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燕白顺着他的目光方向看去,却在展厅拐角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幅压根不应该出现在这的一幅画。
他猛然间愣了一瞬,像是压根没想到会在这看见它似的。
那是幅风景画,用色和画风都显得相当大胆,大片的暖色把整个画面衬托得活泼又明媚,伊尔河的河水潺潺流过,夕阳下的冬雪正闪着细碎的钻光。
那上面的每一处笔痕都是齐燕白万分熟悉的,也正是在这幅画之后,齐燕白正式离开家,从此没有回去过一次,也再没交给过齐哲一幅作品,并且被齐哲一句批评困了这么多年,到现在还没能完全解脱。
“匠气太重,不知所谓”€€€€当初齐燕白收到这个评价的时候,难免觉得崩溃,但时移世易,等到他现在重新站到这幅画面前时,他才发现齐哲说的是对的。
他当时目的太过于明确,心思压根不在笔上,所以画出来的东西才丝毫没有灵气,只剩下颜料堆砌出的功利心。
“野哥,你喜欢这个?”齐燕白面对这幅画时的心情相当复杂,他微微皱了皱眉,语气带着点诡异的平静:“可是这幅画不好看,线条和构图都不好,生硬、死板,没有灵气€€€€是一团垃圾。”
“一团垃圾”,这个评价就太过于负面了。陆野还从没见过齐燕白这么尖锐地去批判过另一个人,哪怕是在学校遇到了胡搅蛮缠的学生家长,齐燕白也顶多就是私下里苦恼地抱怨两句,末了还要找补一句,说是“或许是他们今天心情不好”。
但面前这幅画清晰明了,哪怕可能不符合业内人士的眼光,在陆野看来也已经画得很好了,远远不至于被人称之为“垃圾”这么严重。
“也没有吧。”陆野讶异地看了齐燕白一眼,纳闷地说:“我觉得挺灵的啊。”
他说着伸出手,指了下画面角落一缕云层中落下的天光,说道:“这里不是很好吗,我一眼就看见了。”
齐燕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那幅画的角落,才发现在不起眼的背景里,那缕天光正好照到了一只飞过的雀鸟。
他见状微微一愣,忽然莫名地、久违地想起了他画这幅画时的心情。
那时候他在科尔马镇取材,满脑子都是要参加入学画展的焦虑,心心念念的都是这幅画要怎么处理才能显得亮眼,压根没注意到周遭鲜活而有趣的一切。
只有这只雀鸟,在他为数不多抬头观察景观的时候撞入了他的眼里,被齐燕白无意中收拢在了画中,成为了这副画中唯一的点睛之笔。
只可惜这点灵光一现齐哲没有发现,甚至连齐燕白自己也没有看到。
那只雀鸟藏在木筋屋的后方,显得很不起眼,但齐燕白看着它,心里那种锋利的,尖刺一样的保护机制忽然就被陆野被抚平了,他轻轻眨了下眼睛,恍然想起了他和陆野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他曾经做过的那个梦。
梦里出现的也是这幅画,当时陆野作为齐燕白潜意识里抓住的救兵,被他强横地带入到那个氛围中,替他说出“还不错”几个字,给他聊以安慰。
但此时此刻,那个画面似乎从他梦里走进了现实,陆野在不断变换的光影中看着他,脸上似乎带着不解,但更多的是种没来由的肯定。
“何况画画出来不就是给人看的吗。”他听见陆野说:“€€€€我觉得挺好啊。”
他仿佛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再一次带领齐燕白直面了人生中难以逾越的鸿沟,用一种毫无目的的纯粹之心替他抚平一切,也在齐燕白过往的灵魂中烙下了新的印记。
齐燕白的心随着陆野的语气轻巧地跳动一瞬,紧接着,一种酸涩而无措的感觉瞬间从他的心底蔓延开来,齐燕白手指微微勾动一瞬,忽然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冲动。
他不知道世上有没有真的灵魂伴侣一说,但他知道,对他而言,陆野一定是芸芸众生中最特别的那一个。
“这幅画确实画得不好。”齐燕白的语气平和下来,他静静地隔着一米线跟那副作品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忽然勾了勾唇角,笑了起来:“因为当时画它的时候,我太年轻了,不明白什么是创作,也不懂什么是灵魂。”
陆野微微一愣。
“野哥。”齐燕白伸出手,遥遥指了一下画作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花体署名,终于承认道:“这是我的画。”
“画只有在画给最重要的人时,才有它的灵气。”齐燕白说:“这幅画太匠气了,功利心也太重,不算好看€€€€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可以再给你画一幅。”
陆野骤然间被连番的信息量疯狂轰炸,还没等从齐燕白这句“最重要的人”中反应过来,就听齐燕白轻轻吸了口气,又一次开了口。
“画一幅最好的。”齐燕白轻声说。
第29章 “你这样…会让我变得更贪心。”
陆野曾经听过齐燕白提起自己的从前,但那一次浅尝辄止,他只顾着安慰落寞的齐老师,却没顾得上深究其中更加细节的东西。
现在齐燕白自己重新提起这件事,陆野才恍然间反应过来,面前这个温柔平和的“齐老师”,和那个艺术世家出身的“私生子”,其实是同一个人。
陆野好像第一次把这两个概念联系在一起,但这两个形象差异太大,陆野一时间很难把它们完全重合在一起。
前者成熟、稳重,为人处世体贴细心,进退有度,相比之下,后者就显得弱势许多,被动中带着讨好,活像个小可怜儿。
陆野的目光下意识落回面前那幅画上,心里忽然闪过了齐燕白刚刚对它的评价。
“匠气、死板、功利、一团垃圾。”
这绝不会是齐燕白自己的评价,陆野终于反应过来,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创作者会主动创造垃圾,这必定是其他人的评价,只是被齐燕白印象深刻地记了这么多年。
或许就是那位“父亲”的,陆野想。
“……所以,这其实是你父亲的画展?”陆野的脑子转得很快:“那你的画怎么会在这?”
