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才才哭过,鼻子和眼睛都泛着红,此时胸口起伏着,看得出情绪激动,但似乎还在压抑着。
“妈,大哥那边他得自己处理,报警还是用别的方式解决,也都不是我能插手的事。但房子……”黎江也停顿了一下,以一种相对平静的态度继续:“我知道你着急,但现在大哥手头紧张的话,确实压力太大了,要不就先等等,等过阵子拆迁款下来再张罗?”
“等拆迁、等拆迁!我这辈子算是都耗在这拆迁上了,等、等,也不知道等到我死了之前能不能换上这个房子!”
没想到黎母竟然在这里发作了,她的眼睛发红,哭着道:“我早就和你说了,咱们母子仨一家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不容易,你大哥现在成名了,咱们家才有了指望!你说你当初要是不只想着自己,视频的事帮了这个忙,至于埋了这么大个个雷给你大哥吗?”
“那是你大哥,又不是外人,你帮他不就是在帮自己吗?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啊?为什么不听!”
黎母越说越是语声尖利:“拆迁拆迁等不着,现在好不容易盼到你大哥出息了,有能力换个大房子了,可坏人又都盯上了他,这世道怎么就这么坏呢?苦了一辈子,什么都指望不上,怎么就熬不到一个头呢?”
她用力地用手砸着自己的被子,发出一声声的闷响。
人老了的时候,反而会更像是不懂事的孩子,她像是那个因为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糖果的、在地上打滚的孩童,歇斯底里地、肆意地发泄着自己的痛苦。
“苦了一辈子”,听到这里的时候,黎江也的身体还是忍不住颤抖了起来,像是黎母的一下一下,都是狠狠地砸在了自己的心口。
他也想哭。
怎么会不想哭呢。
那些苦日子……那些要每天攒一角钱,凑一个星期才舍得买一瓶冰汽水的夏天;那些老师要收习题集钱的时候窘迫的支支吾吾;那些自己学着修理电灯泡、做家务、陪母亲在夜市吆喝着卖小吃的童年。
他就是在那些苦日子里一点点长大的。
从小到大,他听了太多次母亲这样哭着抱怨,以至于几乎时时都觉得亏欠,甚至在某些隐秘的时刻会偷偷怀疑母亲是不是怨恨着这样的生活。
他背负着这样的愧疚长大,到了这一刻,已经到了某种近乎崩溃的临界点。
他不感到意外,大哥不会诚实的。
因为他只需要说那么一点信息,就足以让母亲把换不上房子的怒气发泄到自己身上。
他当然有太多尖锐的问题可以问。
到底是谁埋的雷?喝酒打人的是谁?
他甚至也可以把大哥嗑药的事全部都抖落出来,可那一瞬间,他就只想问这样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妈,”
黎江也走过来,在床边蹲了下来,他眼里含着泪意,轻声问:“你真的觉得是我的错吗?”
那样仰头看的角度,就好像回到了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哀求地看着妈妈。
那其实已经不是仅仅在问视频的事,而明明是在泣血地问:
真的一切都是我的错吗?妈。
你爱我吗?妈。
“没指望。”黎母一遍遍地摇着头,就只是这样锤着被子重复道:“我连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指望不上……全都指望不上。”
她第一次把黎衍成也放在没指望的范畴里,双眼变得空洞,声音越来越嘶哑,喃喃地道:“我算是明白了,我就是个命苦的人。生完你哥家里就过得紧巴巴的,你爸出去跑长途赚外快的时候我怀了你,那时候总觉得心惊肉跳的、不踏实,后来真就出事了,车祸。其实那时候就该打掉了,结果我成天哭得昏天黑地,稀里糊涂地还是生下了你€€€€”
这是她在突如其来的绝望中说出来的真心话。
是黎江也从来没听过的真心话。
一切终于有了终极答案。
妈,其实你本来就不想要我的。
黎江也张开了嘴唇,却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我就一个人,真不知道是怎么把你们两个带大的€€€€太苦了,这一辈子就是这个命了,没过过一点好日子,没有一点亮的。
黎母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喃喃自语着,并没有注意到黎江也慢慢从床边站起来的神情。
黎江也的目光看着床头,那里他刚才为母亲削好的苹果还好好地放在那,苹果瓤氧化之后泛着黄,他忽然很浅地笑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在这一刻竟然像是一潭死水。
刚才那一瞬间,他明明是蹲在病床边,却感觉自己好像灵魂出窍,俯身看到另一个幼小稚嫩的自己,正悲怆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或许他面对自己母亲所有的眼泪,都已经在另一个时空流尽了。
“妈,我有点事,先走了。”
转身离开前,黎江也把裤兜里一直揣着的那个羊生肖特别款的金项链悄悄放在了床头。
那一秒,似乎某些更沉重的东西也被他一起留了下来。
他大步走出病房的时候,正好肩膀撞到了打电话回来的大哥,他们俩对视了一眼,黎江也甚至什么也没说,掉头就走了。
……
接到医院座机的电话打电话来的时候,谢朗还一度以为是黎母那边出了什么事,他接的很快,但没想到里面传来的是黎江也的声音。
“朗哥,你有没有空来接我一下?”
