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师 第163章

薛时始终沉默着,吃完饭,自顾自端着空餐盘转身离去。

午间休息的时候,他在宿舍楼顶打开了他的收音机听了一会儿。薛时俄语水平有限,有一些深奥的东西他听不太懂,因此他不常收听新闻,只是喜欢听一些音乐节目。今天,他特地找了一个新闻节目来听,也没有听到今天有什么大新闻。

神父位高权重,在伊尔库茨克这座远东小城里是位名流,拥有一套豪阔的宅邸自住兼办公,倘若真如谢尔盖所说,他被政治保卫总局调查的话,报纸上、收音机里不可能没有一点风声。

然而,薛时还是不放心。

神父这个人过去祸害过莱恩,如今虽说有所悔悟,试图补救,但薛时还是没法真正从心里对他放松戒备,他一直把神父视为一个危险的人物€€€€搞革命的,哪有不危险的?说不定就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

薛时一直心神不宁,于是去了学校附近的一间商店,向神父的宅邸打了一通电话。电话响了很久,久到他心底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时,对面有人接起了电话,那人一开口,薛时一颗悬着的心就放下了。

接电话的竟然是莱恩。听着他被电磁波略微扭曲的声音,薛时有些惊喜,刚想开口问他怎么出现在神父家里,突然,他浑身一震,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因为他从听筒种听到了很清晰的枪声。

莱恩似乎注意到了突发状况,他放下听筒,离开了电话机。紧接着,电话那头有女人发出尖叫。

薛时对着听筒狂吼着“不要过去!快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电话那头,女人的尖叫声越来越远,她似乎正在逃命,最后,她的尖叫声随着一声枪响戛然而止。

€€€€神父的宅邸是真的出事了!

薛时放下电话,浑身冷汗地奔回宿舍,然后提着他的红色收音机跑出来,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带。

今天下午没有训练,飞机制造厂昨天送来了五架P-5侦察机,眼下正是战时,这批崭新的飞机对于学校来说是非常珍贵的教学物资,教官们会在今天下午组织学生们去试驾那些侦察机,其他学生还在慢吞吞吃饭,薛时第一个到达学校的停机坪。

薛时俄语说得不好,平常很少说话,但他是军人出身,对于上级的指令从来都是一丝不苟严格执行,再加上他飞行技术很稳,作为飞行学员来说是相当优秀了,因此教官们都挺欣赏他的军人左派,见到他来了,一名教官很随意地和他打招呼,顺便朝一架P-5侦察机一指,让他先去试驾。

薛时提着他的收音机不声不响爬上脚踏板,风很大,大风将他的制服吹得鼓鼓胀胀的,他最后朝学校停机坪看了一眼,进了座舱,关上座舱盖。

他先是绕着学校的建筑群低飞,机身几乎贴地掠过,搅动的气流将大片草坪吹起起伏的浪涛,大地向身后飞速掠去,犹如这些年倥偬而过的时光。

在他一无所有,还是个小混混在蹲监狱的时候。

在他发迹之后,身边兄弟环绕春风得意的时候。

在他从顾家出走,另起炉灶重新开始奋斗的时候。

在他失魂落魄,决定放下一切戎马一生的时候。

在他第一次参加战争,全军覆没,被现实打败,远走他乡的时候。

在他重新振作起来,决定当一个飞行员的时候。

……

不论顺境逆境,有一个人,始终站在他身边,甚至完全融进了他的生命,让他觉得,只有时时刻刻紧握着那个人的手,那才是真实的人生,其他的,都不重要。

教官们站在停机坪上看着那架飞机,啧啧称赞。因为像这样的超低空飞行是非常考验飞行员的反应速度的,一旦失手,很容易撞上地面的建筑。

不多时,那架飞机骤然升高。薛时在飞出学校范围外之后拉起了操纵杆做了一个急跃升,飞机直直冲上云霄,消失在天际尽头。

这一天,薛时自行结束了他飞行学员的生涯,再也没有回头,直接驾驶着这架崭新的P-5侦察机飞向伊尔库茨克。

他的恋人在那里遇到了危险,他必须去。

.

