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改什么?”谢朗本能地把决定权交给了黎江也,把手机轻轻递到了黎江也手里。
“我……”黎江也虽然语气听起来有些踌躇,可动作却毫不迟疑,他一把把手机拿了过来,飞快地在备注栏输入了两个字“小也”,保存,然后才脸颊红扑扑地把手机重新给了谢朗:“我改好了。”
谢朗低头看着屏幕,想了一想,重新点开了编辑,在前面多加了两个字,然后又递给黎江也看€€€€
他加的那两个字是宝贝。
黎江也脸颊发烫地把自己塞进谢朗怀里。
他是宝贝小也。
这次,他终于彻底肆无忌惮了起来:“朗哥,大哥为什么突然问你这个?是有什么事吗?”
谢朗沉默了片刻。
那一瞬间,他又想起他开车来S市之前,张秘书也问过他的话:您今天做的检查,要不要也和小黎先生说一下?
那时他也这样迟疑了一下。
为什么迟疑呢,谢朗想。
上官的身体并不好,不仅仅是多囊肾病而已,还有糖尿病这样的基础病,最终也是因为两相叠加才病逝,而无论哪一种,都是有遗传的可能性的。
还有那始终都查不到过敏原的荨麻疹,神出鬼没,却又异常凶猛。
听说荨麻疹也有一定概率遗传的时候,他也曾经以为找到了原因,但没想到翻遍上官的病历、询问了王阿姨,也没有听说父亲有过荨麻疹。
他对于自己身体的状况有一些疑虑,但却连自己也说不明白。
“没什么事。”
谢朗最终这样回答。
虽然他也不知道黎衍成的信息究竟是在问他“父亲去世之后你还好吗?”,还是在医院看到他所以才这样问,可他还是觉得他对黎江也隐瞒了。
因此感到非常的抱歉。
不如……换一个秘密告诉他吧。
“小也,”
谢朗想了想,低声说:“你知道我小时候吃橘子的故事吗?”
第66章 《我是你的橘子》
“吃橘子?”
黎江也的脑袋本来枕在谢朗的肩膀,这会儿不由抬起头:“那是什么事?你之前没有和我说过。”
他的脸上顿时充满了好奇。
在之前一起长大的那些时间里,虽然他一直都是个粘人的小跟屁虫,但大多数时候的谢朗却是一个四周有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的人。
谢朗沉默、善于倾听,但对于自己的所有事却从来都守口如瓶。
因此他当然对于关于谢朗的一切天然地感兴趣,点点滴滴都不想遗漏,非常轻易地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谢朗看着男孩那双澄净的眼睛,声音很轻地开口道:“大约是我八岁多的时候,有一年冬天,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特别喜欢吃橘子。”
“喜欢到什么程度呢……”谢朗停下来略微思索了一下:“一箱橘子,我七八天就能吃完吧,这样算的话,大概是一天四五个,多的时候还不止。”
他即使说这样的事,也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严谨,把具体吃了多少个也算得清清楚楚,之后才继续道:“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像是突然对橘子的味道着了迷。不仅是喜欢吃而已,连扒完橘子皮之后手上留下来的味道也觉得很好闻,每天都想吃,如果吃不到的话就会觉得很烦躁。”
谢朗的语气和神情都很冷静,与他描述中那种痴迷实在相去甚远。
“真的吗?”
以至于黎江也有些诧异地问道:“朗哥,你爱吃橘子吗?可我都没怎么见你吃过……”
“嗯。”谢朗很淡定地说:“上次吃还是在你妈家里,她给我的。”
他记得好清楚。
黎江也忽然意识到,谢朗的确是认真的,只有基本不吃橘子的人,才会这么清楚地记得上一次吃是什么时候。
所以从那么爱吃,到根本不吃,发生了什么?
“这样吃了一个冬天之后,发生了很奇怪的事情。我的皮肤颜色变得非常黄。”
谢朗把手臂放在黎江也的手臂旁,本来只是想要对比肤色给黎江也看,可是却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一荡€€€€
他真好看。
不只是手臂,身上也是,白得像月光。
谢朗忍不住牵住了男孩的手,很画蛇添足的动作,他微微恍神了一下,随即才低声说:“我没有你白。但那时候我比现在黄得多,橘黄橘黄,挺吓人的。”
黎江也忽然被这么握住,不只是感觉掌心发热,身体好像也变得绵软。
男孩的眼角还因为刚才的余韵带着一抹薄红,抬头望着谢朗。
他有点难以想象橘黄色皮肤的谢朗,会没有现在这么帅吧,他眼里忍不住漾起了一点笑意,但马上又关切地问:“然后呢?”
“那种黄的程度让我舅舅很担心。因为他觉得,年纪这么小,会不会是由什么先天的肝病导致的,想让我去查一查。但我母亲……她对这个猜测感到非常生气,所以有一段时间,她非常忌讳这件事,在家里不许有任何人提起我皮肤黄,无论是父亲还是舅舅,都不可以。”
“再然后呢?去检查了吗?”黎江也听得入神了,追问道。
“最后还是去了。”谢朗说:“因为实在是太黄,加上舅舅也一直坚持,所以还是去医院做了检查。最后结果是,什么毛病也没有。”
“哦……”即使时隔这么久,黎江也仍然感到有些不安,直到听到他这么说才稍微放下心来:“那为什么皮肤会黄呢?”