男孩的声音明明听起来很平静,可谢朗却还是马上听出了不对劲,男孩踌躇了一下,小声说:“下大雨了,手机还没电了,我、我没地方去。”
“十分钟。”
谢朗声音还未落,人就已经冲了出去。
等谢朗的车在滂沱大雨中停在医院停车场的时候,他见到的是一个躲在空无一人的门廊上被潲雨淋得湿漉漉的黎江也。
他甚至分不清黎江也那张小小的面孔上到底是泪水还是雨水,就已经被扑过来的黎江也死死地抱住了。
“朗哥,你帮我一件事,好不好?”
黎江也在他怀里哽咽着道:“你帮我买一个房子,我就只要这一个东西。对不起,对不起€€€€朗哥,你帮我吧。”
天啊,是泪水。
谢朗抱着黎江也,心碎地想。
第73章 《割肉还母》
“小也……”
谢朗一遍遍用力地揉着黎江也的脑袋,男孩却只是死死地把脸埋在他的怀里,不肯抬起头来。
“小也,你要什么都好。”谢朗环着他,慢慢地说:“我们在火锅店不是说好了吗?你拥有我的一切,所以,要什么都可以的。”
他在那样回答时是那样的理所当然,他就是这么想的,一直都是,因此澄净到没有半点杂质。
黎江也却像是被这句话击穿了防线,那些在妈妈面前不愿再落下来的泪水,在谢朗面前却再也无法忍耐。
门廊外就是滂沱大雨,男孩明明哭得背脊都已经在一耸一耸,可哭声在声势浩大的雨中听起来却像是小猫叫,细微得让人心疼。
谢朗没有办法了,他的理智不再起作用,只有感情的冲动支配了他的一切,他几乎是强行把男孩埋在他胸口的面孔捧了起来。
那一瞬间,或许黎江也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对……”
他甚至都还没有说完,谢朗就已经捧起了他的脸。就在医院的门廊上,在黯淡的夜灯下,深深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哪怕是这样风雨肆虐的夜晚,早已没有任何人出入住院部,可黎江也仍然吓坏了。
谢朗从来没有在公共场合这样过,从来没有。
黎江也在惶恐着,只能在喘息的间隙颤颤地重复着意义不明的道歉:“对不起,对不……唔。”
可他每开口一次,就被谢朗用更炙热彻底的吻堵住一次。
雨点肆意地潲在他们的衣服上、头发上、甚至是脸上。
谢朗就这样一直吻到了黎江也彻底安静下来,才终于松开了环着男孩的手臂。
“小也,不要道歉。”他这样说。
……
在刚刚接吻的时候,黎江也曾经隐约感觉到眼前仿佛闪过两道光,像是大雨之中的闪电都劈到了眼前。
直到跟着谢朗在大雨中快步跑向车子的时候,黎江也隐约看见一辆黑色的车子里在雨中驶出了停车场,尾灯在漆黑的夜色之中有些晃眼,因此也看不清车子的具体样子。
或许刚才不是闪电,而是车子的尾灯吧。
黎江也有些恍惚地想。
一路上黎江也都没有说话,甚至直到和谢朗一起回到湛江小区的家中,再到被谢朗抱进了浴室里,脱光了两人身上湿漉漉的衣服,他都仍然死死地紧闭着嘴巴。
谢朗打开花洒,让温热的水冲下来,然后就在花洒底下,这样赤裸着抱住了黎江也。
男孩闭紧了眼睛,明明刚刚已经哭到眼睛都变得干涩红肿,心理上已经不再想哭了,可却仍然感觉偶尔会有泪珠不自觉地从眼角滑落,那更像是一种身体生理上不可抑制的反应。
谢朗完全不催促,甚至也没有主动开口。
把洗发水挤到掌心,打出一手的泡沫,一下一下地抓着黎江也漆黑的发丝,像是在清理着一只被狂风暴雨打湿了羽毛的小禽鸟。
谢朗是沉默的,可是每一个动作都非常的有耐心,先是头发,然后是身体,甚至连男孩细软的耻€€毛都小心地揉搓了一遍。
在暖黄色的灯光下,黎江也洁白的身体上泛着美好的光泽,晶莹的水滴从上面滚落,甚至带着一种仪式感。
男孩仍然不说话,但是却非常乖。
谢朗洗他的时候,会乖乖地举起手臂,或者背过身去配合,甚至洗到羞耻的部位时,也只是默默地、隐忍地把眼睛闭得更紧一些。
直到谢朗把他抱进了房间里,他才光着身体,怯怯地拉了一下谢朗的手:“朗哥……”
“做吗?”
他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可是内心却破破烂烂,破烂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用这样痛苦且不合时宜的方式去对着谢朗敞开,让谢朗进入。
“……不做。”
谢朗看了他一眼,声音低沉地说。
自从他们在一起之后,这是谢朗第一次这么斩钉截铁地拒绝男孩的求欢。
可那实在是一个过分温柔的拒绝。
谢朗用毛巾把男孩重新裹了起来,然后拿过吹风机调成了暖风,站在床前,一点点地吹着黎江也的发丝。
湿漉漉的发丝被一层层吹干,渐渐变得蓬松而绵软,不像是头发,像是绒毛。
男孩被吹得又想哭了。
他抬起一双肿得像是小桃核一样的眼睛看着谢朗:“我妈说,当初她怀着我的时候,我爸出了车祸走了,家里本来就没钱,结果还出了这样的事,她那时候……本来是不想生我的。”
谢朗按着吹风机开关的手指忽然顿了一下,吹风机的噪音一下子停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因为知道黎江也会继续的。