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些,他从墙角翻出他一早藏好的篮子,掀开篮子上的盖布,那里面是一些颜色形状各异的蘑菇。他没有对陆成舟说谎,他的确捡了很多蘑菇,那些可以吃的,都煮了汤拿去给陆成舟,剩下的一些毒蕈,他给自己留下了。
他坐在凳子上,抱着篮子,开始一颗一颗往自己嘴里塞毒蘑菇。
他一直在会议室外面偷听那场会议,他知道那几个军官说得没错,继续留守这里,只有等死,只有突围,或许还能得到一线生机。
但他的腿伤了,无法跟着他们一起突围。
他不想成为陆成舟的负担,成为陆成舟犹豫不决的理由。
会议室里,陆成舟拿着地图,怎么也无法专注,头脑中时不时掠过林俊生的脸。他总觉得今天的林俊生有点不对劲,但是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一直到外面突然喧闹起来,高小明一脚踢开门闯了进来,满脸是泪,声音里带着哭腔:“师座,你去看看小林子吧!小林子他……没了!”
厨房门口围了一大群人,看到陆成舟来了,全都自动给他让开一条道。
林俊生仰面躺在地上,脸色铁青,口鼻处渗出血迹,早已没有了呼吸的迹象。他双手搭在腹部,表情安详,唇角微微翘起,似乎还在笑。他的旁边倒扣着一只篮子,从篮子里滚落出许多蘑菇,那些蘑菇流淌着恶毒的汁液,形状狰狞。
陆成舟无声无息走进去,打横抱起林俊生,又无声无息走出来。几个军官欲上前,却被罗涵拦住了。
罗涵一直跟着他,看他抱着尸体走进了林子里,自己去屋里翻出一把铁锹,叮嘱高小明:“别让任何人进林子打扰师座!”说着就提着铁锹跟进了林子里。
陆成舟将林俊生放在堆满落叶的林地上,一句话都不说,跪坐在他身边,帮他清洗口鼻处的血,整理遗容。
不久之前还与他耳鬓厮磨的爱人,转眼就阴阳永隔,独留他一人。他无话可说,只是觉得残酷,太残酷了!这战争、这人生,都对他如此残酷,如此不公。
然而他是一师之长,他不能在人前流露出任何控制不住情绪的迹象,更何况在那些人眼中,林俊生只是他的一个副官。没有人知道,就是这个平日里沉默温和的小副官,才能支撑着他陆成舟一直坚持着走到今天这一步。
外人都说他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喜欢的,他想要的,都在身边,他还去争什么呢?也许当初柯少章想得没错,这个师长让薛时来当,比他更合适。
€€€€幸好薛时活着,幸好当时把他调走了。薛时那样的人才,如果这次能活下来,应该会比他更有出息。
罗涵远远看着他,默不作声跟过去,选了一片僻静的地方,就开始挖坑。他一直挖,很用力地挖,一边挖一边流出了眼泪。
过了很久,他突然听到陆成舟在那边喊他,他抹了一把眼泪,应了一声,快步走过去。
陆成舟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十分疲惫,又好像十分轻松,他甚至对他笑了一下,低声道:“罗涵,你替我吩咐下去,让他们准备一下,今晚我们就突围。”
罗涵点点头,转身离开。他走出去很远又回头,看到陆成舟跪在那里,俯身亲吻着亡人,之后就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起来。
第120章 120、有人落草为寇,有人远走他乡
大丰县城一处偏僻的宅院里,郭秉芳和手底下一众士兵急得团团转。
薛时去了北平,向司令请求发兵支援困守深山的三十六师,然而他一去十多天,杳无音讯,把他们给急坏了。
这时,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道了声:“开门,是我。”
“李先生!”他连忙奔过去,打开院门,将莱恩迎了进来。
薛时没了音讯,不光郭秉芳他们着急,莱恩比他们更着急。但是眼下日本人把守着城门,进出都不容易,他进城那天就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这几天,他发现自己住的小旅馆附近经常有鬼鬼祟祟的黑衣人出没,他知道自己已经被日本人给盯上了。
