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当他有自己不够完美的感觉的时候,就会异常地想要发火。
即使此时此刻强行忍住了,语气仍然带着点不对劲。
“我肯定加紧安排去找陪护,但就是以防万一,可能后天还是需要你在这边,你看……”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矫正着自己的态度,抱歉地笑了一下:“主要是我这几天工作真的特别忙,很多事签了合同的,没办法推掉。你看,经纪人又打来了,等下我就得出去一趟。小也,我知道你也有课,但特殊情况么,你们老板应该也能理解?之前谢朗父亲丧事,你也回来了一阵子不是。”
他这句话很厉害€€€€能为了谢朗父亲请假,难道不能为了自己母亲请假?
黎母显然也觉得很有道理,附和了一句:“是啊,小也啊,和你们老板说说吧。你哥那边,毕竟是明星。你也知道,要上电视录歌什么的,天天忙得脚不沾地的。”
“……”
黎江也站在病床和黎衍成之间,再一次感觉到那种几乎凝滞的窒息感。
这就是他长大的鸟巢,一旦有了争执,他是被要求懂事的那一个;是在同一窝里,如果抢食就会被扔出去的那只幼鸟。
“衍成。”
一直沉默着的谢朗终于开口了,他因为克制,声音听起来更加的低沉:“你去忙吧。我来找陪护的人,放心。”
他听起来是要像以前那样帮他。
黎衍成愣了一下,抬起眼的时候,却从谢朗漆黑的、有些冰冷的双眼中读出了不同的含义€€€€
谢朗很不满,只是隐忍住了。
是……对他不满吗?
黎衍成茫然地想。
“……好。”黎衍成有些艰难地应道,他临走之前,似乎这才想起了之前黎母的话茬,匆匆提了一句:“房子的事,我会留意的。”
某种意义来讲,那像是为自己做的一种辩解€€€€对着黎母,对着黎江也,甚至对着谢朗,辩解说:他是在意的、他是有贡献的。
……
“朗哥,好不好喝?”
谢朗站在医院的花坛边时,从背后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唤声。
他一回头,果然看到穿着白衬衫的黎江也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面对着他的时候,眉眼弯弯的,虽然疲惫,可还是带着笑。
“给你买的这杯没有糖,但是加了仙草,我很喜欢仙草的味道,清爽……不知道你爱不爱喝?”
黎江也见他不答,小声说:“你不理我。”
谢朗沉默着,但当然不是不理小也,于是只能低头又喝了一口手里一直攥着的奶茶杯。
已经不热了,自然也谈不上好喝,但还是仔细地尝了一下仙草的味道。
“其实有时候吧,隐隐约约的是觉得,我妈她……”
谢朗喝着的时候,黎江也有些艰难地开口了。
他看着花坛里一簇一簇的喇叭花花苞,继续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
谢朗本来一直板着脸不说话,但这会儿还是转过头去,看向了黎江也。
黎江也此时的话,也不知道是对着他说的,还是对着自己喃喃自语:“其实这些年,我哥在国外,都是我在她身边陪着她,她把我当成那种……可以使唤来使唤去也丝毫不会担心的亲人、儿子,但把我哥呢,当成一个客人。”
“客人,就是要客气一点地对待,她和他说话,总是会旁敲侧击。要什么东西、说什么话也小心得多。再加上,我哥也确实比较有出息,上电视的大明星嘛。”
黎江也轻声继续道:“我就不一样了,无论怎么努力,我也不是那种能一开口就说买一套大平层的人,我妈对我,就像是那种……糟糠之儿?可以这么形容吗朗哥?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的意思你是懂的吧,不光鲜、也不亮丽,但是是跟她相依为命的。你看,招呼客人她找我;照顾她,也是要找我;我想起来,那次大哥让我帮他背锅,她也是这么劝我的,说是要共渡难关。我现在想想,她真是那么觉得的€€€€觉得我们家是一个整体,大哥拼出去了,有大好前途,那我们在家里守着的这对糟糠母子,应该要全力支持、再所不惜才是。”
“所以我的意思是,她的确是没那么疼我。但也不是完全……不爱我吧?”
但也不是完全不爱我吧。
明明解释了这么一大长串,可再次抬起头看向谢朗的时候,黎江也那双浅色的、天生含着柔情的眼睛,却还是流露出了伤心。
他其实也说服不了自己的。
“算了。朗哥,其实我只是不想……不想让你看到这些。也不想让你觉得我可怜。”
黎江也垂下头,他酸楚地笑了笑:“哪有这样的呢,明明这么努力了,也不值得被她好好地爱。我只是觉得太难堪了。有时候也会想,养育之恩、养育之恩,是要拿一辈子去报的吧,可是太苦了,有时候……真不知道要报到什么程度,才能让我自己好过。”
谢朗听到这句话,忽然转过身正对着黎江也,他的神情有点严肃。
紧接着,他挨了过去,忽然伸出手去掏黎江也的裤兜。
那个动作非常的突然,但谢朗做起来,却又有种奇怪的、粗糙的亲密。
“干嘛呀,朗哥。”黎江也忍不住浅浅地笑了一下,推了一下谢朗的手臂。
但谢朗不为所动,执著地在他口袋里翻了一会,掏出了他的烟盒。
“抽烟吗?”谢朗从里面抽出了一根细长的香烟,对着他问道。
“……好。”黎江也愣了一下,他叼着烟用打火机点火,可却被风吹灭了两回。
谢朗默默地伸出手。
那姿势,为他拢住风的时候,又像是隔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
“啪”的一声,烟终于点燃了。
空气中飘起苦涩的烟味,谢朗忽然低声说:“不可以那么形容。”
“嗯?”