莱恩骑着一匹快马一路出了伊尔库茨克,心脏还在怦怦直跳。

就在刚才,在神父的宅邸,他接起电话的时候,楼上的书房突然传来枪声。

女管家格露莎在外面听到枪声,慌忙奔进来,噔噔噔地快步上楼察看,莱恩也放下听筒,正准备上楼,就听到楼上传来格露莎的尖叫声。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格露莎的尖叫声就这样中断了。

莱恩没有空细想楼上此刻是什么样的惨状,夺门而出。在他飞速逃离神父的宅邸的时候,宅子里传来接二连三的枪声以及佣人们的尖叫。

他不知道神父这次是出了什么事才遭此厄运,神父一直是个十分机敏的人,而且这是在他自己的国家,他自己都知道自己逃生无望,可见那是多大的麻烦。他救不了神父,除了逃命,别无他法。他得想办法跟薛时联络上,带上薛时一起走。

想到这些,他骑马出城,朝空军学校疾驰而去。

这两年,莱恩的活动范围很小,薛时进入空军学校一年半了,他甚至都没有去过学校,他不认识路,只能骑马沿着铁轨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骑马狂奔了多久,直到头顶传来飞机的呼啸声。

那飞机越过他的头顶,朝伊尔库茨克的方向驶去,不多时,那飞机就又回来了。

起初,他还没注意,因为这一带常常有战机飞过,空军学校进行飞行训练时,学员们的飞机最远会飞过贝加尔湖畔的森林。

但是走着走着,他注意到了:那架飞机一直在他头顶并不高的地方盘旋,甚至屡次想要俯冲下来,但因为这段铁轨附近障碍物太多,没有适合停机的地方,那飞机只得贴地飞行一小段,就又冲向天空。

莱恩心有所感,勒马停下了。突然,他调转马头,朝着远离铁轨的森林边缘飞驰而去!他知道了,那是薛时!薛时从学校飞出来找他了!

薛时将从学校偷出来的P-5侦察机停在了森林边缘,从飞机上跳下,笑微微地倚着一棵树,远远望着莱恩骑着马朝他疾驰而来。

莱恩驶到他面前,勒马停住,跳下马,奔向他的恋人,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末了,莱恩放开他,惊喜地问道:“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薛时将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我这里有感应,能知道你发生了危险,所以回来看看。”

“不说笑了,”莱恩从他手心里抽回手,严肃道,“神父出事了!”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莱恩有些讶异。

“下午,你在神父家里接的那个电话,是我打的,我听到了枪声。我从学校跑出来,就是为了带你走,我们现在就走!”

“……”

“没时间了,趁学校发现我逃跑之前,我们必须立刻走!”薛时不由分说就拉着他走向飞机。学校方面现在应该还没有发现他驾机逃跑了,P-5侦察机最多可以搭载两个人,两人也没什么行李,轻装上路,从这里一路向南飞,只要不出意外,天黑之前就能越过国境,到达蒙古,到时候再想办法从蒙古回国。

“我们去哪?”

薛时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郑重其事地看着他。

“怎么了?”莱恩放开他,直觉他有话要说。

薛时想了想,最终开口了:“其实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

“不知道怎么形容,也不知道你听了以后……会不会同意。”薛时握着他的手,望进他的眼睛里,“我想回到中国去,重新参加战争。我进入空军学校,学习驾驶战斗机,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爱你,我向你发誓,一定会珍惜生命,一定会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等战争结束了,我就跟你走,和你一起回你的家乡去!”薛时将他的手放在脸上,无限依恋,“希望你能够准许我回去参加战争,这是赴国难,我无法苟且偷生,无法眼睁睁看着国土沦陷,你知道的,我是一个军人。”

莱恩释然而笑,捧着他的脸,亲吻了他的额头:“去吧,我以你为荣。”

.

“哟、这一盘,我又赢了!”萧玉楼指着棋盘笑道。

黄尼姑朝他点头道:“萧先生棋高一着,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哪里哪里,”萧玉楼别有深意道,“是你最近一直心不在焉,心思根本不在棋盘上。”

黄尼姑幽幽叹了口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怎么了这是?这可不是你常有的状态啊,是在担心战事?”萧玉楼诧异问道。

战火已经延烧了一半的国土,南京惨遭屠戮,到处生灵涂炭,政府已经搬到重庆去了,只有租界中还是一派太平的景象,很多人坚信日本人不敢将炸弹投进租界引发国际问题,但是也有很多外国人已经搬离租界,回了自己的国家,租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尼姑叹气道:“是我的徒弟们,前几天传来消息说,就快回来了。”

萧灵玉正要下楼出门工作,听到楼下客厅里传来这番话,立时停住脚步,躲在楼梯转角偷听。

那年,她从天津一路逃到上海之后,就进入上海的一所洋人创办的卫生学校学习护理,如今已经在仁济医院工作三个月了。

“哦?你的哪个徒弟?阿南师傅?还是李先生?”