他无法去北平找薛时,只得求助于师父,于是,他向上海发出电报,请求尼姑帮他打听北平城里的消息。
尼姑回复他的,是两个坏消息。
第一,薛时去北平求助宋司令的前一天晚上,天津的张师长突然赶到北平,向宋司令施压,要求他让出北平市长的位置,让他来处理日本人的问题。这其实就是一场逼宫,当时,内忧外患,迫于日本人的压力,宋司令妥协了,将指挥权让给了张师长,自己带着众亲信弃守北平,连夜逃去了南京。也就是说,薛时去北平是见不到宋司令的,等着他的,只有刚刚谋朝篡位成功当上北平市长的那位张师长。
尼姑帮他联络了一名在北平的师弟,将那师弟打听到的消息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薛时的确没有见到宋司令,而且还触怒了张师长,张师长对他的出兵支援三十六师的请求不予理睬,还将他当场打了一百军棍,关了起来。
薛时之所以与他们失去了联系,是因为被张师长打了,人现在还被关在北平的监狱里。
第二件事,就和这事没什么关系了,是他自己的事。
尼姑告诉他,情报局正在追查刘天民那桩案子,他们已经截获了当时的密电,眼下,他们三个人都很危险,因此尼姑要求他立刻回上海,她决定送他们三个人一起去日本躲一躲。
他对郭秉芳他们说了第一件事,郭秉芳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这、这……你是说,司令就这么走了?平津、平津他不管了?”
莱恩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那师座他们怎么办?”另一名年轻的士兵都快急哭了,“还有团座呢?一百军棍?也不知道他伤得如何……”
莱恩没有说话,他也很担心,不知道薛时伤势如何。
最后,几个人商议出一个办法:郭秉芳他们留在日本人的控制的大丰县城实在太危险,莱恩让他们先分批次悄悄撤出去,想办法去北平救薛时,他自己留在县城给他们当内应,盯着日本人的动向。
他没有理会尼姑要求他立即回上海的命令,而是执意留了下来。他回到旅馆,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他写了一封信寄了出去。
信是寄往满洲,给爱德华神父的。爱德华神父一直是他忠实可靠的朋友,他在北方两次遇险,都是爱德华神父尽力庇护他,助他脱险。如果这次,他和薛时都能侥幸活下来,他打算带着薛时一起去满洲躲一躲。他的身份可能已经暴露了,现在在中国,哪里都是一样危险,说不定还是躲在日本人控制的满洲比较安全。
他从外面吃了早饭,回到他住的小旅馆,没想到一推开门,就看到迎面站了四名端着枪的日本兵,另有一名军官坐在正中间的长椅上。
旅馆老板抖抖索索端着茶盏走上前,将茶盏放在那日本军官面前,也不敢看莱恩一眼,慌忙退下去了。毕竟,郝县长那血肉模糊的尸体还挂在城门口腐烂,不光是旅店老板,全县城的人都怕日本人怕极了。
那军官看上去很年轻,但五官生得十分阴沉严肃,莱恩看着他,突然就记起,他就是进城那天那个坐在车里的军官。
“李先生,你好。”那军官站起身,说着英语,朝莱恩伸出手,“我的名字叫做坂井正弘。”
莱恩迟疑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过去,和他握了握。这个人的英文发音实在是太僵硬了,他差点没能听得出来他是在作自我介绍。
坂井垂下头,看着莱恩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没有计较莱恩的失礼:“李先生,我听说你是一名记者?”
莱恩点了点头:“对,我是战地记者,专门对战争做一些近距离的观察和记录。”
“很好。”坂井笑了一下,但在莱恩看来,他只是象征性地抿了一下唇。
“我们今天下午将会处决一批中国军人,希望介时李先生能在场,帮我们拍一些照片,并把这件事登到报纸上去。下午一点钟,我会派车来接你。那么李先生,你休息吧,告辞了。”坂井说完,就带着几名日本兵离开了小旅馆,完全没有给莱恩留下拒绝的机会。
€€€€军人?都是些谁?