“糟糠之儿。”
“噢。”黎江也挠了挠头,以为谢朗正在龟毛地纠正他的语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也说嘛,应该不能这么形容。”
“不是。”谢朗摇了摇头,他隔着那层烟雾凝视着黎江也:“如果赚得钱不多、不是大明星,就可以被这样看待,那她就不配做妈妈。”
“妈妈是要爱孩子的,那才是妈妈。”
他的用词直白到了一种近乎严厉的程度,像是含着切肤之痛:“小也,你不是糟糠。你是……最美好的。”
最美好的。
谢朗咂摸着这个词。
租着廉价的房间,吃很多蛋炒饭的小也。
会轻盈地跳芭蕾舞的小也,做爱时每次都会不禁操地掉眼泪,活灵活现像一只艳丽的小禽鸟一样的小也。
有点抠门的小也,很喜欢攒钱的小也,会背着破旧的工具包修电器的可爱小也,偷偷把给母亲买的项链藏在抽屉角落的小也。
心里永远都会想着别人的,充满着爱的小也。
美好无法用光鲜亮丽来形容,可美好会照在人的心里,将一切痛苦融化。
是小也的存在,融化了他的痛苦。
这就是美好。
美好是不可以被这样伤害的。
不可以这样红着眼圈,问这样让人心碎的话:“但也不是……完全不爱我吧?”
谢朗哑声说:“没人说养育之恩要报一辈子。”
“如果一定要报的话,”谢朗想了想,认真地说:“那么,就报到你不想报的那天为止,好不好?”
黎江也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
真的可以这样吗?
只需要报到,不想报了的那天为止吗。
他颤抖着想。
“小也,我在你的身边。”谢朗一字一顿地说。
“……嗯呜。”黎江也抽着烟。
可那声应声,更像是一声软绵绵的呜咽。
第70章 《好不好?》
谢朗那边给找的李阿姨人五十岁上下,非常干练,人也可靠老实。
本身李阿姨一个人陪护黎母其实是不成问题,但不知是不是因为骨折后的病痛,以及卧床时各方面的不适应,黎母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依赖人。
这种依赖不是必要的、生理上的,更像是一种情感上的需求,也因此也更加难以应付。
她动不动就打电话过来问黎江也在哪,什么时候过来。
有时候黎江也回去上课,一天就要催上好几遍。
大哥那边就不太一样,他工作忙是事实,但更重要的是,黎母愿意接受他的忙。所以找大哥的时候,通常更多只是旁敲侧击地问问,不会给黎衍成什么压力。
黎江也当然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开始了在S和N市之间频繁奔波往返的日子,好在是既然有李阿姨在陪护。他也不用时时都硬性地钉在医院,这样自己跑辛苦是辛苦了一点,但好歹不会耽误他的课程。
但即使是这样的安排,黎江也都已经很满意了。
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长大的。如果真的去计较每一点细小的不公,那生活都没办法过下去了,大多数时候他都很清醒,能解决现实困境就好€€€€
他只想顺顺畅畅地把妈妈陪护到出院。
或许这也是生存哲学的一种吧,处于劣势地位的人,反而更不愿意去计算谁付出得更多、得到得更稀少,因为心里明明就知道答案,所以更倾向于麻痹自己的感知。
黎江也在的时候,黎母就更愿意他陪着,往往把李阿姨支出去,然后和他聊这聊那。
“你也是,实习就实习,家里这边就不能实习吗?而且……还是什么舞室的私教。”
黎母术后修养了几天,虽然躺得很烦躁,但脸色倒也红润了许多,对着黎江也说:“你说你都大四了,也该考虑找个正经工作了。”
同样都是搞艺术的,但黎母对大哥和对他事业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黎江也只是听着,但也不生气,淡淡地笑了笑,又从碗里舀了一勺鳕鱼粥喂过去:“妈,再吃两口吧,医生说了,你要多补充点蛋白质。”
他顿了顿,还是温和地解释了一句:“也不只是私教啊,妈,我还是店长呢。”
“店长,那也是教跳舞的店长啊,跳舞总不能跳一辈子啊。六号楼那边的小硕,以前你高中的同学,还记得吗?这会儿都在准备考公了,这多稳定啊。你呀,就是从小都太不脚踏实地了。”
黎母低头吃了一口,一边吞咽,一边又絮絮叨叨地和他念:“一声不吭就跑到外地去好几个月,我不找你,你就不找我。前几年是你大哥在国外,这会儿你大哥回来了,但忙得也不大见得到人,而你又不待在身边了,你说我这是什么命啊€€€€不吃了,吃多了躺着也难受。”
她有点心烦地把粥碗往一边推了推,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一个人在外面,怎么说……也是不容易啊。”
“……妈。”黎江也轻轻吸了一口气,刚才那么多又是数落又是抱怨的碎碎念,他其实都能不放在心上,这样随口应付着。
可这简简单单的“不容易”三个字,却没办法了,他心里不由浮起了一些酸涩,低着头,舀了舀碗里剩下的粥,小声说:“我没事的,真的,妈,我一切都好。我现在……就是盼着你能快点恢复,别落下什么毛病,健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