“我也在奇怪这个。”齐燕白纳闷地说:“按理来说,他不会让自己不满意的画出现在展览上。”
“不过他会把他所有孩子的作品都放在展览里,任人参观。”齐燕白说:“如果有哪个孩子的作品得到了画廊商人的赏识,或者被艺术评论家看中,那他就会给这个孩子予以奖励,如果没有的话,那他就不会理会。”
这不就是商品吗,陆野想。
有价值的“商品”需要好好维护,没价值的则无须在意,陆野下意识想问齐燕白属于这二者之间的哪一种,但话还没出口,他就已经自己得知了答案。
€€€€如果是前者,那齐燕白就不会出现在一个普通的教学机构做课外培训老师了。
陆野很难想象齐燕白是怎么在那样忽视而扭曲的环境下长成现在这副模样的€€€€那两种身份明明天差地别,但却在此时此刻交叠成同一个影子,最后烙在了齐燕白身上,被勾勒出颜色分明的色彩和轮廓。
陆野的心口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尖锐的刺痛,这种痛感在转瞬间蔓延开来,带着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像是一张大网,霎时间拢紧了陆野的心。
那些细密的网格的线条缓缓收紧,陆野的呼吸短暂地停滞了一瞬,才从那种铺天盖地的心疼里缓过一口气。
因为职业原因,陆野远比同龄人见过的世面更多,他自认为自己已经修炼出了一副八风不动的铁石心肠,但一想到那些兄弟阋墙,父母不慈的场面会在出现在少年时期尚且弱小的齐燕白身上,他还是感觉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
那种心疼甚至盖过了对“最重要的人”这句话的反应,陆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忽然伸出手,握住了齐燕白的手。
齐燕白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陆野会是这种反应,他茫然地眨了眨眼,下意识低头看向两人交握的手,视线触及的一瞬间,他听见陆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燕白。”
这两个字被他念得缱绻又温柔,跟那天调笑似的音调完全不像,齐燕白心头一跳,耳根忽然泛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
“咱们走吧。”陆野说。
陆野并不想留齐燕白在这里继续面对作为“商品”的自己,于是他拉紧了齐燕白的手,带着他继续向前,拐进了通往出口的退场通道。
“我是没什么艺术细胞的。”安全通道空旷静谧,稍有动静就会弄出回音,于是陆野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显得格外认真:“不管你画什么,在我眼里,肯定都是最好的。”
“我也不能评价你这幅作品是好是坏。”陆野说:“但是我能告诉你,不管它实际上怎么样,如果你觉得它好,那我也觉得它好。”
齐燕白从没听过这么“不讲理”的话,也从没得到过这样毫无缘由的肯定。
他本该对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予以否定,但陆野身上却好像天生有一种令人信服的气质,三言两句间就把齐燕白原本尖锐而警惕的那颗心软化成一滩水。
他近乎茫然地握紧了陆野的手,只觉得喉咙里像是无端端被塞了团湿棉花,堵得他眼眶发热,心里也跟着难受。
陆野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心绪不宁,于是用拇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齐燕白的指骨,然后轻巧地换了个角度,跟他掌心相贴,严丝合缝地交握在了一起。
安全出口的牌子近在眼前,那幅令齐燕白心情起伏的画已经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展馆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陆野从出口旁的移动小摊贩那买了把透明的长柄伞,然后单手撑开,将两个人一同拢在了伞沿之下。
细碎的雨滴落在伞面上,凝成一道道水痕,顺着伞沿滚滚滑落,而陆野的手心温度滚烫,从始至终没有松开齐燕白的手。
“野哥。”那样滚烫的温度存在感极高,像是下一秒就能透过皮肤的连接钻进人的血管里。齐燕白盯着他俩交握的那只手,眼神变了又变,片刻后,才低低地轻叹了一声:“你不能总是这样。”
“你这样……会让我变得更贪心。”他轻声说。
齐燕白这句喃喃自语轻不可闻,刚巧被出口处的纯音乐盖住,陆野一时间没能听清他的话,下意识问了句“什么”。
“没什么。”齐燕白重新扬起一点笑脸,笑着说:“我是说,你好像比大学里的心理医生有用多了。”
“也没那么好。”陆野扑哧一乐,说道:“其实我离开家很早,没受过什么情感教育,这些事儿都是后来摸爬滚打自己学会的。”
“我爸妈是很传统的家长,认为男孩儿就该传宗接代,延续香火。”陆野把雨伞往齐燕白那边倾了倾,语气听起来轻松又平淡:“我出柜后,他们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所以在发现我无论如何不肯回头之后,他们就干脆放弃了我,隔年又生了一个儿子。”