坂井走后,莱恩呆呆坐在小旅馆的长椅上,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午后,坂井果然派了一辆车过来,是那种挂边摩托车,大丰县内的街道对于汽车来说,是真的太过狭窄了。
骑摩托车的日本兵恭恭敬敬将莱恩请上了车,一路驶出城门,沿着一条大道疾驰。莱恩认得这条路,去年他到兵营探望薛时,搭乘陆成舟的军车,也是走的这条路。
那日本兵载着他直接驶进了山里,周遭越来越荒芜,四野都是漫天杂草,日头又很烈,莱恩差点以为这个日本兵是要把他拉到山里秘密处决掉。
行至山中快没有路了,莱恩看着眼前的山峦,觉得风景有些熟悉,再拐过这座山头,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开阔的碧绿草地远远铺展开去,草地的尽头,是一条河流。他这才记起,这里就是去年秋天,薛时带他来的那个草坡。
当时,气温微凉舒适,满地蒲公英,河中的鱼新鲜肥美,星空澄澈,他们白天捕鱼、打猎、捡菌子,一到晚上便赤身裸体裹在一起不知疲倦地欢爱。他们一起在这个山林草地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而如今,这片草地却已经是另外一幅光景。
矮坡顶上,他们上次扎营的地方竖起了一柄遮阳伞,坂井正弘端端正正坐在遮阳伞下,时不时掏出怀表看一眼时间。
而高坡下面,挖了一个大坑,坑边是一排一排的中国士兵,他们全都被反绑着双手,跪在地上,低垂着头颅望着土坑。
领他过来的士兵似乎不会说英语,用日文说了一句什么,莱恩猜想是让他移步的意思。他脖子上挂着相机,臂弯里扛着三角支架,缓步走向草坡。
“李先生,”坂井看到莱恩,扯了一下唇,似乎对他的准时感到很满意,他朝草坡下的大坑一指,“那么,我们开始吧。”
将照相机固定到支架上去的时候,莱恩的手抖得很厉害,幸好坂井这时候正转身向身边的副官交代事情,没看见。
莱恩固定好照相机,正在调试的时候,坂井突然走到他身边,朝他摇了摇头:“不,李先生,我们需要的是近照,你要到坑那边去拍,要拍下他们每个人的表情。”
€€€€太残忍了!
莱恩心里都在冒火,然而他无力反抗。坂井身边全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而他孤身一人,什么都做不了。
他阻止不了这单方面的杀戮,他甚至救不了坑边那些正要被处决的士兵当中的任何一个,唯有将这些血腥的画面用他那不成熟的摄影技术拍摄下来,在报纸上制造舆论,抨击这场战争。
他扛起相机走到坑边。一切准备就绪,一个小队长带着一队士兵走上前来,士兵们停在坑边,根据队长的口令,齐刷刷朝坑边的人举起步枪。
队长挥着手一声令下,他们便一齐开了枪,然后那一排士兵便直挺挺倒了下去,滚落进坑底。
莱恩站在照相机后面,捕捉到了这一画面,冷汗早已浸湿后背。
又一队脚步蹒跚的中国士兵被推搡着押了上来,蓦地,莱恩在这队人之中看见了高小明。
高小明额上缠着染血的绷带,起初还没注意到莱恩,等到他看清照相机后面站着的人时,立刻瞪圆了眼睛,直愣愣望着他,一脸的愤怒和震惊。
莱恩双手垂在身侧,紧握着拳头。高小明的眼神,就好像在质问他:为什么会站在日本人那边?为什么在帮着日本人做事?
