的一间空仓库,电灯下,一个男人被堵了嘴蒙了眼,五花大绑在一张椅子上,另一个光线暗淡的角落,白锦国坐在那里吞云吐雾。
薛时率先踏进仓库,刘天民在背后跟了进来,反手关上铁门。
白锦国随手弹了一下烟灰,对他们说道:“这个人我给你们绑过来了,该怎么着你们自己看着办。”
薛时朝他拱手作揖:“白管教,多谢。”
白锦国摆摆手:“你们不必谢我,这姓姜的这些年干了不少缺德事,整死了不少人,贪污伐木场货款、对囚犯动用私刑,简直无恶不作。你们要是能早两年揭发他,也就能少几个人被他祸害了,都是些年轻后生,早早就折在监狱里,实在可惜。”
三人沉默不语。
薛时看了一眼一脸痛楚的刘天民,叹了口气,塞给他一条皮鞭:“你去吧,小征当年含冤而死,给他一个交代。”
刘天民捋着皮鞭一步步走向姜万年,一把扯下他眼睛上的布条。
姜万年脸色涨得通红,一脸惊恐地看着他们。
刘天民冷冷道:“姜总管教,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们吗?”
姜万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