“两边的都是,一个都不让人省心!东边的听说北边的要回来,也吵着要回国,估计下个月初就会陆续到上海,”尼姑苦笑,“我这把老骨头,真是替他们操碎了心!”

“你想想,你大半辈子独来独往,如今还能有这帮徒子徒孙齐聚一堂,热热闹闹的,这是你的福气啊!行了,别叹气了,咱们再杀一局!”

萧灵玉按捺着怦怦直跳的胸口,快步下楼。

萧玉楼手执棋子,叫住了女儿:“灵玉!这是要去哪儿啊?”

萧灵玉一个激灵,慌忙道:“我去医院!”

“今天不是礼拜日?去什么医院?”

“陈院长打电话来,说有事,让我去一趟!”萧灵玉随口扯谎。说罢,她朝尼姑微微欠身致意,逃一般飞快地跑了。这两年,尼姑和萧玉楼走得很近,常常到滨江公馆来下棋,萧灵玉每次都想方设法从她口中问一点阿南的消息,就这样和那位老妇人渐渐熟识了。

她跑出家门的时候还听到父亲在抱怨:“这孩子,自从工作之后,天天往外跑,真是女大不中留了!”

她接下来的好几天都精神恍惚,工作中频频出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想:那个和尚要回来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深夜,她正在医院值夜班,突然接到急诊,她和同僚们出去接,赫然发现,病人正是常常来家里做客的父亲的老友。家里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唤她一声“黄先生”,但是萧灵玉会喊她黄师父。

黄师父是在家中突然发生了昏厥而被送进医院的,她倒下之后牙关紧咬人事不醒,医生正在给她做检查。萧灵玉往家里打电话,叫醒了父亲,告知了这件事,父亲正闻讯赶来。

她放下电话,急急忙忙往黄师父的病房跑,却一头撞上一个人。

医院走廊光线不好,萧灵玉一时没有看清,只连声道歉,急着去病房看看黄师父,却不想被那人挡住去路。

萧灵玉愕然抬头,怔在当场。

对面那名年轻男子摘下帽子,朝她无声地笑了一下。

分别两年,他变高了,也不再是当年那副和尚装扮,而是留了头发,穿一身西装,五官显得更成熟,更硬朗,只是那双眼睛,依旧静默、温柔。

阿南一眼就看到了当初临别相赠的菩提手钏如今还被她戴在手腕上,不由笑了笑,朝她比划着手势: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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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计下一章完结!

这一章真是一直卡卡卡,删了写写了删,写得很艰难。

第123章 123、终章:李先生回忆录一

一九九五年,圣弗朗西斯科。

十月初一个凉爽的清晨,莱恩在自家花园里休整花枝,经历了一整个干燥炎热的夏季,花木结束了休眠,重新开始茂盛起来。

他修剪完一片爬藤蔷薇之后,觉得有些疲劳,便摘下老花镜,捧着茶壶坐在廊下休息。茶壶是一只中式紫砂茶壶,手感温润细腻,他的家里有许多中国元素的小玩意儿,他平时就喜欢收集这些东西。

他喝着微凉的茶水,望着葳蕤庭院,不由感叹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他衰老了,纵然常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但岁月还是毫不留情地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五十多年前,他还能在西伯利亚的森林里奔跑、砍柴,一转眼,他已成了一个耄耋老翁,只是修剪了一会儿花枝便感觉体力不支。

街道斜对面开着一间中餐馆,这个时间,餐馆还没有开始营业,就已经有两位女顾客走上了门。

莱恩从蔷薇花枝的缝隙中朝外望了两眼,发现那两位女顾客都是华人,其中一位较年轻,三十多岁的样子,另一位头发花白,看起来有五六十岁了。

不多时,中餐馆老板十九岁的孙子凯文就领着那两位女顾客径直朝街道对面莱恩的宅邸这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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