齐燕白:“……”
“放弃?”齐燕白脸上完美无缺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算是吧。”陆野伸手拦了他一下,自然地把雨伞换了只手拿,自己走到来车的方向,替齐燕白挡住川流不息的车流。
“他们后来不肯认我了,我就跟我姐姐一起互相拉扯着长大的。”陆野说着顿了顿,似乎也觉得这个话题对现在的齐燕白而言有些沉重,于是自然而言地转移了话题,玩笑似地说道:“€€€€对了,你不会歧视Gay吧。”
齐燕白当然不歧视同性恋,毕竟他自己就正在对陆野有非分之想€€€€他只是忽然在奇怪,明明陆野也是生活在那样一个畸形的、扭曲的环境里,明明他的父母也只把他当做一个符号,但他却好像丝毫没受那样的环境影响,依旧长成了现在这样正直而独立的人格。
“……不。”齐燕白说:“爱有什么可歧视的。”
“爱本身是没有界限的。”他说:“如果两个人相爱,那一定是爱上彼此的灵魂,而非性别。”
第30章 “是个小礼物。”
从画展回来之后,陆野和齐燕白之间的相处模式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从前齐燕白对陆野示好有余,但亲近不足,相处时总是模模糊糊地带着一点客气的疏离感,就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膜,亲近时总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谨慎。
但从画展回来后,那种不知名的隔阂好像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齐燕白仿佛平白无故地被那场“约会”催开了一点关窍,原本青涩而朦胧的好感也逐渐发酵成了更加明显的东西,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不但陆野察觉到了这点变化,甚至就连只有偶尔才来接送陆明明的陆文玉都看出了一些端倪。
“这个一式两份,你替我给齐老师也带一份,就当是谢谢他对明明的照顾。”陆文玉把手里用油纸包好的干货递给陆野,解释道:“我最近实在忙,就不单独过去了。”
“没事,他不挑。”陆野接过纸袋拎在手里,说道:“我回去跟他说一声就行。”
“那就行。”陆文玉点了点头,紧接着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话锋一转,问道:“对了,你们现在相处得怎么样?”
“挺好啊。”陆野问:“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想问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定下来。”陆文玉看了一眼腕表,说道:“这都快年根下了,要吃饭的话我也得早点定位子。”
“吃饭?那不是随时都行?”陆野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陆文玉的意思,闻言想了想,说道:“要么下礼拜天?那天我不值班。”
“谁问你这个了。”陆文玉轻轻啧了一声,干脆把话挑明了:“我是说你和齐老师的关系,什么时候定下来。”
“哦,你说这个。”陆野这才明白陆文玉的意思,他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也不用这么着急,齐老师没谈过恋爱,很多事儿还不明白呢。”
“他不明白,你还不明白?”
陆文玉人格独立,恋爱观也很豁达,奉行着“看上了就追”的直球原则,颇有点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思。她并不在乎弟弟喜欢的人是男是女,她只在乎陆野别委屈自己就行。
“我看他反正也对你有意思,趁早把话挑明了算了。”陆文玉说。
陆野闻言扑哧一乐,笑着说:“这连你都看出来了?”
“傻子都看得出来吧。”陆文玉嫌弃道:“对你没意思,干嘛又是给你送饭,又是帮你接送明明的€€€€他又不是闲得慌,有劲儿没处使。”
其实不用陆文玉说,陆野自己也能感觉到,他和齐燕白现在的关系好像就隔着一张窗户纸,看着朦朦胧胧的不清楚,但只要有一个人往前迈上一步,就能拨开云雾见光明。
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陆野想要主动去戳破这层窗户纸的时候,他却总是会被一种没来由的异样感打断。
“你不会在等着他主动表白吧?”陆文玉很了解陆野,她知道陆野在感情上其实是个横冲直撞的人,从来都是直来直去地打直球,很少会这么优柔寡断的。她纳闷地打量了一眼陆野,试探性地问:“还是说你没那么喜欢他?”
“当然不是。”陆野哭笑不得地打断她:“我要是没那个心,我还约他去画展干什么。”
陆野当然知道自己对齐燕白不是一时兴起,他自己本身不是个情感十分细腻的人,但仍然会为了齐燕白被漠视的童年而感到愤怒,感到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