“当时医生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聊到我的饮食方面,他才恍然大悟€€€€是我橘子实在是吃的太多了。你知道吗,如果经常吃很多橘子,人体就会摄入太多胡萝卜素,代谢不掉的话就会导致皮肤变黄,尤其是小孩子更容易发生这种情况。但其实不是多么严重的病症,甚至都不算是一种病,我当时不再吃橘子之后,过了几个月肤色就恢复正常了。”
谢朗给黎江也解释着。
因为贪吃橘子而皮肤变黄,把大人们都吓个够呛。
如果用这样的表述来形容的话,那么这其实是一件很可爱的童年趣事吧。
可偏偏谢朗不是这么形容这整件事的。
黑暗中,他的眼睛有种怪异的、冰冷的神色。
黎江也形容不上来,那感觉,依稀像是一种疏离。
是哪怕是在回忆童年的时候,似乎也想要与一些东西保持距离的疏离。
直觉告诉黎江也,橘子只是一个开始,谢朗真正想说的东西其实不是这个。
“可是这件事让我母亲勃然大怒。冬天之后,我家就不再出现任何橘子了,就像是一个禁忌,无论我之后多么想吃,哪怕医生也说偶尔吃一点无所谓,都是不行的。那之后的三个月,我每晚都需要被关在阁楼里反省半个小时,她要求的。”谢朗淡淡地说:“因为她认为,我犯了很严重的错误。”
严重的错误?需要每天反省的严重错误?
黎江也已经有些茫然了:“什么?吃橘子吗?”
“不,是贪吃。”
谢朗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说:“或者准确来说,是痴迷于某一种食物;是人沉溺于一种欲望之中,无法自拔€€€€在她眼里都是不可接受的,甚至是可以称之为危险和罪恶的东西。”
“这是……谢阿姨说的吗?”黎江也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他脑中忽然又想起了葬礼的时候,谢瑶站在街对面,一身黑裙黑鞋,瘦削得像是骨头架子一样,隔着街望着谢朗的样子。
有种非常怪异的、不舒服的感觉,像是冰冷的昆虫爬上了他的背脊。
“不是,”谢朗顿了顿:“是我后来自己拼凑出来的。”
他甚至露出了一个非常克制的浅笑:“是直到我上高中的时候,家里又发生了一件事,我才隐约明白了一点。”
“是……什么事?”
黎江也本能地、小心翼翼地问。
“……”
谢朗停顿了许久。
即使从说出橘子的事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他想要对着黎江也说出来,可汹涌却沉默的浪涌向嘴边,仍然会感到有些惶恐。
“我母亲无意间在书房里,找到了一本藏起来的、非常露骨的色情杂志。”
谢朗最终低低地开口道:“然后,她开始让管家和扑人,将整个家搜查了底朝天,每一个抽屉、每一个夹缝都没有放过。结果是,她发现我父亲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收藏了好几箱的色情杂志和影碟,隐秘地、分散着藏在各个角落。她大发雷霆。或者该这么说,从小到大,我没见母亲发过那么大的火€€€€我甚至觉得,她看着我父亲的表情,是厌憎。”
“我很怕那个表情。”谢朗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怕她对我露出来,也怕她对父亲露出来那样的表情,像是看着……昆虫,还是什么肮脏的东西。”
那一瞬间,他的神情有种无法言喻的痛苦。
“朗哥……”
黎江也的声音有些颤抖了。
谢朗停顿了一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了非常严谨的、书面的措辞道:“就是那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她厌恶任何形式的迷恋。不只是橘子,橘子只是其中的一件事。小的时候,我不太能理解这种她真正厌恶的是什么。我是只知道,我和其他同龄人不一样,我不能太爱吃甜食,不能像其他同学一样去通宵打电脑游戏,不可以养我喜欢的小狗、或者小鸟、或者任何小动物。这一切,都有关于沉溺,而其中最容易令人沉溺的、最让她觉得恶心和肮脏的,就是我父亲那种……”
“对性的迷恋。”
两个人陷入了一种脆弱的、凝滞的安静。
过了许久许久,黎江也忽然有些颤抖地伸出手,抚摸着谢朗的脸颊。
他说不出有条理的话来,最终只是喃喃地说:“别怕。”
朗哥,你别怕。
“所以我会问你,你隔壁……他是什么样的人。”
谢朗缓慢地说:“我会忍不住想,在别人眼里,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和你隔壁的邻居一样吗?是不光彩的人吗?”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确实是个容易沉溺的人,就像我的父亲。”
谢朗缓慢地说:“比如对你€€€€是不节制的。想要你的时候,那么强烈,好像永远也不想结束,一旦分开就会开始想念,小也。”
黎江也把谢朗搂在了怀里,在他这张狭窄的单人床上,他这样环着高大的谢朗,又像是环着当年那个因为贪吃橘子而被关在阁楼里的孩子。
“在我眼里,他们或许只是压抑的人。”他的眼睛因为含着泪而闪着光:“朗哥,我能懂。因为我想要你的心情也那么强烈,从十几岁就开始了,喜欢你、围着你打转、什么都想告诉你、春梦里是你、想要永远抱着的人也是你,直到现在也是这样,什么都没有变。这是沉溺吗?如果是,那就沉溺好了,去他妈的,我只是爱你。”
不可以贪吃;
不可以嗜甜;
不可以爱玩;
不可以去好好地养一只小狗。
一个被这样养大的孩子,不就是被斩断了所有能够伸出去的向这个世界释放爱意的触手吗?
“只有爱是没办法节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