罗涵走在高小明身后,显然也发现了莱恩,他见高小明瞪着莱恩不肯往前走了,连忙在后面踢了他一脚,别有深意地看了莱恩一眼。
罗涵也许猜透了莱恩的苦衷,一直到行刑都没有再多看他一眼,慨然赴死。但高小明一直到被射杀之后,口鼻喷着血沫躺在坑底,一双眼睛还死死瞪着他。
最后被反绑着押上来的是陆成舟,陆成舟看到他,先是吃惊了一下,随即了然,他甚至脸上还挂着笑容,以极轻微的幅度朝他点了一下头。
坂井从坡上走下来,抽出腰间的军刀,一步步走到陆成舟身后,举起雪亮的刀,从背后砍下了他的头颅。
这一画面在莱恩的照相机中定格。
莱恩将整张脸都藏在他的照相机后面。坂井拿着一块布擦拭刀上的血迹,四周的日本兵都在鼓掌,没有人注意到,摄影师此刻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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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恩搭乘挂边车回到大丰县城的小旅馆,他的脸色很不好,一进旅馆就匆匆奔上楼,捧着一只脸盆拼命呕吐。
他亲眼目睹上百个活生生的人变成尸体,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血腥的画面。
吐完之后,他在坂井和那些日本兵面前极力压抑的情绪完全控制不住了,他无力地坐在墙角,抱着膝盖失声痛哭。
最后,他将盥洗室胡乱清洁了一遍,进房间收拾东西,准备立刻就回北平。他什么都不管了,他想要立刻见到薛时,确认他是安全的。
大丰县没有冲印照片的条件,好在坂井也催促他快些去北平把那些处决中国军人的照片冲印出来,好立即登报以此来震慑中国军队,因此他一路骑马出城也没有日本兵阻拦。
此时天色已晚,他出了城,觉得有必要去和郭秉芳的人联络一下,于是便去了城郊一处小村庄,这是他一早和郭秉芳他们约好的接头地点。
郭秉芳带走了一大半人去北平营救薛时,只有三名士兵留守在村子里。村子里条件简陋,没有通电,莱恩进入一户农家,油灯下,他向那三个兵叙述了他下午的所见所闻,那三个士兵听完,全都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就在士兵们呼天抢地的时候,郭秉芳从外面一脚踢开大门:“我们找到团座了!”
紧接着,莱恩就看到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扛着薛时的两条胳膊,将人扶了进来。
薛时看上去情况很糟糕,满头满脸都是汗和尘埃,嘴唇干裂发白,豁了许多口子,整个人也没什么力气,只是浑浑噩噩地被那两个士兵扛着往前走,但他还强撑着没有失去意识,迎面看到莱恩,他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垂下头去。
“他被张师长的人打了一百军棍,关了七八天,不给吃喝,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人差点就不行了!”郭秉芳对莱恩愤愤说道。
“快!快!水来了!”一名士兵捧着水壶奔上来,给薛时喂水。
一看到水,薛时似乎有了些力气,自己捧着水壶猛灌了半壶水,哑着嗓子问道:“师座他们怎么样了?”
莱恩和另外三名留守士兵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
“先别管那些,快把团座扶到床上去!”郭秉芳抢先扶起薛时,让他脸朝下趴在床上,然后用剪刀剪开他早已脏污不堪的军服。
薛时的后背几乎被打烂了,肿得很高,整片整片青紫瘀伤,找不到一块颜色正常的皮肤,莱恩拿热毛巾替他擦拭的时候,每碰一下都让他疼得浑身颤栗。
薛时发着烧,强撑着扬起头,对郭秉芳道:“司令已经弃守北平去了南京,我听张师长的意思,他是要跟日本人议和,眼下,我们谁都指望不上了,只有靠我们自己去救师座,我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就凭我们这几个人在山外面引开日本人,争取机会让师座他们从山里突围……”
“师座他们……都没了!”一名留守士兵终于忍不住,哭着吼了出来,“他们被日本人俘虏,就在今天下午,全都被处决了!李先生看到了!”
“你说什么?!”薛时骤然一惊,强撑着爬起身,转向莱恩,一脸的难以置信,“他说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